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兒想起這兩年,她陪伴三爺在洛蒼山讀書,這一輩子她沒試過這麼好的日子。
每日給他鋪紙磨墨,爲他素手羹湯,每次她值夜時,三爺躺着牀上總有很多話說。
他會給她哼唱古怪好聽的小調,還會給她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三爺一輩子都在府上長大,可他好像去過很多地方,活了很多年一樣。
雖然有時五兒會覺得有些古怪,但她還是很喜歡聽,她希望一輩子都能跟着三爺過這樣的日子。
……
賈政這兩日稱病在家,也確實是被這幾日的糟心事氣病了,而且他也無顏上衙去面對同僚。
前幾日禮部衙差上門報喜,賈琮高中院試案首,賈家當日是何等的榮耀,如今就是何等的難堪羞辱。
當他聽到院試學子串聯至禮部衙門舉告賈琮,就已驚慌失措。
他官職低微,並沒有上朝資格,但昨日散朝之後,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丘清遠,便派了心腹家人,將朝堂上的事轉告了他。
也只有高階文官才能在這種事上斡旋。
賈政眼睛一瞪:“你這是什麼話,琮哥兒這樣的讀書種子,不去讀書豈不是暴殄天物,難道也像寶玉一樣以後都在後宅混日子!
賈家看是世勳豪族,平時安享富貴而不自知,但真出了事,竟找不到人來援手,想到這些賈政心中一陣陣發涼。
王夫人見自己丈夫面如金紙,精神萎靡,心中也很是擔憂,勸解道:“琮哥兒書讀的極好的,就是這個出身害了他,這也是天命。
“昨日工部傳信,朝堂上都察院御史指斥琮哥兒生母三禮俱廢,不足爲賈家長房妾室,這等家宅內事,外人怎麼會如此清楚!
定是家中出了言語輕忽的刁奴,將話傳了出去,讓人授之以柄,才讓琮哥兒有今日之禍,如讓我查到,定不輕饒!”
但是賈家乃武勳世家,天然就是文官羣落的絕緣體,這等要命的關口,如果說有文官爲權貴武勳說話,那就是笑話。
兩夫妻正各自心思,突然門外丫鬟來報,說有一位柳靜庵先生和趙崇禮先生遞了帖子,到府給老太太賀壽,老太太讓二老爺過去見面。
越是到這個時候,作爲榮國家男的賈政,愈發能看出賈家日薄西山的窘迫。
他生在賈家,賈家養了他十幾年,是正經的賈家榮國子孫,怎麼就成了娼妓之子,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門中子弟如都成這樣,再多的富貴也經不起這般消磨。”
……
王夫人聽了臉色一變,怎麼我的寶玉就成了混日子,他不過是不喜讀書罷了,如真用心讀了,哪裡會比賈琮差了。
原本琮哥兒科場得意,將來必定成爲賈家一大助力,可沒想到會遇到這樣噁心的事。
當時賈政差點沒背過氣去。
賈家數代勳貴,結交的也都是同爲勳貴的武官,可是這些大老粗,如何能在科舉禮制之爭中插得上嘴。
王夫人聽了這話臉色微變。
只是世人都知李守中是賈家的姻親,他就算肯出面奔走,大概也沒太大的說服力。
賈家如今倒是有一門文官姻親,就是賈政大兒媳李紈的父親,曾爲國子監祭酒的李守中。
琮哥兒是靠自己的真才實學才得了案首,居然有人如此惡毒,妒賢嫉能,拿他生母卑賤說事,要罷黜他的案首功名!
但他官職不高,連朝議都沒怎麼參加過,又有哪裡能給他喊冤。
與人無尤,就算以後不能讀書,在府上也一樣可以過活,老爺還是應該放寬心纔是。”
賈政一聽就坐了起來,心中驚訝,一位是當世文宗,一位是青山書院山長,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門拜訪!
賈政匆匆穿戴整齊就去了榮禧堂。
因爲榮慶堂只是榮國次堂,日常是賈母居家和接待親眷的地方。
榮禧堂纔是榮國府正堂,柳靜庵和趙崇禮這樣的人物,自然要在榮國正堂接待。
賈政一進榮禧堂,見堂中左首坐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身穿青色道衣,精神矍鑠,雙目神采安然,閃動着睿智深沉的光芒。
老者的旁邊坐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雙眉濃峻,目似朗星,蓄着一口飄逸漆黑的美髯,氣度儒雅清勁,風采照人。
賈政忙上前行禮:“靜庵先生、趙山長駕臨,賈政未能遠迎,還望兩位學林前輩恕罪。”
那頭髮花白的老者笑道:“存周不必多禮,今日到訪一是恰逢太夫人大壽,我與趙山長特來登門道賀。”
說着便一指身後老牌手中的壽禮:“這是我和趙山長備的一些粗陋壽禮,不成敬意。”
賈政連忙站起鄭重道謝,臉上感激之色溢於言表,又讓家人將壽禮送到榮慶堂。
柳靜庵和趙崇禮這樣的士林領袖上門賀壽,便是極大尊崇和體面,送什麼禮根本不重要,哪怕送一張紙都是金貴的。
柳靜庵又說道:“再則,就是爲了你那侄兒賈琮,當年老夫見他身有宿慧,便舉薦他到青山學院讀書,他也算不負所望。
這兩年潛心苦讀,初入科場便取了案首之名,後生可畏啊。”
賈政聽了這話,心裡卻一陣悽惶:琮哥兒自然是不錯的,可如今連案首之名都要被罷黜,靜庵公再提此事,卻不知是何意?
“當年我和張天師,在楠溪文會初見令侄,便見他少年清發,才情卓然,當時我和張天師都起了愛才之念。
張天師甚至還替令侄卜過一卦,言其一生必定不凡,如果不是令侄出生豪門世家,只怕張天師就要度他去龍虎山入道了。”
賈政聽了這話也是一愣,他是知道龍虎山張天師對賈琮異常看重,連他去青山書院讀書,都特地讓玄天宮給他安排住宿的別院。
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的緣故,張天師道門魁首,原來早經卦象看出琮哥兒不凡,只是既爲不凡,爲何如今又招此橫禍?
“當年張天師知自己與令侄緣法有限,曾勸老夫收令侄爲弟子,以免如此良材遺珠在外。”
賈政聽了這話,心中驟然激動起來,張天師竟勸靜庵公收賈琮爲弟子!
一向有些迂腐的他,這一刻突然有些福至心靈。
……
柳靜庵是什麼人,是大周當代文宗學聖,是大周永熙年首科狀元,四十歲前就以一身文治轟傳四海,爲天下士人敬仰。
琮哥兒要是拜了靜庵公爲師,有這位當世文宗學聖爲師,他那不顯的出身,說不得就能遮蓋過去!
想到這些,賈政這幾日枯死大半的心緒,竟又活過來一般,臉上按捺不住一股喜意,又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柳靜庵。
“只是當年令侄年齡還小,我若過早收爲弟子,只怕會引得羣議紛紛,對那孩子讀書長成並無好處。
如今他學有所得,老夫愛才之念復熾,想收令侄入我門牆,不知存周意下如何?”
賈政一聽這話驚喜交加,這還有什麼意下如何,當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剛纔靜庵公隻字不提賈琮要被罷黜案首之事,明知賈琮如今深陷險境,卻盛意拳拳要收賈琮爲弟子,這就是在雪中得炭啊。
一代文宗如此高義,讓賈政真有些感激莫名了。
一旁的趙琮禮聽柳靜庵突然要收賈琮爲弟子,也是面露驚訝。
……
兩日前,柳靜庵收到昔日禮部同僚快馬送來的書信,信中說數十名院試學子向禮部舉告,要求罷黜賈琮的案首功名。
柳靜庵知道事態嚴峻,便找了趙崇禮商議對策。
賈琮兩年前進入青山書院,學業刻苦,季考歲考都名列前茅,院中教諭無不稱讚,趙崇禮這個山長對他也頗爲器重。
聽說他被點院試案首,趙崇禮還在滿心歡喜,學院今歲又出英才,以賈琮這等科場稟賦,只怕用不了幾年就能留名櫺星閣。
這個節骨眼上,又傳來賈琮因出身被人舉告之事,自然也爲他不平,實不願這等美質良材就這樣被毀。
昨天他便和柳靜庵一同回了神京,各自分頭籌劃。
趙琮禮拜訪了不少當年從青山學院學成入仕的文官,希望他們能爲賈琮諫言,保住賈琮的仕途前程。
雖然朝堂錯綜複雜,賈琮被舉告一事,已牽扯到禮部和都察院對壘,還牽扯到科舉祖制和世情禮法。
他的這些請託不一定起作用,但也算盡人事聽天命了。
今天柳靜庵又拉他一起來賈府,給賈母拜壽只是託詞。
見一見賈琮,設法爲他解厄纔是目的。
卻沒想到柳靜庵過來竟然是爲了收徒,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老友的用意。
靜庵公是在用自己一生的赫赫文名,來爲賈琮遮風避雨,抵消出身不顯給他帶來的陰霾。
趙崇禮心中震撼,靜庵公真是用心良苦,對這個賈琮的看重,也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賈政也是滿臉激動:“我那侄兒居然有如此福源,能得靜庵公看重,還要列入門牆,自然是無有不可的,賈政在此拜謝了。”
說着便起身對着柳靜庵鄭重一禮。
柳靜庵溫聲說道:“存周不必如此,這也是我和令侄的緣法,倒是存周你實在有古君子之風,賈琮並非伱所出。
你卻對他如此關愛維護,若不是你在,只怕他這幾年會過得更艱難,存周有如此胸懷,老夫十分欽佩。”
被柳文宗如此誇讚,讓賈政有些受寵若驚,連說賈琮爲親侄,自己如此待他也是份內之事。
一旁的趙崇禮笑道:“靜庵公,你要收徒也不事先知會,我也好備一份賀禮啊。”
柳靜庵也笑道:“賈琮是你書院的學子,你是書院山長,他也是你的門生,又何必讓你來送呢。”
趙崇禮聽了也哈哈大笑。
這邊賈政又讓丫鬟去清芷齋喚賈琮到榮禧堂拜師。
……
賈琮聽到丫鬟傳信,也是一臉驚詫,急忙整理衣冠趕到了榮禧堂。
賈政又笑着將柳靜庵的來意說了一遍。
這幾年賈琮在洛蒼山讀書,因和柳靜庵住得得近了,又得他送了四書集註,於是便常常登門請教。
一老一少早已處得非常熟絡,聽他突然要收自己入門,雖然心中欣喜,但還是有些疑惑。
“老前輩垂愛,賈琮感激非常,只是眼下我名聲受污,案首功名也要被朝堂罷黜。
現在拜在前輩門下,必會讓前輩名聲受損,賈琮於心不安。”
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柳靜庵身後的老僕,第一眼看到賈琮進入堂中,臉上便露出驚駭迷惑的神情。
一旁的趙崇禮聽了這話,心中暗自驚訝。
要是換了別人,遭受厄運之際,突然得了柳靜庵這等大人物垂青,只怕要欣喜若狂,納頭就拜了。
可這少年面臨大事,天賜良機,依然不驕不躁,思慮平靜周密,還將心中所想坦然說出。
他纔多大的年紀,就有這等氣度心胸,當真令人刮目相看。
這等人物,一時困厄又有何妨,這等性情遲早是要揚眉吐氣的。
柳靜庵望着目光灼灼的少年,微笑道:”清者自清,只要立身清正,天地無愧,就算天下污言濤濤,又何足道哉!”
賈琮一臉崇敬的望着老人,他心中清楚,老人此時收他入門牆,不外乎是用自己一生清名,來爲他擋風避災。
這等深恩厚義也不知如何能報答了。
他心中涌起一股茹慕激盪:“琮銘記先生教誨,恩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說完便朝着柳靜庵大禮參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