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山下,清楓鎮,霍氏醫館門外。
兩個小廝擡着一乘小轎遠遠地走來,顫悠悠停在了醫館門口。轎子兩旁跟隨的兩個俏生生的小廝忙上前打起轎簾,扶着一位身段窈窕的年輕公子走了下來。
纔要往醫館門裡走,就見醫館裡的一個小醫童急匆匆地走出來攔道:“林三爺,實在對不住了!”
那公子擡起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旁邊的一個小廝便問:“何事?”
醫童行完禮後,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是這樣……方纔館裡來了位貴人,師傅正爲其診治,三爺這會子進去恐不方便,不如……請三爺先隨小人到後廳稍坐片刻,等那位貴人一走就爲三爺診治。”
“豈有此理!”這“林三爺”還未答腔,身旁的另一小廝卻率先發怒了,“你們醫館有意思得緊,館裡來了貴人其他病患就連門都進不得了?我們爺也是貴人,怎沒見你們如此殷勤過?”
“這……”醫童滿臉窘迫,“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不得無理!”“林三爺”沉下臉來呵斥着小廝,隨後對醫童道,“既然如此,煩請小哥前方帶路吧。”
“好,好,請隨我來——”醫童立時鬆了一口氣,一臉感激地偷眼瞧了“林三爺”一眼,這才轉身朝前急步而去。
身後的一行幾人只得緩步跟上。方纔說話的小廝忍不住低聲抱怨道:“姑娘,這醫館也太會看人下菜碟了,咱們何不挑明身份,省得被人支來支去的受這份窩囊氣。”
“雪雁,你太魯莽了!”“林三爺”——即女扮男裝的林黛玉嘆息道,“咱們在這九如山下,人生地不熟,最忌諱的就是張揚;再說,我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罷了,算得上哪門子貴人,你還是消停些吧。”
“姑娘——您好歹也是榮國府老太君的外孫女兒啊,這還不叫貴人?想來這館裡來的所謂貴人,也不過就是這偏遠小鎮上的一個小史罷了,怎能跟姑娘比?”雪雁不服氣地嘟嘴。
黛玉忍不住瞪她一眼,低聲呵斥道:“就你拎得清?你若這般伶俐,呆在我身邊着實委屈了你,不然我現在放你回南邊去?”
“啊?不要,不要,姑娘,我錯了,饒我這回吧!”雪雁嚇得一縮脖子,趕緊低頭認錯。
黛玉氣得橫她一眼,不再理她,只顧緩步往前走。旁邊的紫鵑無奈地衝雪雁使個眼色,故意替黛玉教訓她道:“你呀,就不能消停些?姑娘出門在外還謹言慎行呢,你可好,擺的譜比姑娘還大,還不趕緊老實些!”說完,衝後面努了努嘴。
雪雁會意,只得往後退了幾步,跟在隊伍後面進了醫館的後院。
黛玉在霍氏醫館內調理舊疾已有一年有餘,到這後院還是頭一次。還別說,這醫館前院瞧着樸素,可後院卻別有洞天,裡面雖說不大寬敞,可亭臺樓閣倒是齊全得很。
黛玉跟隨醫童繞過一道迴廊正要往前廳走,一擡頭卻發現迴廊盡頭的一間屋子裡隱隱冒出些霧氣,雪白的牆壁上更是水影跳躍,竟像是有一湖泉水一般。
“這裡居然有溫泉?”黛玉一臉驚喜,忍不住回頭看向醫童。
醫童笑道:“三爺好眼力,這裡的確有一脈溫泉,師傅又在泉里加了些藥材,故成了一脈藥泉。不過尋常人並不合適入內,只有特定患者纔可入內調養。”
“哦,原來如此!”黛玉恍然,也就不再追問,跟着醫童徑直來到廳堂就座。
醫館前廳內,樑琨微闔雙目,由着霍儉手腳麻利地給他包紮傷口。此時的醫館大門已然關閉,十來個護衛分散在醫館內外各個角落,時時警惕外人闖入。
霍儉包紮完傷口,頗沒好氣地掃了樑琨一眼,埋怨道:“這兩年你攢下的傷不少啊,還有些是舊傷未愈又添的新傷,真是不讓人省心!”
“師哥放心,”樑琨睜開雙目道,“眼下正有個空檔,我正好回來放鬆放鬆。只可惜,師傅卻不在了。”說罷,略略神傷一刻,方利索地拽過褪到腰際的外衫重新披好,然後問霍儉,“我傷成這樣,那藥泉,師哥是不是該借我泡一泡了?”
“哼,你若想泡,何人敢阻攔?只是傷口處不能浸泡。”霍儉說完,回身吩咐另一醫童,“帶九爺去藥泉!”
“是!”醫童答應一聲,躬身在前邊帶路,領着樑琨一行人忽忽啦啦地往藥泉的方向而來。
後院廳堂內,黛玉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子,就起身踱到窗邊打量外邊的景緻。
畢竟只是醫館的後院,地方還是擠了些,透過前廳的後窗望過去,那間藥泉房居然就在幾十步開外,想來那邊一有人來,這邊也是一望便知的。
才琢磨着,忽見後院的門一響,又有一醫童領了一幫人過來。黛玉微微眯了眯眼,見當中那人不過弱冠的年紀,但修眉朗目氣宇不凡,身量也相當修長,通身罩玄衣,可惜上面清晰地裸露着劃痕,一看就是剛剛進行過激烈的打鬥。而他前後左右衆星捧月般簇擁着十來個護衛,個個步步生風一臉緊繃地朝這邊走來。
黛玉只掃了一眼,就覺後背嗖地刮過一陣涼風,下意識地趕緊關閉了後窗,沒事人一般地重新坐了下來。
但就這點小動作,卻也沒有瞞過樑琨的眼睛。他微微不悅,問身邊的醫童道:“怎麼,見爺過來,這後院沒清場?”
“這後院一般都空着的。”醫童忙陪笑解釋,“不過就是方纔來了位常客,師傅不好回絕,就讓帶到這邊侯着了,等爺的事完了再讓他們過去。”
“嗯……”樑琨不再理睬,徑直進了藥泉房,脫衣入水,只將未受傷的半截身子浸入藥泉,闔目養起神來。
醫館前堂,黛玉被醫童重新引進來,霍儉道了歉後,便聚精會神地替她扶起脈來。
黛玉的女子身份,霍儉是早就知曉的。一則她們纔來此地時,榮國府就曾派人來商量,想讓他每月單抽出一日的時間到綺翠山莊替黛玉診治,霍儉平日裡最討厭這些作威作福之人,當即一口回絕,只道整個小鎮只有他這一間醫館,他若一日不坐館,就會有衆多疾苦百姓得不到醫治,榮國府的人若想瞧病,只能自來兒來醫館;二則,男子與女子脈象不同,是男是女一搭便知,因此,這在兩人之間根本算不得秘密。
好在,霍儉不是個多事之人,他只管替黛玉診治開方,其他一概不問。
黛玉雖也覺得每月須得女扮男裝一次來這邊診治麻煩得緊,但時間久了,反倒樂在其中了。一來霍儉的確是位良醫,行醫嚴謹,且開的方子很有奇藥;二則例行診治完畢,回去的路上還可以大大方方地到處逛逛,豈不是一樁樂事?
霍儉例行診完脈後,給黛玉重新擬了方子,方叮囑道:“一切尚好,只是你先天就有不足之症,調理起來着實麻煩些,我給你重新擬個方子,你照方用藥,一月後再來複診。”
“多謝霍大夫!”黛玉起身致謝,就要告辭出門,卻被霍儉又叫住了。
“最近鎮上常有流民出沒,三爺無事儘量不要出門爲好。還有,我家雖不富裕,但祖上留下的宅子還算寬敞,除醫館外,綺翠山莊鄰近還有一處二進的小宅,三爺日後若是想搬家了,不嫌棄的話可以暫借三爺一用。”
此言一出,黛玉微微錯愕,笑道:“多謝霍大夫,我們在綺翠山莊住得甚好,近期並無搬家的打算……”
“我知曉,我是說日後。”霍儉笑了笑,不欲多言,隨即起身道,“此話我不過隨口一提,三爺別見怪,無其它事請儘快回吧。”說罷,吩咐醫童送客。
黛玉雖有些納悶,可終究沒再多問,隨着醫童出了館門,上轎自回了綺翠山莊。
綺翠山莊乃是京郊百里外九如山下的一處避暑莊園。相傳,這裡原是當地一位官員斥巨資所建,後其調任後一直荒廢着。黛玉一年前經一個遊走江湖的郎中點撥,說這九如山仙氣繚繞,山泉水溫和清洌,最適合她這般先天不足之人療養。若她肯舍了那繁華,到這九如山下住幾年,借一借山中的靈氣,再每日以山上的溫泉水沐浴,或可痊癒。
那段日子,榮國府裡盛傳寶玉將要迎娶寶釵,有多事之人常來她跟前嚼舌頭,說老太太糊塗了,姑娘與寶二爺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怎麼能與薛家那商賈之流結親?但轉眼卻又說寶二爺與薛姑娘纔是真正的一對兒,林姑娘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兒,實在不是個多福之人。
黛玉聽後心中冷笑不已,任賈母百般挽留,仍舊執意離了榮國府,來至這九如山下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一年有餘。
可平靜的日子實在短暫,這綺翠山莊卻如霍儉所料,突然住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