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有盛夏急雨,廊內是散淡閒人。
離開了怡紅院,賈芸獨自慢慢的順着抄手迴廊踱步而行。之前幾次進出大觀園,都是走馬觀花,來去匆匆,並沒有好好的欣賞過園子裡的景緻,這會子大雨滂沱中,滿世界彷彿都只剩下了一簾水幕和耳畔的漱水之聲,山石之間,霧氣蒸騰,那些樹木花草卻在夏雨的洗滌中越發的昂然鮮豔起來。
一路穿行,驟雨漸歇,此時的賈芸卻已不知身在何方,只聽得不遠處似乎隱隱的傳來曲辭之聲,循聲而去,卻見一進小小巧巧的圍院坐落於數株冠蓋亭亭的大樹之下,門口檐上,掛着梨香院的匾額,裡面正有幾個清亮婉轉的女聲在輕輕吟唱: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正是《牡丹亭》裡最著名的一段“皁羅袍”,絕好的水磨唱腔配着一支絕好的笛子,將杜麗娘千迴百轉的心思演繹的一唱三嘆,悠揚動人,休說林黛玉這般玲瓏心竅之人聽聞此曲,差點兒慟倒在了山坡之上,便是賈芸,異世穿越,也由不得愣在了當場。
一曲終了,賈芸輕輕咳嗽一聲,邁步進了梨香院。這裡原本是榮國公晚年靜養之所,極是幽靜,不過貴妃省親之時,卻用作安置那些從蘇州買來的小戲子,這會兒想必正是他們在演練戲文。
裡面大約聽到了賈芸的聲音,早有一個小姑娘開門迎接出來,當日他們都是賈薔和賈芸兩人接入賈府,自是相識,見了賈芸,連忙斂衽行禮,引着他一直進了後院。果然,在一個年邁的老教習的指揮下,這紅樓十二官正團坐一處,在排演《牡丹亭·遊園》一折。
“芸二爺!”
老教習看見賈芸,竟是有些激動的站了起來,將賈芸拉到了上首,問道,
“都說紅樓戲院裡那些劇目都是出自二爺之手?可是實情?”
關於賈芸就是莎翁的消息,這些天早已從宮裡傳了出來,就連賈政也曾差人前來詢問過,只是因爲太后誇讚喜歡,倒也不敢深加斥責,只是習慣性的捻鬚搖頭長嘆了一聲,說了一句“下作之徒”也就丟下。不過,這些教習戲子卻把賈芸看成了他們的同行,這會子竟是顯得格外的親熱。
賈芸苦笑着點點頭。他實在沒有料到,自己的戲劇事業會和古代社會產生如此的複雜交集,愛恨相加,糾纏不清。
“老夫也曾前去看過,論說戲文關目,實是曠古佳作,只可惜僅有唸白而無曲辭,不免美中不足啊,若那《奴隸將軍》一劇中,也能有數段如‘嫋晴絲’、‘原來奼紫嫣紅開遍’等佳曲妙詞,想必咱們梨園之中,卻又多了一位王實甫湯顯祖呢。”
賈芸忙笑着說道:
“實不相瞞,我對於音律用格最是一竅不通的,哪裡能度出那樣的詞曲來?這昆弋諸腔,從永嘉南曲算起,綿延數百年間,又出過幾個湯臨川?幾段嫋晴絲呢?”
老教習點點頭,理了理胸前的長鬚,說道:
“如今咱們這崑腔卻也沒落了,當年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盛況早已難覓,也就指着這些個摺子混口飯出罷了。只可憐這些個孩子們,本也是清白人家的兒女,送到了老夫這裡演習戲文,統不過是富貴人家的玩物而已,今兒看的高興,大賞一番也是有的,明日若是忤逆了他們的意思,只怕立刻冷眼相加,逐出府去,卻讓他們做何營生?”
聽着老教習的話,那些戲官們不由人人緘默,滿腹的心事。誰又不知道戲子是下九流的東西,只因爲家裡吃不上飯,這才從小賣入了梨園行,打熬着筋骨唱腔,作演着悲歡離合,看得多,也聽得多,知道這登臺演戲最多不過是十來年的光景,再是名震天下的角兒,一旦年老色衰,不是老大嫁作商人婦,便是隱居蓬門茅廬中,孤孤單單的過一輩子,很多連個正頭夫妻都掙不上,還得讓人從背後指着脊樑骨糟踐。
賈芸又何嘗不知衆人的心思,略想了想,說道:
“我卻有一個故事要講給你們聽!”
衆戲官畢竟年幼,聽說要講故事,連忙都打起了一絲精神,只望着賈芸。
“這卻是宋朝年間的時候,金兵南下,燒殺搶掠,中原大地,處處狼煙,靖康之禍,二帝北狩,只有個康王趙構,泥馬渡江,在臨安立起了南宋的江山。那時節,百姓困苦,國力衰頹,幸好有一個武穆王岳飛,縱馬橫槍,拱衛着大宋社稷,誰料想奸臣秦檜,與金國暗通款曲,竟是用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嶽爺爺害死在風波亭上。”
衆人不住的點頭,這些歷史他們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明白賈芸以此開頭,卻是要說些什麼。
“此後,大宋再也無力北伐中原,收復失地,高宗皇帝和那奸相秦檜日日置酒高會,醉生夢死,只把杭州做了那東京的汴州,朝廷之上,更是君子緘口,小人當道,滿朝的文武竟是沒有一個敢勸諫的,就連韓蘄王這般忠正之士,也只能隱居西湖,不問世事,誰料想,倒是梨園行裡出了一羣奇優!”
賈芸的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衆人的好奇心,從寶官玉官以下,十二人都是圓睜着大眼,等待着賈芸的下文。
“那時節也是端陽佳節,高宗在朝中與衆臣宴飲,酒過三巡,自然是招來了一般伶人演戲,你們猜猜,他們卻是演得什麼?”
賈芸笑着環視諸人,十二官裡那個最潑辣的芳官早已不耐煩的說道:
“芸二爺快些說吧,咱們都是不讀書的,哪裡猜得出來。”
倒是旁邊的老教習猶豫了片刻說道:
“莫非竟是演了《精忠譜》之類的戲文?”
《精忠譜》是借明末黨爭之事,頌揚忠臣義士之戲,老教習如此想法倒也不錯,只是賈芸卻是輕輕搖頭說道:
“非也,這幫伶人卻是演了一出小小的話劇。”
“話劇?莫非也是如紅樓戲院中所演的一般?”
“正是!不過是略短一些罷了。”
賈芸說道,
“當日,這些伶人上得臺來,相互作士子打扮,探問今科主考,有說是某尚書,有說是某侍郎,莫衷一是,最後一個伶人說道:今科的主考必是彭越,衆人忙問彭越何人?伶人道:正是漢高祖手下的彭越,衆人說此彭越已死千年,如何還能主考科場?伶人道:這又有何奇怪,諸公豈不見上科秋闈,乃是韓信主考?衆人越發不解,那伶人冷笑道:若非韓信,怎取三秦?!”
“好!好個若非韓信,怎取三秦!妙!”
年幼的伶官們懵懂不解,那老教習卻已經擊節高喊起來。
伶人往事,嗯,不知道章節名字會不會被和諧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