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教習,知道咱們皇上爲什麼這麼恨王尋歡麼?”
賈芸的邊上。梨園教坊司太監溫良偷偷的在他的新任上司面前賣弄着自己深諳宮廷的資歷,
“當年先皇之時,王尋歡之父王希獻狀元及第,入職尚書房,教授幾位皇子讀書,後來又入閣拜相,權傾一時,深得先皇信任,不過那時候宮中就有傳聞,說王希獻和麗貴妃,哦,也就是現在的太后娘娘,就像遼朝的韓德讓與蕭太后,大明朝的張居正和李太后一樣,關係親近,非同一般的呢。
“這些個捕風捉影的宮闈穢聞,想必都是下作小人在搬弄是非而已。”
賈芸聽着溫良不陰不陽的調調,眉頭微皺,灑然說道,
“我想,太后和王師傅無非都是着力於管教皇子罷了。”
溫良並不生氣。依舊不徐不疾的說道:
“教習說的是,故而先皇在時,對於王家那是始終恩仇有加,並未有絲毫的猜忌疑心。只不過,咱們今上卻並沒有這麼大度,深覺王希獻和太后的那些傳聞辱及了皇家的聲譽,故而在暢春園登基之後,萬歲爺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已死數年的王希獻褫奪了一切的封號榮譽,甚至還下了一道詔令,嚴禁後宮妃嬪踏足尚書房,皇子上學只由教養嬤嬤和太監們引導照顧,半年之後,陛下又找了一個理由,將王師傅的獨子從戶部一路貶到了梨園,還御賜了一個王尋歡的名字,讓他從此淪爲優伶班頭,也是以此來落那王狀元的臉面。”
“難怪……”
賈芸恍然大悟,三天前王尋歡敢在皇帝面前撒潑耍賴,想必也是捏準了對方的心理,那皇帝老子只要能羞臊王家,想來是不遺餘力的很。
賈芸擡頭朝前望去,夏太監面對着站在皇帝面前,一臉尷尬的緩緩將雙腳伸開,王尋歡慢慢俯下身子,跪在毛氈之上,竟是當真要爬過夏太監的襠下。羣臣一片譁然。尤其有幾個先朝的老臣憶及當日王希獻的風光跋扈,心中更是唏噓感慨。都說君子之澤,三世而斬,這王家不過兩代,竟已淪落到這個地步!
“還不快點兒鑽過去!”
皇帝一臉得意的逼迫着王尋歡,老太后卻再也看不下去,從桌前拂衣而起,瞪着自己的兒子,說道:
“皇帝,今日各國使節皆在,這般玩笑之舉就免了吧。”
“母后說差了,這是王教習因不捨交出那黼黻鼎,才自願受辱,非朕相逼也。”
“可……”
“母后不必說了,朕讓他留下那家傳之寶,已經格外開恩了。”
皇帝一步不讓,只是看着一臉決然之色的王尋歡。夜風中,老太后銀白的鬢髮微微飛舞,卻終是再沒有說出話來,此時,她的身後。轉出一個賈芸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攙扶着她慢慢離開。
“五兒!”
賈芸下意識的低聲呼叫一句,腳下更是不自覺的跟了上去。羣臣們看着這番母子反目的變故,面面相覷,也不敢說話,偌大的宴會場上,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生!
原本戰戰兢兢的夏太監,突然臉色一沉,伸手將趴在胯下的王尋歡背上的衣服撕去,誰也沒有料到,在那件厚厚的戲服之下,居然緊緊的綁着一把小巧精緻的烏木手弩,在衆人驚惶大作的呼喝之聲中,夏太監沉穩的拔下手弩,朝着近在眼前的皇帝射出一箭!
深色淬毒的箭頭在篝火的映照下,反射出灼人的鋒芒,夏太監和王尋歡之前的一番做作,竟都是爲了這致命的咫尺一箭!
這纔是義忠親王老千歲最隱秘最危險的一招殺手,之前在賈家所佈置的“地道戰”,其實只不過是掩人耳目的佯攻罷了,只有這一箭纔是他醞釀謀劃的最終絕招,而這一招暗手,不要說暗中反水的賈赦,恐怕就是賈史兩家的核心人物也未必知道,否則,當忠順王挖開地道。北靜王又綁上衛若蘭的時候,他們的臉色也不會變的如此慘白可怕。
但是,就在這一箭即將正中皇帝的時候,一個細長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他們之間,還用桌上隨手抓起的一隻大漆盤,險險的的擋下了那支要命的弩箭,在飛濺的酒水木屑之下,衆人終於識出了這個救駕之人,正是原本想要跟着太后去和五兒廝見的賈芸!
又是一個意外之外!
皇帝沒有想到!夏太監沒有想到!甚至就連賈芸自己也沒有想到!在看到弩箭飛出的一瞬間,他下意識的思考中,只有“抓住機會,君前立功”的念頭,雖然他還有別的計劃和行動,可是如果能在此時救下皇帝一命,那自己爲賈家開脫的機會無疑又會大上幾分!
救駕之功,謀逆之罪,這都是不可超越的功過兩極,想來皇帝也會掂量出其中的份量吧。
一片惶然驚亂之後,太子、北靜王和忠順王等幾個終於回過了神來,在北靜王水溶的招呼之下,幾十個侍衛親軍虎狼一般迅速圍攏而上,將夏太監和王尋歡當場砍成了肉醬,皇帝在稍許的失措之後。也很快了沉穩和平靜,只是不動聲色的看着禁軍將大宴現場牢牢的包圍控制住。
“兒臣未查奸人陰謀,致使父皇受驚,甘受重罪!”
太子跪倒在地上鐵青着臉請罪,忠順王也連忙一同跪了下來,高聲說道:
“此乃臣弟之罪,與太子無礙!”
皇帝揮揮手阻止了他的袒護,嘆了口氣說道:
“我那大哥的手段本事,朕比你們都清楚,實在也怨不得你們,誰又能料到。伺候朕十來年的這個夏太監竟也會被他收買。”
說着皇帝眯着眼環視四周一圈,那陰陰的眼神卻看得衆人一片心頭髮涼。
“朕這個哥哥啊……,始終要和朕爲難到底麼!”
說着,皇帝從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絹紙,輕輕展開,一字字的念道:
“襲寧國公爵威烈將軍賈珍、工部侍郎榮國府賈政、襲鎮國公爵一等伯牛繼宗、襲理國公爵一等子柳芳、忠靖侯史鼎、錦鄉伯之子韓奇、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先兵部尚書衛明珠之子衛若蘭,先禮部尚書之子陳也俊……”
聽着皇帝一個個念出名字,忠順王手下的禁軍們一個個將這些勳臣高官從席位上拉起,和衛若蘭等人一併看守在氈帳前的空地之上,義忠親王一派的黨羽盡數被擒!
“芸小子,你好!吃裡扒外,賣親求榮!”
賈珍此時已經全然不顧體統,只是瞪着賈芸咆哮,在他們看來,若是夏太監一箭中的,那此時的局面一定會是全然不同的,說不定,趁着一片大亂之機,自家人馬還有翻盤的機會!
“住口!”
太子爺上去一腳狠狠的踹倒了賈珍,怒斥道,
“你們纔是一羣不知死活的謀逆之輩!看看你們的身後!”
衆人回頭望去,只見榮國府的長子賈赦正謙恭的站在忠順王爺身邊,臉上卻掛着一抹難以抑制的得意的微笑!
“赦大爺!”
賈珍和賈政都是目瞪口呆,原來,除了賈芸,就連堂堂族中的襲爵長子也早就投靠了對方,難怪皇帝能夠毫無遺漏的將他們一網打盡!
“萬歲,不知賈史諸家如何處置?”
北靜王有些唏噓的問道。皇帝正要開口,賈芸卻連忙跪倒在了君前,高聲呼喊道:
“陛下開恩!”
一旁的忠順王冷冷說道:
“開恩?!歷來謀逆之罪,卻沒聽說有開恩的!”
賈芸軒眉昂起,朗然說道:
“王爺說得不錯,所以他們纔要造反!”
“你什麼意思?”
太子疾聲喝問,在場衆人細細一想,卻明白了其中關竅。賈史諸家願意跟着義忠親王鋌而走險,除了有富貴險中求的期待之外,便是他們私下裡。早已認定這高高在上的當今聖上纔是矯詔篡位的謀逆之人!
皇帝臉色大變,賈芸這般的說辭,可是真真正正的誅心之論了,若不是看在他爲自己擋了一箭,只怕當場就要拿下問罪了。
“諸位想必都是明白的,陛下若是將賈史諸家滿門抄斬了,那就和曹操夢中殺倩娘一般,落實了這虛名,卻害苦了自己!”
“哼!朕殺便殺了,難道還怕天下人說朕心虛不成?!先帝榻前傳位,名正言順,幾位老臣皆可作證,朕更是問心無愧!”
“只是一旦陛下這刀落下,這千古惡名,怕是再難澄清的!”
賈芸絲毫不讓,卻只以情理動之。
“難道就這樣饒過了他們?!”
太子滿腔怒氣,盯着賈芸問道,
“而且,就算父皇恩赦了他們,難道就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只怕他們又會說我們是故作大度,吆買人心吧?!”
“太子說的是!逆賊不可縱!”
忠順王也大聲的附和太子。賈芸忙道:
“所以咱們纔要從根上來解開這個死結!”
“根上?”
皇帝臉色少有的一動,這可是他登基十多年來最大的一塊心病,只是……
“你倒是說得輕巧,不知要如何解決啊?”
“對質!”
“和誰?”
“義忠親王!”
賈芸報上名號,衆臣卻又是一片譁然,就連賈珍賈政諸人也不可思議的看着賈芸。
“難道……”
太子猛地上前兩步,漲紅着臉看着賈芸。賈芸輕輕的點了點頭,衆人忙順着他的視線朝筵席外頭看去,只見一個挺胸疊肚的大漢正押解着一個身材高壯的華服男子緩步走來,他們的身後,還緊跟着一個年輕俊秀的公子。
“老千歲!”
羣臣中立刻發出驚呼,這個從刑部逃脫之後,就一直成爲皇帝和朝廷夢魘一般的人物,居然被如此簡單的擒拿在了眼前!而賈家諸人卻是越發驚奇起來,領頭的倪二他們並不認識,可是走在最後的那個少年公子卻再熟悉不過,居然是寧國府的正派玄孫賈薔!
“是你……”
皇帝關心的自然只有中間的那個男子,那個同父異母,彼此爭鬥了幾十年的長兄!那個處心積慮想要謀奪自己皇位的敵人!那個令天下人羣議洶洶的源頭!
“各位使節,諸位多乃我天朝故友,想必對於先帝朝即位之爭也早有耳聞吧,這位老千歲正是先帝長子,當年,便是他咬定陛下乃是弒父矯詔而登大寶,今日咱們正好一同來聽聽,這老千歲究竟有什麼證據敢作如此斷定!”
人類的八卦情節果然是千古一體的,一聽說有如此秘辛,幾十位使節紛紛點頭答應,衆人的眼光也完全集中到了中間那華服男子的身上……
月光越發的清亮起來,在數百位臣工和使節的包圍下,義忠親王老千歲汗出如漿,雖然他是一個優秀的陰謀家,可是對於一個本來就是自己捏造出來的故事,又怎麼能在當事人面前圓得過來。
破綻百出的情節,已經再也引不起皇帝的批判和大臣們的推敲,賈珍以下的長子派,更是個個垂頭喪氣,原先精神上的優越和正義感,隨着這場一邊倒的對質煙消雲散,賈芸更以曾請他們欣賞的話劇《京城商人》中的守信故事,來引導那些外國的使節們痛批義忠親王的無恥,並紛紛保證將把此事訴之於衆,爲皇帝洗刷不白之冤。
誰也沒有料到,如此一樁看似黑幕重重的宮闈秘聞,竟是被賈芸有些粗暴卻無比有效的拆解了開來,皇帝的心情也似乎變得出奇的輕鬆和愉快。
“當年那些刑部的官吏們早該想到這樣的主意!”
皇帝笑着說道,
“否則,朕也不必揹負上這十年的冤屈,賈教習,你這次做的很好!”
賈芸忙道:
“革除叛黨,臣不如北靜、忠順二王,擒拿逆首,臣不如倪二、賈薔!”
“賈薔?難道也是賈府中人?”
“正是寧國府嫡派的玄孫。”
皇帝沉默片刻,才又笑着說道:
“愛卿爲了保護賈府,也算是費盡心力了。”
“還請皇上開恩!”
賈芸再次伏地懇求。皇帝終於說道:
“也罷,今**既救了朕一命,又幫朕辨析了不白之冤,朕也不能虧待了你這功臣,便準了你的請求,不再追究賈府衆人通同謀逆之罪,但榮寧兩公爵位就此革除,賈珍以下,俱降爲布衣,終身不得入仕,只賈赦遷任從五品戶部員外郎,賈薔擢升爲正六品護軍營參,至於你……”
皇帝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賈芸的臉上,
“臣願爲梨園待詔,爲陛下填寫戲詞足以。”
見識到了宮廷上層的殘酷,尤其是王家的悲劇,身爲後世穿越客的賈芸,從心底裡只想好好的享受大觀園中的風花雪月,這朝堂之上的鬥爭,還是留給那些有野心的人吧。
(第五卷結束)
作者的話:本卷終於草草的結束了,寫的不好,更新又沒有規律,大家見諒了,看看讀者羣依舊有那麼多的人在期待,老紅感動,而且慚愧,這段時間忙着弄了一部有關紀委的動畫短片,又加上通宵看球,斷更了好幾天,編輯大大也催了好幾次,汗顏的很,再次保證一下,一定爭取完本。下一卷,重點將再次回到大觀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