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欣慰

賈敏沉默了許久, 像是落入無盡的回憶裡,好一會才繼續說道。

“那年,有一個癩頭和尚路過家門口, 滿口胡話便要度姐兒出家, 說她命中有劫數。若是不願出家, 便是從此總不見哭聲, 外姓親友一概不見, 方可平安一生。那時候我剛生下玉姐兒不過三個月,哪裡捨得,便催着老爺硬是將那和尚趕了走!現如今, 玉姐兒也大了,竟果真是多災多病的!想來, 倒不如舍了她去, 也免得受這些俗世之苦。”

雪雁雖在書裡曾看到過這段, 到底不如聽一個母親娓娓道來的有感觸,聽着竟很是不詳, 便連忙打斷道:“夫人仁善,必能長命百歲,護得姑娘一世周全。”

賈敏聞言微笑了笑,道:“我與老爺本就於血脈上命中單薄,左右不過只剩玉姐兒一個。我是不中用了, 只不放心她生的單弱, 想到她以後的日子便覺得對不住她。幸而老爺一早就給玉姐兒置辦了後路, 當初想着不過是替姐兒壓壓命, 現如今卻也讓我稍稍放心了些。 ”

雪雁本安安靜靜地聽着, 待賈敏提到後路尤覺驚訝,怎麼林如海給黛玉留了什麼嗎?沒來由的心內大喜, 看着賈敏命數將近的樣子,卻也辛酸,便故意試探道:“老爺夫人考慮周全,只是有句話奴婢不知該不該說?”

雪雁見賈敏頷首,便遲疑道:“姑娘若是無有依傍,便是那邊老太太也不會不管姑娘的,夫人何必要費這些心思呢?”雪雁深知自己的身份是不該發問的,說完便跪在地上,等着賈敏發落。

賈敏並未想過這一點,經雪雁一提醒如同醍醐灌頂,又不由得多看雪雁幾眼,暗道,這個丫頭着實難得,一語中的。

想來自己孃家雖早已大不如前,到底也是侯門王府,皇親貴胄。憑着在家是母親對自己的疼愛,也不會撂下黛玉不理的。但是畢竟自己已經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除了老太太,饒是大嫂、二嫂又怎會平白無故收留了黛玉?

如此想來,倒是有些佩服林如海了,若是林家後繼無人,那這諾大的家業還不是落入那邊,到時候玉姐兒仍是沒有着落。倒不如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重頭放在玉姐兒身上,便是自己與老爺都去了,到時候玉姐兒也不至於沒個依靠。

一時間便恍然大悟,表情也輕鬆許多,示意雪雁起來,說道:“孃家畢竟是孃家,我既嫁入了林府便是林府的人,何以能混淆?若是玉姐兒過去,再尊貴也是個外人,倘若自己沒有依靠,那還不如下面的僕婦!”

賈敏說的動情,淡淡地語氣像是夾雜了一輩子的牽掛。

雪雁見賈敏脣角有些許乾澀,連忙捧了茶過去,賈敏抿了一口茶水,又道:“這事除了老爺和我,你便是第三個知曉的人,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可讓別人知道,便是玉姐兒也不能說。”

雪雁疑惑道:“這不是好事嗎?姑娘有了籌碼自然不會被別人輕賤了去?”

賈敏冷笑道:“你這丫頭向來聰明,怎的今日到糊塗了?若是太早便成爲衆矢之的,不如藏了鋒芒,待到時機成熟,再談柳暗花明,可不好?”

雪雁暗暗咂舌,這賈敏果然心思縝密,竟連這樣的事,都想到了。

只聽賈敏又道:“老爺經年不在,府裡的大小事宜都是我在打理,外院的鄭德家的是我提拔上來的,他們一家向來最是忠心的,想來是不會出錯的。日後若是有人不服姑娘,你只管找他們去,便沒有不成的,等玉姐兒大了,便由着她做主了。”

雪雁不由地點頭道:“奴婢都記住了。”只聽賈敏又咳嗽起來,指着門外道:“叫霓裳進來罷!”

雪雁忖度着賈敏有話要很霓裳說,連忙起身將人帶了進來。

賈敏對雪雁說道:“你跟了我許多年,日後便用心幫我照看着玉姐兒,但凡能看着她平安如意,便是我的欣慰了。”

霓裳一進來就聽到賈敏這般不詳的話,忙跪倒在牀前,哭到:“夫人左不過是小病而已,等過幾天自然會好的,怎的這麼說?若是夫人去了,霓裳也不活,只跟着夫人,伺候夫人才罷!”

賈敏略微動容,想扶霓裳起來,手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又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些子話,才睡過去。

霓裳送雪雁出去,才掩了哀傷說道:“夫人怕是不好了,老爺竟還沒回來,真真是難。夫人這些天竟連飯也吃不下去了,夜裡也只睡一更天便會醒來。我聽着管家都在籌備着後事了,他們儘管瞞着我,可這府裡哪裡是不透風的,真是涼薄!”

雪雁本就一股酸楚,聽來忙安慰道:“夫人若是無礙自然是極好的,也難爲他們操心備着,不至於…到時候失了分寸纔好!姐姐莫要爲這個氣壞了身子。我疑惑的,反倒是難道大夫也沒法子嗎?分明只是小風寒纔是啊!怎的竟到如今的地步?”

霓裳忙掩了過去,道:“府裡原是有專門的大夫的,只是碰巧陳大夫的母親上月竟亡故了,便請了半年的假歸家去了。所以我便請了城東春輝堂的伍適大夫過來,伍大夫曾是太醫署的院判,聽說醫術好得很,饒是幾副藥地吃着,夫人總不見好,竟有些灰心了。”

雪雁暗暗嘆氣,難道真的有命這種說法嗎?

黛玉還淚是命?

賈敏早逝是命?

難道自己來到這個地方也是命?

不,我偏不信命。

回到屋子裡,只見黛玉伏在書案上竟睡着了,眼角猶掛着淚痕。雪雁忙尋了件披風給黛玉輕輕披上,突然看到她壓在手底的字,竟是墨跡斑斑,見者傷心。

原來她竟什麼都知道,是啊!母女連心,關乎生死,她又怎會那般遲鈍?

雪雁突然覺得黛玉的隱忍和聰敏就像是繼承了賈敏的一般。不一樣的是賈敏至死也是帶着林如海的深情,去的也算安心。而黛玉卻是含着千絲萬縷的不甘,一縷香魂無處可依。

正所謂曹公所言:

玉帶林中掛,

金簪雪裡埋。

許是剛剛拿紙的動作稍大了些,黛玉竟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眼眸,看到雪雁從賈敏出回來了,良久才道:“母親可還好?”

雪雁看着黛玉清澈的眼神,竟不知如何撒謊,只道:“姑娘孝心,夫人若是心裡感知必能好大半。”

半晌,黛玉轉身坐在榻上,才道:“你先出去吧!我略坐會。”

雪雁掩好了門,也不敢走遠,只坐在外屋的小牀上,隱隱約約聽到裡屋的啜泣聲,竟像有千絲萬縷牽動着自己的神經,一時不忍,竟也落下淚來。

傍晚時分,黛玉也沒怎麼進飯,只吃了一兩口粥,便恍恍惚惚間睡了過去。

直到四更天的時候,雪雁被黛玉的哭聲驚醒,連忙下地跑進去詢問,只聽黛玉悽悽然說道:“雪雁姐姐,母親…母親她說她要去了!”

正說着,外面院裡傳來四聲雲板叩響的聲音。

梆梆梆

雪雁看着黛玉,徒然心疼,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到懷裡,安慰道:“姑娘莫怕,夫人只是去了一個很美的地方,做神仙去了。”

黛玉淚眼漣漣地望着雪雁,眼淚倏而掉落,問道:“真的嗎?”

雪雁重重地點點頭,望着夜幕裡匆匆忙忙的身影,只覺夜幕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黛玉此時已經哭的聲嘶力竭,又是半夜,不一會也就睡了過去。雪雁忙收拾妥當,吩咐了屋外的丫頭,又有王嬤嬤看着,這才急匆匆地往上房跑去。

只見正房周圍已經忙作一團,刺眼的白綾裝裹着屋子,走廊上也已經綁上了白色攢花。四下僕婦忙成一片,屋子裡已是一片哭聲。

雪雁急忙走進屋子裡,正好看到霓裳給賈敏在擦拭身上,她的平靜讓雪雁有些不安,便連忙跑上去幫忙。沐浴梳妝,本是最簡單的,卻足足耗了好幾個時辰,每個人的手指都像是灌了鉛,眼眸紅腫着,待換好了衣衾,天已經快亮了。

雪雁看着賈敏沒有了呼吸的身軀,心裡萌生出一股自責,這些悲傷原都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嗎?

正徒然傷感,只聽身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林如海風塵僕僕地跑了進來,滿眼淒涼。

林如海因在外公幹已近半年未歸,忽而接到家書,看到上面說賈敏病重,縱是再緊要的事也頓時拋之腦後,快馬趕了回來。剛一入門,只聽後院一片淒涼哭泣,連馬鞭也未及放下,忙衝進內院,只見幾個丫鬟婆子圍在牀頭,衣衾已然換好,正給賈敏擦拭梳妝。

頓時如驚雷徹耳,眼前一黑竟有些站不穩,幸而鄭寶兒隨身跟着,扶住了坐下,好一會纔回過神來。一時間一股徹頭徹尾的難受涌上心頭,撲在牀頭竟無語凝噎。林如海只覺這半輩子所顧及的所有規矩都散作浮塵,一時心內悲慼,抓起披風裹住賈敏,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不顧衆人反對,一步一步地朝靈堂挪去。

數十年的情分一一浮現,竟像是那昨日之事。想起賈敏這些年的好處,自己竟連一句陪她一世護她周全的承諾也守不住,只顧着在官場裡在外奔波,只一味遵循母命納妾收房,仔細想來更是心酸,真真是不及思量,心已彷徨。

雪雁跟着霓裳側立一旁。

只見林如海抱着賈敏冰涼的身子,哽咽着竟說不出一句話,滿腔的怨恨,還有來不及說出的不捨噴涌而出落在空氣裡,形成一扇無形的絕望之網。

雪雁看着林如海無聲勝有聲的悲傷,心裡只覺堵得慌,心裡想到她的父母更是觸景生情,竟也忍不住地掉下了眼淚。

諸事畢,霓裳走上前見禮後,淡淡地說道:“回老爺,夫人讓我把這封信就給你。”

林如海接了信,手顫抖撫摸着賈敏蒼白的臉,神色滄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玉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