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羽凌仙子清歌引吭, 大梁居士牛刀小試
詩曰:
居世一何不同!
富人食稻與米,弔民食糟與糠。
富人乘車與馬,弔民生腳一雙。
富人居別墅, 弔民三載宿茅房。
富人被金玉, 弔民爲人裁衣裳。
先富忘後富, 後富死在沙灘上。
先進撇後進, 後進無門絕念想。
擺攤有城管, 務工無米糧。
求醫少醫保,入學須還鄉。
食無味,寢無安, 居無房。
下察一如做戲,上訪不過自欺枉。
古來貧賤皆有分,
富貴亦何恨, 貧賤亦何傷?
祿命懸蒼天, 蒼天一何忙。
今爾嘆息,將欲誰怨?
——《上留田行》
(一)
上回說至石可期爲大食人教授語言文化課, 那一干大食人全不將她放在眼裡。可期怒從胸中起,惡向膽邊生,大聲吼道:“□□!□□!□□□□□□□!”衆大食來賓面面相覷,不知所以,雖不明, 但覺厲, 於是紛紛停止手頭的工作——思考、接吻、聊天、泡妞——安靜下來, 齊齊地望向石可期。
可期話一出口, 便覺有不該之處。但一想, 這羣自西天來東土大唐取經的烏雞國人反正也聽不懂她說了什麼,只管搪塞過去便好。見衆人皆望向她來, 忙收了猙獰的表情,斂衣肅容,略一思索,便想到一個法子來收拾他們。她裝模作樣嘆口氣,又佯作愁容,以鳥語緩緩言道:“你們不想上這課,你們道我卻想上這課麼?你們是大食來的上賓,人人見你們皆要逢迎。我卻不過是開油的小前臺一個,爲生活所迫,做一攤子別人不肯做的活兒。每月拿着三千塊錢的工資,房租去淨去了一千五;因家中貧寒,父親在牀將養,每月又要寄一千塊錢回家;只剩得五百,還要寄四百塊錢給正在念大學的妹妹;每月就湊合着用那剩下的一百塊錢,在街上買麪包吃。想我年紀輕輕不過二十四,如今鏡裡照來,卻跟四十四的無異。生活壓彎了我的脊樑,艱辛刻在了我的臉上。我的青春,我的夢想,都不知去了何方……如今只剩蒼涼的現實,那就是讓我來教你們aoeiuü。只說學漢語這樁事,我知你們是不高興學的,沒幾日便回去了;他們也是不稀罕教的,所以推了我頭上。我一個本科畢業的小子,能有幾斤幾兩?你們對我不滿,原是該的。果真是聽不下去了,只管跟許慈旨說吧,換了人便是了。”說罷又長嘆四五口氣,45度角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
大食人雖則是一大羣老爺們,也不禁爲這大唐女青年孤獨、痛苦、空虛、寂寞、撕裂、傷感、頹廢、無奈、絕望、並且痛得刻骨銘心的青春情緒深深地感染,又不免對其悲慘的境遇心生同情。個個唏噓感嘆,自此發憤學習大唐漢語文化知識,立志學好本領,發願將來成爲大唐國與大食國的友誼橋樑,以期報答石老師的一腔深情。
次日卡啊卡啊哥代表其他大食來賓向可期偷偷塞了一個信封,裡頭裝了厚厚一沓人民幣。可期嚇了一跳,問這是何意。卡啊卡啊哥含着眼淚道:“我知你是艱辛。我小時候父母被誣陷,我也曾經歷過艱辛。我親眼目睹的我同胞死在以色列的炮彈之下。他們殺死我們的士兵,還殺死我們的平民,包括女人和小孩。許多因爲戰火無家可歸,流離失所,忍受病痛的折磨,卻得不到任何援助。我和我的同伴深深地理解你的艱辛,所以決定盡我們所能幫助你。我們在大唐每天均有補助,這一點錢是大家湊的。請你務必收下。我們不會告訴你的公司。”
可期心道:“這國際玩笑可開大了。”忙擺手推辭道:“不能不能!若教公司知道了,我可死定了。”卡啊卡啊哥道:“你放心。我們爲朋友保守秘密。刀架在脖子上,也決不說一個字!”可期一臉黑線。衆人皆要她收。歡他媽的道:“如果你拒絕收下,我們會很難過。”穆哈媽的道:“如果你不收下,我們的心不能平靜。”媽哈穆的道:“如果你不收下,我們的心就會受傷。”可期趕緊到落地窗前張望一番,以確定自己是在地球上的太見紅樓之中。一面自語道:“不該呀!不該呀!莫不是我穿越了!一羣人逼着我收下人民幣,這不科學呀!這違反自然規律呀!”
衆大食客千逼萬求,石可期千推萬謝,終於還是收下了。後來打開信封一看,雖則是厚厚一沓,粉□□不是太多,綠□□一般般多,藍□□比較多,黃綠色□□最多,因而數額也不至於太違反底線。可期因收了這錢,對漢語文化教學推廣越發熱情了起來。衆大食人因交了這錢,果然將可期的課放在心上,一頭扎進拼音的海洋。自此教得認真,學得踏實,教學相長,不在話下。有了金錢關係,到底不比尋常。果然是般般人情錢爲上,條條道路銀做樁。
到了週五,卡啊卡啊哥忽然來約石可期吃飯。可期對西土大食當然也是很感興趣的,何況對方又是國際友人,既請吃飯,不好拒卻,遂答應了。那邊金大梁同學幾次三番約見石可期,可期皆推說忙,只說過了這周再說。金大梁思想:“那日你叫我吞菜蟲,說若我吞了就從我。我當真吞了,你卻耍賴。哪有這個道理?”於是發了條短信質問她:“我已然付了款,你爲什麼不發貨?”可期回了條短信與他道:“貨品售磬。暫時缺貨。給你退款。你趕緊把蟲子吐出來。”
週五下了班,卡啊卡啊哥果然如約來前臺找可期。那卡啊卡啊哥足比可期高了兩個腦袋,兩人走了一塊,如金剛與美女無異;走在路上,頻頻教人側目。卡啊卡啊哥領着可期乘地鐵,又換過一次車。及至到站,又極熟稔地領着可期往街上走。瞧四圍,燈紅酒綠,火樹銀花,一派熱鬧景象;街道兩側有西式舞廳酒吧一字排開,各俱異域風情;又有許多金髮碧眼或黑髮黑眼洋人穿梭其間。原來正是夜店處所。瞧卡啊卡啊哥腳步毫不猶疑,可知是對這一帶極熟的了。可期雖居京城五載,不曾到過這個所在。見他行得匆匆,不禁乍舌道:“你來了纔不過三五日,怎對京城這般熟?”
卡啊卡啊哥道:“不熟。我只對我們大食人開的店比較熟。”說罷停住腳,揚手指着一個酒吧。那吧前有大食文,復有漢語,寫道是“一千零二夜餐廳”。進到裡面,西域風格裝潢,四壁皆有拱門牆飾,門柱上有火焰狀壁燈;拱門間有人物或獸形淺浮雕;天花板亦以拱形圓頂爲飾,幾何圖狀枝欄隔着燈光,照得一派金黃亮堂。卡啊卡啊哥進門,便即與一大鬍子黑麪包頭人擁抱寒暄,指着可期與那包頭人紹介。可期聽不懂他們言辭,只作笑點頭。卡啊卡啊哥又以鳥語同可期道:“這位便是此處店長。”
及落了桌,可期瞧那菜單,也不知如何點。卡啊卡啊哥也不客氣,操着自家話要了三五樣菜。先上的是一壺阿拉伯茶,色澤紅墨,入口清甜溫和,又有檸檬與薄荷的清氣。既而上的是一道名曰“薩塔”(Za'atar)之蔬菜,乃是細細剁碎的漆樹葉與海藻籽,復有百里香、蒔蘿、茴香等諸種香氣。其次又有燒成半焦的大根羊肉串、有加了歐芹與洋蔥的羊肉漿汁的手抓飯,一小疊蠶豆及鷹嘴豆。據卡啊卡啊哥說,此間食材皆由大食國空運而來,主廚亦是大食人,故算得地道。
兩人天南地北,胡侃一會。卡啊卡啊哥再度表示可期的悲慘境遇的深切同情,可期急忙轉換話題,問他祖國的悲慘境遇。原來近日裡聽聞新聞中皆說起大食國內亂之事。卡啊卡啊哥於此倒似不甚在意,道;“這種事,誰也阻止不了。”可期便問他是支持政府還是支持叛亂者。卡啊卡啊哥道:“我是國家石油公司的員工。我當然支持我的政府。但是我的支持值什麼?”言語淡漠,倒似與他自己國事不甚關心。可期復又問他當地兩族衝突之狀,因問:“你們大食人,是否恨透了術忽人?”那卡啊卡啊哥忽擰眉作色道:“不錯!我恨不能手刃仇人而後快,將他們男人、女人、小孩皆殺乾淨!”言辭兇狠,倒嚇了可期一跳。那卡啊卡啊哥又哈哈一笑,道:“我只是開玩笑。以前大食人確是極憎恨術忽人。現如今人們都開始逐漸理解。術忽人也有好人。我只憎恨他們的政府,不憎恨他們的族人。”
正談說間,忽見前方高臺出來一個穿着極是清涼的回疆女子。眼大而烏,辮長而黑。鼻高而挺,笑淺而媚。膚色淺棕;面色較軀幹爲深。上身着寶藍色魚鱗紋吊流蘇胸罩,下身着寶藍色低腰收臀墜魚網狀金亮片喬其紗長裙。鼓點響起,那女子雙臂平舉,如鳥生翼;腰肢輕抖,臀股微搖。
一店衆人目光皆轉過來。卡啊卡啊哥亦停了話,只朝那女子看。可期亦看,竟也看得心旌搖盪,只覺滿室生光。絲竹起處,那女子一面扭擺腰肢,一面挪着碎步,下得臺來。從一桌搖向另一桌,在賓客前扭挪豔舞。纖腰露出,直叫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摸她一把。
那回疆舞者近到跟前。卡啊卡啊哥點頭一笑。那女子立時如柳枝得風,左搖右擺。裙裾上之光片閃爍逼眼,且兼一圈金屬片互撞,隨她身體晃動,作出一陣一陣清聲脆響,極是悅耳好聽。可期雖是女子,卻看得入眼,聽得沉醉。瞧卡啊卡啊哥,亦也一副神魂顛倒的模樣。可期忽的動念道:“這卡啊卡啊哥帶我至此間,安的是什麼心?圖的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