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葛朱亮道:“小姑娘聰明。只是這樣大手筆、大氣魄的買賣,一般人如何敢做?我說出去,也是要被人笑話的。你別看太見公司近年來往海外拓展,早些時候,不過是做做二販子的倒手買賣;從這家買來東西,賣到那家去,掙點差價罷了。”可期道:“卻不知先生如何跟這裡的大領導兜售你這三分天下的妙計?”
葛朱亮道:“我品級不夠,那是萬萬不能的。再說起初,我一介草民,尋生計也是不能夠,如何兜售?”可期道:“可不是,你這個耕田種地的農夫,如何混進石油公司去?”葛朱亮道:“我起先進的那是山東做原油加工的小公司。”可期道:“你跟小公司說三分天下,怕是徒費脣舌。”葛朱亮道:“與鴻鵠言,當言長空萬里;與燕雀言,當言庭院草深。我教那小公司並進了唐陸油去。”可期奇道:“看來你面子大得很。想來那小公司的領導三顧茅廬於你了?”
葛朱亮道:“小丫頭,你可想得美了。這等勞動力供大於求十幾數十倍的年代,你不投簡歷,還有公司會來顧你的?三國時,主上那是求賢若渴;國既立,國泰民安,那便是生民求職若渴。三顧茅廬的事,有是有的,卻不是領導來顧我。”可期道:“啊,是了,你找領導找了三次,塞了三五個紅包。”葛朱亮:“我卻沒有上門去拜訪他。哪個領導沒有三屋套房子的?你卻守着哪套去?”可期道:“既見不着面,那如何巴結領導?”
葛朱亮道:“領導都忙得很。我盯上的那位劉姓領導,他來我們學校開座談會。他身邊總是人來人往,逢迎曲就,我竟縫也插不進去。那座談會,我等凡人又不得入內。”可期道:“這便如何?”葛朱亮道:“我進不了會場,會場外的茅廁卻是入得的。我便守到廁所裡。專等他如廁。待他如廁畢,我就找他,講我那三足鼎立、三分天下的道理去。”可期哈哈拍手笑道:“劉玄德三顧茅廬請諸葛亮;葛朱先生卻是三顧茅廁拜謁劉總哩。”
葛朱亮聽她說三顧茅廁,也不生氣,道:“縱然是諸葛亮轉生今世,縱他如何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那也沒人會屈尊到農村求拜他去。”可期點頭道:“生在我朝,只怕就埋沒了一輩子。卻不知後來怎樣?”葛朱亮道:“後來的事可多哩。我在回疆也幹過,在山東也幹過,海油、陸油也都做過。一時也說不得這許多。你想聽哪件?”可期道:“你且說說你怎麼上咱公司來的?”葛朱亮道:“這還用問。我自是跟咱們裴總過來的。裴總原是山東陸油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可期道:“這卻不知。”
葛朱亮道:“他原在山東生梨油田上做總地師的時候,我便在那邊的黨委工作。”可期道:“我聽得挖掘開發中心還有三五個生梨油田上來的,你們可是一撥的?”葛朱亮道:“如何不是?”可期又問:“我聽得人力總是喊缺人缺人。學生嘛,他們嫌太嫩;懂技術的,他們又招不進幾個來。爲何不叫裴總再從油田上弄進些人來?”
葛朱亮壓低聲音道:“你以爲裴總不想?只是裴總來的時日尚短,尚未站穩腳跟。他欲引些自己的人進來,這公司原來的人就不讓。”可期道:“爲什麼不讓?既是爲了公司着想。他們既招不進懂活的人來,怎麼不讓引油田的?”葛朱亮低聲道:“爲的什麼?就是公司原來的老傢伙被裴總的人打壓了去!這兩邊人,鬥得可厲害了呢!”可期道:“亮哥說公司原來的人,說的是什麼人?”葛朱亮道:“還能有誰!自然是二把手卜德仁卜總跟他的一干人馬了!”可期道:“誰是卜總的人?”
葛朱亮道:“你在公司時日淺,自然不知。”又輕輕搖一搖手中茶杯,籲一口氣,呷一口茶,慢慢道:“我原在油田上,雖不是什麼要緊人物,卻也是個八品小官兒,手底下管着二十來號人,又有兩輛車給我使着。雖則談不上風光,日子卻也過得逍遙自在。如今來了這兒,竟是光棍一個。偌大一個公司,竟只有我這一個光棍司令管着全公司上下一攤國教事務。這裡凡事又都電子化、體系化。你想我這年過半百,也不曾摸過幾回那電腦,如今要我拿什麼瘟鬥斯、窩得之類的毛玩意叫我寫報告,做屁屁踢,可不難死了我!當年手底下有人,這種鳥事兒自可交給年輕人去弄;如今竟沒人使喚的。我想起昔日干活利索的弟兄,跟咱那柯琴琴主任引薦。那小妮子竟板着面孔道:‘技術崗的人尚且未招夠,如何教務又招人?我公司入教的並不多,毋須添人。’你以爲她是給公司省錢?還不是怕我翅膀硬了跟她較量了去!”
葛朱亮雖是開油公司國教分壇壇主,名字卻掛在辦公室下,排名還在席豐旺下頭。辦公室主任是柯琴琴,主任助理席豐旺,再下頭是總經理助理陶玉,再下頭纔是葛朱亮,只算個資歷老些的普通員工。他一個油田上的從八品官兒降成普通員工,也難怪有氣。
可期問道:“咱那柯主任,竟是跟卜總一氣的?”她初入公司,不知深淺;如今借了葛朱亮的口,才知道這百來號人的小公司,原也是幫派林立。
葛朱亮道:“可不是!辦公室原是緊要部門。卜總要把持辦公室,必然安置自己的人做主任。那柯琴琴原不過是人力的總助罷了,三十來歲的小娃子,懂什麼?竟教這乳臭未乾的小娃子撿了便宜去!可不是卜總安的麼?”可期心道:“原來卜總爲安人在辦公室,便調了原在人力的柯琴琴過來;裴總亦想把控辦公室,故找了油田上的葛朱亮。誰知挖掘本不把國教教務放在眼裡,亮哥雖來了,卻是縛手縛腳,伸展不開。”即道:“亮哥,但凡有什麼能幫上的,你儘管吩咐。我做不了的便罷,能做的我必與你做好。”葛朱亮喜道:“如此有勞了!”正說着話,聽聞腳步聲來,葛朱亮忙低聲道:“我與你說的話,不足爲外人道。”可期點頭道:“我知道。”
葛朱亮不見了人,卻見門外旺姐兒、花姑娘、貧哥兒一窩蜂似的進了來,笑笑嚷嚷。其後又跟進來一男一女。那男的,生的是修眉俊目,顧盼生風。可期本是好色的,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旺姐走到跟前,竟也不見。直到花姑娘喝了聲:“想什麼呢?”可期才收回目光,臉上一紅。
花山道:“我來引見你梅大哥。這個人,名叫作梅超風。”可期道:“梅超風?這名字起得有意思。”那梅我師當即伸出一隻玉爪過來,微笑和煦若春風。聽他柔聲道:“你別聽花姑娘胡說。我叫作梅我師。他們管我叫梅超風,卻是不正經的叫法。”花山笑道:“原也不是個正經的人。他也是咱辦公室的。管檔案文件之類。是留洋的人才,海歸呢!且球踢得極好。是個才大氣粗之人。”可期握了他的手,一面又笑道:“梅我師這名字,可也有趣得緊。”
花山又指着另一女子道:“這個是薄柴雪。她是咱辦公室做宣傳的。”可期張眼望去,見一個年輕女子,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嫺雅,又是品格端方,容貌淑麗。見了可期便道:“我早聽貧哥跟花姑娘一路上說你呢,近眼前一看,果然是個清爽人物。怪不得貧哥並花姑娘盡說你好呢!”可期忙謙了幾句。那薄柴雪又道:“咱辦公室還有個奇女子,待她來見你。”回身叫道:“詩詩!詩詩!”卻不見人來。花山笑道:“這死丫頭,適才還跟在後頭呢,轉眼兒就不見了影。想是跟那幾個小的跑樓底下超市買糖吃去了!”柴雪道:“那生梨油田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呆了三月,詩詩肚裡那條饞蟲早餓扁了,可不難爲她!”
正說笑着,卻聽門外傳來銀鈴似的笑聲,來的正是那詩詩。原來這姑娘名字叫作項一詩,人喚她作詩詩。進來時捧了一包瓜子,正要找地方吐殼。見了花山,便笑嘻嘻地往前臺作勢要吐起瓜子殼來。花山罵道:“作死的小蹄子,你敢!”舉手要打,詩詩忙繞了開去,指着旺姐兒嘻笑道:“領導在,我哪敢呀!唬你玩呢!”柴雪道:“我以爲你一回公司屁顛顛地跑樓下找什麼稀罕寶貝去。卻原來是買瓜子!真正好笑!”詩詩道:“我哪是買瓜子去的,我是上茅坑去了!這瓜子原是我路上買來吃的。磕了兩下,後頭就有人嫌我吵了!怕惹着了小姐,只好揣在兜裡,跟做賊似的。”柴雪捏她臉皮道:“你道你不是個小賊麼?”兩個嬉戲作一處。
卻見門外又款款踱進一個姑娘來。兩彎籠煙眉,一雙含情目。目光掃處,若冷比冰霜,又若溫情脈脈,似喜似哭,如泣如訴,竟教人愁腸百轉,只覺有一世寂寞,滿腔委屈,無處得訴。見她冰肌玉骨,步履生塵。嬌花照水,弱柳扶風。膚白如玉,光潔照人;卻著着素色衣衫。倒似灰白粗布裹着一段瑩玉一般。縱然如此,也把前臺簇擁着的一干玉女們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