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啊……”
賈芸深深的看了一眼這個很有些古名士風采的軒昂丈夫,發現對方卻也是星目微張,毫不避讓的盯着賈芸,只是眼神中似乎有些說不清道不清的況味。
“芸哥兒倒是好享福!”
詹光看見了賈芸身前的酒菜,笑着讚歎一聲,那伶俐的小紅丫頭立刻拎着那食盒送到了賈政諸人面前,笑着說道:
“只是些時興的果子乾脯,剛二爺才帶回來,本來還想讓我去給老爺送些去嚐鮮,不成想老爺竟是自己來了。”
“哼,只怕倒是下頭人孝敬的吧!”
清客中,那個陰陽怪氣的卜固修依舊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刺貶賈芸的機會,顯然,當年的那樁事情實在讓他耿耿於懷不能釋然,又看見林之孝的女兒小紅現在成了賈芸的丫鬟,心中早揣度出了八九分,冷冷說道,
“剛剛兒進了府裡就如此張揚,竟是不怕裡外的議論?!真不愧是娶了戲子的!風評物議統不放在眼裡,二老爺,這樣的輕佻之人,固修我卻是實在不明白何以能擡入貴籍?若依我來理論,雨村兄方是貴府的不二人選呢。”
“哈,原來如此!”
賈芸終於明白了賈雨村看自己那眼神的意思了,原來,這老小子竟也打量着要擡入榮寧的宗籍之中,這可惜這名額卻被我佔了。身份,我雖並不在乎,只是能攪了你賈雨村的好夢兒,我倒是並不在意的。
《紅樓夢》原著中人物衆多,拋去那些龍套角色,至少也還有百八十人是下過筆墨描摹的,其中不乏那些可鄙可恥之人,諸如扒灰的賈珍,好色的賈璉、賈敬等等,可是要說最讓賈芸厭惡的,卻只有這個面目看似軒朗,實則污濁不堪的賈雨村!
志大才疏,爲人貪酷不去說他,更可恨卻是恩將仇報,草菅人命。那甄士隱說起來乃是他走入仕途的恩人,可是因爲那門子的一張護官符,賈雨村判斷葫蘆案,將幼年遭拐的甄英蓮硬是斷給了呆霸王薛蟠。這且不去說他,案件審完,賈雨村又借個由頭將知道自己底細的門子遠遠的給發配了出去,書中看似輕描淡寫的一筆,卻是以千鈞之力刻畫出了這個白眼狼的面目心腸。
至於日後爲了幫賈赦搶奪石呆子的古扇,更是訛他了一個拖欠官銀的罪名,抄家定罪,討好賈府,其手段殘酷,連賈璉這些公子哥兒都看不下去。最要命的是,開場中賈雨村自況其志的那聯對子裡,因爲有一句“釵於奩內待時飛”,讓後世的紅迷們竟是分出一支,吵吵嚷嚷的叫囂着薛寶釵日後會嫁給雨村。光是想想這樣的結果,賈芸就覺得氣悶。這頭無心無肝的中山狼那兒有一點配得上寶釵的!
“這卻是老太太的意思,政又何敢違逆?”
關於賈芸護送賈敬出城的事情,這些成天搖頭晃腦打秋風的清客們自然是不能與聞的,賈政只得一股腦推到了老太太的身上,也省的多費口舌去辯解。
“哼,不過是仗着油嘴滑舌的會討好人罷了。”
卜固修冷冷一哼,他可不相信,賈府這樣的世家大族竟是會真的去青眼一個外系的子弟,況且還是一個留戀戲院的浪蕩子!
賈政不再去理會卜家的恩怨,只伸手從食盒中抓出一把櫻桃,自己吃了一個,又將剩下的分給衆人,這才向着賈芸問道:
“方纔芸哥兒卻是要給自己題個齋號?”
賈芸笑着點點頭道:
“因看到屋後那兩株爛桃,落紅陣陣,零落成泥的,一時動了心緒,便想到了悼紅軒的名字。”
賈政捻鬚片刻。露出一絲蕭索的神情,搖頭說道:
“詹先生說的有理,年紀輕輕的終是太悲切的一些,不好不好!總得兒露出些朝氣來纔是!想芸哥兒在稻香村雪景之中所作之詞,何等磅礴蒸騰,爲何今日卻是頹喪如斯?”
賈芸苦笑,這些高門大閥的貴族大概是不會明白的,硬是拆散了我和五兒的婚姻,對他們來說或許壓根兒不值一提,甚至會覺得是對自己的愛護,這一點看看日後賈母對待賈璉偷娶尤三姐的事情的處理和態度就能知道,可是,對自己這個後世的穿越之人來說,轟轟烈烈的初戀被逼着戛然夭折,又怎會不刻骨銜恨呢。
心中翻騰,面上卻還須應付,賈芸笑着搖頭對賈政說道:
“當日不過是因聽聞東平王爺慨嘆開國功烈,席捲宇內,披靡天下,這才一時興起,借景抒情而已,芸不過是街巷小兒,又何來的磅礴蒸騰?!惶恐惶恐!”
“依我看,芸哥兒既以一闋沁園春折服東平老王爺,如今又恰是初春,何不便以沁園名之?”
詹光笑着提議。旁邊的賈雨村冷笑道:
“我倒也曾有幸讀過那闕曲子詞,果然縱橫捭闔,睥睨古今,風骨頗類東坡、稼軒之作,只是詞中氣韻未免太過張揚,非草莽之梟雄不能撰也。”
衆人聞言,都是倏地住口不語,老實說,這個話題太過敏感,不過想當日,連東平王和賈政都並不特意點明,這賈雨村卻非要攀附上去,此人心中的不滿果然竟是溢於言表。
賈芸卻並不慌張,只笑着對賈雨村說道:
“想當年我太祖皇帝金戈鐵馬之時,胸中必也是這番張揚之氣的,我不過以己度人罷了。”
賈雨村笑道:
“聖人云:詩言志,歌詠言,只怕芸哥兒不是以己度人,倒是直抒胸臆啊!”
“呵呵,當日白香山做《長恨歌》,寫道‘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又說‘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莫非樂天居士也是直抒胸臆?無非也是想當然耳!”
賈芸笑着解釋了兩句,突然轉頭看見牆根水壇中長着幾棵綠草,心中一動,拍手道:
“我卻又得了一個齋號,不如就叫‘雪芹’如何?”
“雪芹?”
賈政等人微微一愣。
賈芸點頭道:
“詩經說‘思樂泮水,薄採其芹’,蓋古之魯國學宮位於泮水之側也,故後世齊魯士子得進士者,必採大成門邊的泮池中水芹戴於帽上,以示自己乃讀書士子之意,賈芸雖不才,卻也當以采芹自勵。”
“好!”
賈政當即擊掌讚歎,賈芸的這一套讀書理論實在是太切合他的本心了。
“而前面的雪字,則必是清高廉潔之意了,好,果然好!”
詹光等人也紛紛讚歎,只有賈雨村和卜固修兩人面色陰沉,不動聲色的看着這個笑眯眯的年輕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