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舉步進門, 又是別有一番溫柔富貴。長方的客廳空曠開闊,斜陽自一側白框花窗中進來,透過花點細布窗簾, 漫灑在兩邊淺色綢緞蒙面的長沙發與中央的黑木矮几之上。矮几上斜擱着絲帶與玻璃紙束就的一束雛菊。長沙發後各有兩盞罩有茶褐色棉布燈罩的檯燈。地面鋪以咖啡色菱形圖紋駱駝絨地毯, 牆壁鑲以軟木, 又糊有褐色底青灰花蔓紋壁紙。穹頂呈橢圓狀內凹, 中央垂下一盞千手水晶枝形吊燈。客廳一側又有一道弧形樓梯延伸下來, 樓梯扶手上有凸起的精巧人像。另一側是一架業已支起的黑色鋼琴。
湘兒吐吐舌頭,道:“我要住那麼大的房子,我還上班做什麼!”雞血哥道:“人家上班哪像你是賣命掙錢, 人上班那是消遣!”可期問路易:“這兒你來過的?”路易道:“唔,這也才第二次來。”
有個保姆打扮的中年女子笑吟吟地上前來, 接了各人的衣物並禮物, 道:“我們姑娘還在樓上收拾呢。一會兒便下來。你們先略坐坐。要茶要咖啡要果汁要可樂要酒, 通通都有,只管去廚房裡自取。”
客廳中早聚了十數個人, 多是晚妝盛扮,衣着雍容。可期認得其中幾個是集團的人。便有一個集團的走上前來,叫道:“林妹妹!”可期瞧着覺得老眼熟了,只覺彷彿擡頭低頭都見,愣是想不起人叫啥名字。那人見她不搭理他, 便自和雞血哥說話去了。
旁邊戴羽凌也在。便有人說:“羽凌妹子, 聽聞你彈得一手好曲子。你便彈一首曲子給咱聽怎樣?”戴羽凌道:“我又不是這家主人請的樂師, 彈什麼!”雞血哥笑道:“就是, 咱開油的司花哪能說彈就彈的!人出場費可不便宜哩。”戴羽凌聞言, 急道:“你當我是什麼?是得了錢便演出的戲子不成?”雞血哥那話原是恭維她的,不想倒惹她不快了, 忙住了嘴。旁邊林湘低聲同可期說:“那戴羽凌在工程部什麼活都不幹的。咱公司養着她,原是拿她當戲子。她還真把自己當什麼了。”
俄頃見一個身着黑晚禮服的驚豔女子從樓梯走下來。見她身着黑尼龍網底黑絲喬其紗鑲邊黑色金屬亮片修飾流蘇花邊拼接裸肩交叉繫帶珠母鈕釦V領連衣曳地長裙,足下一雙飾有細小的黑色蝴蝶結的黑色蟒蛇皮尖頭高跟鞋。黑髮在腦後紮成一束魚尾辮並盤成髮髻,頭頂飾了鑲水鑽白金皇冠形頭箍。耳邊馬銜細圓黃金耳環搖曳生輝。手腕處又有粉紅金合扣手鐲。臉上施了粉,上了橙色腮紅。眼睫上有亮片,熠熠生輝,顧盼生塵。
先聽得人羣中隱有倒吸涼氣之聲,一陣短暫沉默後,人羣中爆發出一陣混和着驚歎的歡呼,繼而又有人異口同聲地說:“生日快樂!”還有人開了兩筒禮花噴射出來。其勢幾與婚禮無異。
薩碧同一幹人寒暄後,又朝路易、可期、雞血、湘兒這邊過來。路易道:“你今晚……真是太驚豔了。”薩碧上下打量路易,見他着咕唧二紐緞面領無尾禮服,淡淡笑道:“你也不賴。”說着朝向可期,道:“我倒不記得邀請過你。”路易忙說:“是我叫的可期。大家總是一起玩過的。”薩碧笑道:“既是你的女伴,可要客氣些。”路易臉微紅了一下,道:“也……也不是……”
可期來時也算挑了身好看的、自以爲挺蘿莉的淺藍短裙,此時往薩碧跟前一站,當真是給她提鞋也不配。她那身衣服,淘寶買的,也不知是一百是五十。可期尚未開口與薩碧說話,人先自癟了。穿着一百元人民幣站在穿着一萬美元的人面前講話,腰板到底是挺不直的。正是:家富自然身貴,逢人必讓居先。貧寒敢仰小姐憐,彼此都看錢面。
薩碧忽而奇奇怪怪地問了一句道:“石可期,你那校內頭像是什麼時候照的?”可期不解其意,照實答曰:“是大三時,兩年前吧。”薩碧笑了一下,道:“你今兒穿的,是那頭像上的衣服吧?這兩年竟不曾添件新衣服?”可期聞言,怒得幾欲暴跳起來。薩碧見她臉色不喜,又微諷一句道:“今兒特地洗了頭來的吧?真是難得了。”
可期肺也要氣炸了。面上卻怔着,一句也答不上來。薩碧微微一笑,自轉身走了;即刻又有集團的人逢迎上去。
隔了一會,衆人在廚房中圍坐成兩桌。廚子是滬菜館請的,故上的皆是上海菜,有松江鱸魚、楓涇丁蹄、蝦子烏參、白斬雞、肉絲黃豆湯、四鮮白菜墩、蜜棗扒山藥、口蘑鍋巴湯、炒毛蟹,又有鴿蛋圓子、蟹殼黃、四鮮烤麩、四季糕團、桂花糯米糖粥等諸味小吃。席間上的酒有白乾又有洋酒,果汁可樂也一應俱全,當真是要甚有甚。待撤了餐上生日蛋糕並甜點,一衆賓客早撐得再也吃不下一口。
其後滅了燈唱生日歌。衆人好說歹說,戴羽凌才坐去鋼琴邊,彈了一首生日歌。衆人齊聲唱了兩遍。薩碧許了願,吹了蠟燭。衆人皆鼓掌叫好。便有人問她許的什麼願。薩碧笑說:“我許的願哪,是早點把自己嫁了!”
此言一出,一衆鬨然。薩碧又道:“都說許願不能給人知道的。我今兒說出來,只怕是要被剩了。”便有人道:“哪能剩呢。只怕多少太見男人排着隊呢。”又聽有人喊:“我聽開油公司有個野驢的高材生在追你的麼?他在不在這?他在不在這?”又聽有人道:“在呢在呢!”衆人齊將路易保羅推搡上去。路易只微笑,不說話。也不知誰起的頭,衆人齊齊大喊:“Kiss! Kiss! Kiss!”直響得房頂也要掀開了去。衆人皆瞧着路易。薩碧瞧他,可期亦瞧着他。路易仍是不動聲色地笑着。便有人道:“這人沒膽量。”這聲音剛落,只見路易忽然三步並作兩步,走至薩碧跟前。衆人不及眨眼,便見路易抱着薩碧,俯身深吻了下去。
當下一片歡呼掌聲。那位保姆打扮的婦人抹着眼淚跟身邊的可期道:“太感人了。實在太感人了!上一回我看見這樣感人的鏡頭,是多少年前的《情深深雨濛濛》啊!當真是蒼天有眼,有情人皆成眷屬啊!”說罷激動地抽了抽鼻子。
可期望着路易保羅俯身深吻了半世紀,眼亦溼了,鼻子亦酸了。當然跟這位保姆淚溼的理由不盡相同。不多時前,路易也是這樣的表情,這樣的笑,這樣俯身湊過來,想要給她一個類似的吻。然而到底這個吻沒有給她。
她也沒什麼可怨的。這是一場還未開始便已宣告結束的戰鬥。這甚至不是一場戰鬥。她根本就沒有資格做另一個的對手,她卻假想自己略有勝籌。
她背過臉去,擦了眼淚。她恍然明白她爭的也許也不是路易那個人,她原爭的是那口氣。就好比兩個孩童鬥毆鬥得頭破血流,只爲那一粒石子大的玻璃珠,又或爲一個風吹即破的紙風車,分明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可在那鬥架之時,卻竟也拼着一口氣,幾乎要豁了出去性命相搏。
衆人搓合成了一對,皆覺得自己成了一樁姻緣,積了一分陰騭,笑鬧着舉杯慶賀。湘兒見可期面色不好,忙問:“你沒事吧?”可期搖頭,作笑道:“我有什麼事?這不好得很麼?”她心下鬱氣積重,卻無處發泄,只想起喝酒來。於是笑着去桌上拿了白乾猛灌。她原沒喝過這樣的酒,直嗆得咳嗽起來。薩碧不知何時踱過來,手裡捏了一隻小腳玻璃杯,裝着透明液體,遞與可期,道:“龍舌蘭,你要不要喝?比白酒好喝。”可期接了過來,一氣灌了下去。只覺得喉間熱熱的。
薩碧笑了一下,道:“你要喝酒,這兒可不缺。你盡去桌上倒罷。”說罷笑笑。可期也不理旁人,當真去桌上拿了只高腳杯,將瓶裝的龍舌蘭斟滿了喝。那龍舌蘭當是用一小杯喝的,這般狂灌如何使得?
薩碧見可期這般,便自轉身離開。旁有人上前來勸可期少喝酒,可期通通不理。隔了一忽兒,那薩碧又回來。此時可期也不知已灌了幾杯洋酒下去。薩碧扯住她胳膊,道:“你隨我來。”可期這時早灌糊塗了。那洋酒與白乾混作一道,在腹中火似的燃燒起來。迷迷糊糊,便被薩碧帶到一個客廳外僻靜無人的角落。薩碧將手中一小團白色的物事塞進可期手裡,道:“我本來想灌醉你。今兒饒你了。你早些回去吧。我讓路易送你。”
可期接了那物事,低頭一看,竟是衛生棉,當即怒道:“你什麼意思?”薩碧皺眉道:“你裙子都髒了,知不知道?”可期此時已醉了六七分,卻仍十分清醒地明白,她此刻最想做的事,不是把這片衛生巾墊到自己的裡褲上,是準確無誤地塞進對方嘴裡粘在她的舌頭上——當然,如果條件允許,最好是能把它弄成日本國旗的樣式再塞。她這樣想着,當真扯了那衛生巾的包裝,朝着薩碧的櫻桃嘴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