趙嬤嬤並不是賈府的家生奴才,他是榮國府管家賴大十年前新買的家奴。
十年前趙嬤嬤的老主子壞了事,滿府的罪奴都要發賣,賴大家見她模樣端正本份,還抱個未出襁褓的娃娃,便買了他做賈琮的奶孃。
趙嬤嬤的男人前幾年死了,她和獨生子郭志貴,住在榮國府後街一間平房中,這附近住了不少寧榮兩府家生奴的眷屬。
一大早趙嬤嬤就打發兒子將賈琮寫的對聯貼上。
寫對聯的水染紅硝紙是趙嬤嬤特意買的,這種紙硃紅色,是種低價劣紙,普通小民通常買來寫對聯,仔細聞有一股刺鼻的氣味。
對聯上寫着:春到堂前增瑞氣,日臨庭上起祥光。
對聯上的字溫潤朗逸,秀挺空靈,風姿卓絕,讓人一見平添驚豔觸目之感。
對聯貼上沒多久,凡是路過那門前的,不管識字還是不識字的,都會忍不住看上幾眼。
但有一個路過的中年文士,卻在對聯前站住了腳,久久不肯離去,臉上都是驚駭動容的神色。
……
尷狹的小院裡,賈琮看着臉色有些蒼白的芷芍,問道:“可是沒要到月例銀子。”
芷芍默默不語,過了半晌才期期艾艾的說道:“王善保家的說,大老爺不再讓三爺唸書了。”
說完芷芍偷偷瞄了賈琮一眼,見他並沒露出半絲委屈,神情淡然,看不出半絲喜怒。
自從賈琮養傷以來,芷芍就發現他突然用功了,把屋子裡能找到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
可是屋裡除了一些啓蒙之物,就是幾本殘缺的四書。
賈琮一向沒什麼餘錢,買不起其他的雜書,而受傷之前,他對讀書的態度是不熱衷也不討厭。
大概知道自己的情況,只有讀書一途可走,但他天資普通,至於能否讀書有成,另當別論。
如今捱了一頓毒打,突然對讀書孜孜不倦起來,芷芍還很是高興了一番。
“沒拿到就沒拿到罷,在院子裡總不會餓死咋們,讀書的事我自己想法解決。”
根據原身殘存的記憶,以及賈琮對紅樓記敘的瞭解,他對去賈族義學讀書沒太大興趣。
義學的座師是考了一輩子都沒中舉的賈代儒,不過是個酸腐拘泥老秀才。
這個老儒生是這個森嚴冷漠大族造就的悲劇人物。
早年喪父,中年喪子,一生苦讀,一無所成。
和他同樣資質魯鈍的同宗晚輩賈政,與他的命運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因爲賈代善臨終前給皇帝上了本遺奏,讀書稀爛的賈政就得了從五品工部員外郎的官位。
雖然不算高官,卻也是很多三甲進士苦熬一生,都難以卻企及的京官高位。
而出身偏支的賈代儒只能落魄的在家學中教書餬口。
雖然他對唯一的孫子賈瑞嚴加管教,但無疑他的教育非常失敗。
賈瑞終究還是私德有虧,因淫窺鳳姐兒,被鳳辣子使計作踐喪命。
賈代儒是令人同情的,但這樣性子僵化守舊的人,對經義有多少體悟機抒,實在沒太大可能。
不然他也不會考到鬍子白了,也中不了一個舉人。
跟着這樣的空濛學究能讀出什麼東西,沒找到名師之前,還不如自習研讀。
前世他是文史專業出身,對國學就有不淺的涉獵,在那個各類講壇氾濫的時代,眼界和視角多少也積累了一些。
雖然不能憑這些進學中試,但對經義研究的視角和方法,立足之地卻比今人高出許多。
況且賈代儒對義學管理粗疏,甚至讓他那個不靠譜的孫子賈瑞代管。
義學早被一幫懶於讀書的子弟搞得烏煙瘴氣,後來浪蕩子薛蟠也去義學,卻是爲了修龍陽之癖。這樣混賬的地方,不去也罷。
但不想去義學讀書,不代表他不想讀書。
讀書是他如今翻身的唯一途徑,如果不能再讀書,就要繼續在這東路院被人作踐,等到十四五歲被名正言順趕出賈府,自生自滅。
他不想怎麼苟且低賤的過完這一生。
說不得要想一些法子,讓自己能名正言順的讀書,賈赦夫婦如果執意要做絆腳石,大不了不動聲色搬開就是。
他轉生而來,雖明面上礙於孝禮大義,對這兩夫婦不會有半點忤逆,內心裡可沒什麼父母情義,況且人家還一門心思的作踐他。
院子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賈琮看到趙嬤嬤滿臉笑意的走了進來。
賈琮好奇問道:“看媽媽怎麼高興,可是遇到了什麼喜事。”
趙嬤嬤笑道:“可不喜事,哥兒好久沒月例,養傷耗費又大,如今可解了饑荒。”
說着拿出十兩銀錠放在案上,說道:“哥兒拿去使,要紙筆和好吃的儘管買去。”
賈琮知道這錠銀子快抵上趙嬤嬤半年的例錢,因被他連累,她的月例也常被邢夫人缺斤短兩。
好在他兒子在西府做車伕,那邊不會短了月例,不然日子都難過下去。
所以她自己絕拿不出怎麼多銀子,賈琮知道其中另有緣故。
“要不多說讀書人精貴,哥兒就寫了一個對子,我才貼門上,多少人站在那裡看哦。”
“後來過去個老書生,看了那對子喜歡的不得了,一定要花十兩銀子買了。”
賈琮和芷芍聽了這話都傻了,就昨天寫那十多個字,居然值十兩銀子。
昨兩人還因王善保家剋扣每月二兩的月例發悶氣呢。
“那老書生還說對子上的字是神品,從沒見過怎麼好的,還問是那位大家的墨寶呢。”
“後來聽說是榮國府的哥兒寫,而且哥兒今年才十歲,打死他都不信,連說後生可畏。”
趙嬤嬤笑的歡實,自己奶大的爺們有這等能爲,她算露了一會子大臉了。
賈琮心中迷惑,那老書生應該是個飽學之士,難道也看不出他臨摹的是那家字體。
前世他的外祖是江南最有名的裱畫師。
歷來善裱者都能書善畫,學養深厚,觸類旁通,不然難成裱畫名家。
他的外祖就是這等人物,尤善書法,他自小就跟着外祖打下紮實的書法功底。
後來他在省博工作,意外接觸到一本殘缺的無名書帖。
那書帖有楷行二體,遠承二王,衣鉢魏晉,還吸收諸多宋元名家精髓,已自成大家宗派。
字體精美獨絕,與宋元時期許多名震青史的書壇大家相比,竟然毫不遜色。
能寫出這等書法的人,本應赫赫有名,但因爲那本書帖本身殘缺,書寫者已無法考據。
只能從書帖紙張化驗入手,得出書寫者爲元明兩朝之人。
紅樓雖隱去了朝代紀年,但不外乎以明清兩朝爲背景,與無名書者生活的年代接近。
凡是讀書學子,進學做官,都需練就一筆好字,如此精美獨絕的字體應廣爲人知。
本以爲這個時代的人,可能認得這字體出自何人。
但那老書生只爲對聯是十齡童所書而驚訝,彷彿也不識那字是臨摹那家。
他心中略有觸動,自從甦醒之後,他困居在這尷狹的破敗小院中。
外面的世界是何朝何代,與記憶中歷史有多少偏差,他一無所知。
要想在這個世界更好的生存,這些信息他必須知道。
“如今有銀子了,我身子沒好利索,一時出不得門,明天媽媽幫我買些書和宣紙。”
趙嬤嬤說道:“這事容易,文翰街上就有神京最大的書鋪子,書和紙筆都有,去了就能給哥兒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