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帥哥見她傻愣着,又開口道:“你沒事吧?”這時,可期的反射弧終於恢復了正常工作,她也終於從那種極至的迷狂狀態中脫離出來。只見一屋子的人都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包括那個帥哥。可期一下子緋紅了臉,忙道:“沒事!”急急地轉身出門去了。
一路上往回走,仍是失魂落魄一般。自忖道:“這太見公司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我來了才兩日,見的帥哥指數疊加,竟不比我前半生電視裡頭所見過的帥哥少了去!到底是皇企,招人個個一表人材,不光看家世背景、學問文章,還要生得養眼、好看。”
走到得前臺,又聽旺姐兒一番語重心長,道是:“咱們辦公室,原就是做後勤服務的;那桶裝水,偶爾有人替你拿一回,我也不說什麼;只是這卻不能成習慣。領導看了,那是要罵的。咱既承下了茶水服務這一樁事,添茶倒水便是我們來做;若開會的人自己去倒水,便是我們的不是;會議室飲水機也是咱管的,你須時時查看,若飲水機裡出不了水了,那也要怪到我們頭上。可清楚了?”可期心道:“你說得好聽,說不說我什麼;這可不嘰嘰歪歪了一堆!還說是什麼我們的事、你們的事,到頭來還不着落在我身上!”口裡卻不言語。
待旺姐兒一走,旁邊的貧哥兒便道:“搬桶裝水這樁事,是可以叫保潔阿姨做的。”說着便喚了聲:“阿姨!”
可期這才瞧見,正對前臺的深硃色牆壁上原有扇門。只見那門應聲而開,走出兩個四五十歲年紀的僕婦來。一個略圓潤些,另一個卻是極枯黃削瘦;兩個人均是極矮,又低頭順目,便看不甚清面目;又均身着開襟灰白底色黑鈕制服,胸前有名牌編號。
貧哥見她們出來,便道:“剛剛因四號會議室飲水機沒水,旺姐兒又數落我們一通。可上回不是吩咐過麼?會議室飲水機沒水,勞煩你二位上心些,給水換了。十個領導辦公室的飲水機,都要我們看顧着些;不過是五個會議室,另算一個接待室,一個多功能廳,這幾個地方的水,怎你們照看不好了?”
那面孔圓潤些的阿姨道:“貧哥兒有所不知。那四號會議室正開着會,我們也不好進去。”貧哥道:“開會前呢?今早你們上班的時候,怎沒注意瞅瞅?”那阿姨道:“貧哥兒你忘啦?上午是吳慕跟金珂兩個人值班。我跟餘耐兩個都是下午班的。我們來時,四號會議室的會已經開上了,也不好進去。你明個兒跟上午班的兩人說說,叫她們可別忘了。”
貧哥點頭道:“也是,我明兒自跟她們說。你們值下午班的,要上班到晚上八點不是?晚上辦公室沒人的時候,也記得看看各處的水都夠沒夠。不夠就多擱一桶水過去。”那阿姨應道:“是了,我記着。”
貧哥又對可期說:“你與兩個阿姨認識下。以後有的事可請她們兩個幫忙。”問了姓名,方知,那圓胖些的阿姨姓何名光,那削瘦些的叫做餘耐,在太見做保潔都有好多年了。原先在底下樓層做的保潔,今年剛被派到八層來。那何阿姨會說話得很,見了可期就拉着她的手道:“呵,這姑娘可跟俺那閨女似的,身材高高挑挑,面孔白白淨淨,長得真不錯!”旁邊貧哥道:“人可是念過書的。是官學出生。”
何阿姨“嘖嘖”了兩下,道:“那我家閨女可比不上。”將可期拉到一旁,又悄聲問:“你是讀書的,怎做起這個勾當?”可期臉一紅,也不知怎麼回答。心中只自問:我怎做起這個勾當!
快下班時,花山回來了。問了都有些什麼事。又問:“旺姐兒那快遞取上來沒有?”可期臉一紅。花山道:“罷了罷了。你這個不記事的腦子,明兒找個記事的本子罷!這就早點回去。明再說也罷。”
正所謂:上班幾分苦逼,下班幾多歡樂。那可期,上班的時候總想着要辭職,一下班卻總有變卦。若說不辭罷,前臺到底不是個好聽的,且成日被人呼來喝去,這班卻也上得忒鬱悶了;若說辭罷,又捨不得那金碧輝煌的廁所,更兼那帥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哥哥。那個叫席豐旺的,實在是礙眼,可期心裡早已親親熱熱地叫她“肥婆”叫了百數次;然除了她之外,旁人個個是好的:花姑娘嘴皮子是利了點,對可期卻是推心置腹的,該說的都說,該教的都教;貧哥兒也是個嘴皮子利索的,雖不說忠厚老實,卻也是有一是一,有不懂的儘可以找他;再說那柯主任罷,雖是成天板着張不喜不怒的臉,到底也不找她麻煩;那苑總,溫柔可愛,觀之可親,談吐斯文,悄聲細語,實在是個好脾氣的主僱。如此糾結了便有幾日;糾結歸糾結,班還是日日照常去上的。
且說這日週末,有同學聚會。同學聚會這種事,可期本是不稀罕的;但有幾個要好的姐們左右推拉,不得已便去了。原以爲不過是五六個閨蜜小聚,去了一看,倒有十數個人,佔好飯莊好大一張桌子。張眼一望,只瞧見一對男女,險些兒晃瞎她的狗眼:只見到她的前男友,樂呵呵地拉扯着她的前女友。這種鳥事雖然狗血,在可期那間學堂卻是屢見不鮮。正是朋友的圈子本就這麼大,男女排列組合,可能性總是有限。若論在一年前,可期必是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可過了也就過了,時隔一兩年,可期本不太放在心上。話說人這一輩子,總得交一兩次狗屎運,認識一兩雙狗男女,咔嚓嚓地被劈一兩回狗腿,嘩啦啦地被澆上一兩頭狗血。話雖如此,但總是能不見便不見的好。誰知這日正在這兒兜見了,可不晃瞎她的狗眼麼。
可期扭身就要走。她那同學,名喚歸冪的,原是個知情的,一把抓住她的辮子,道:“你怕什麼!又不是你對不起他們,是他們對不起你。該走也是他們該走。你走什麼!”可期心道有理,只是面子上還覺得過不去。正想着,那廝竟看見她;看過來就看過來,那也罷了,誰知他竟朝她一笑,竟緩步走過來;走過來就走過來,那也罷了,誰知那女的竟也亦步亦趨地跟過來。
夫妻兩個見了她,竟都一臉若無其事狀——其實說句公道話,人兩個就是願在一塊兒,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只是,那個從正緊主兒位子上拉下來變成小三、末了小三也做不成的那個,怎麼看他二位那都是喪心病狂、喪盡天良、罄竹難書、該見閻王。見小夫妻倆笑眯眯甜蜜蜜狀,便如給她一個耳光般。何況又當着那麼多人面,均是知根知底,心照不宣。
“可期,近來怎樣?聽說畢業的時候還在求職。現下可找着工作了麼?”說話的是那男的。至於名字——這本坑爹的小說才寫三回,就冒出如此多人、如此多名字,想列位看官記得也是辛苦。莫如揀個容易好記的——在可期的戲裡,因這對男女都是跑龍套的,姑且稱男生作小龍男,稱女生作小龍女,將來他兩個生了孩兒,便可稱作小龍套(那小孩現下雖是尚未出世,以後總會出世的)。
可期心裡掂量着一句濫俗的臺詞:“可期這名字,也是你叫的?”口裡卻說:“找着了。在太見公司上着班呢。”此言一出,身周的同學具圍了過來。一個道:“喲,太見公司,那不是好大的、好大的……”好大的什麼公司,卻說不上來。一個道:“哎喲,太字當頭的皇企,拔根毛也比俺們公司大!”
另一個道:“我曉得!不就是那個跟國際文子汀地產公司合資的那個!幸福門元寶街上律貿大酒店、唐貿那邊的律貿大廈,可不都是太見公司的麼!在京城也不知有他家幾棟樓。”又有一個道:“我也聽過。可不就是做化工貿易的老大麼!”又有一個道:“那公司的老總,不正是當朝楊貴妃的親戚!”
這太見公司,若要排什麼天下五百強、大唐一百強之類,頂多也就排箇中等偏上。只是聽着名頭道是“太見”,到底是太字開頭的,總牽扯不少皇親國戚。四周人你一句我一句,將可期說得有些飄飄然起來。
小龍男拱手道:“那真是可喜可賀!可比我們強多了。”那小龍女聞言,臉色微慍,酸酸地道:“我聽說皇企待遇也一般。無非跟我們做外企的比,清閒些罷了。”可期故作輕描淡寫,道:“錢是不多,一個月到手也就萬把的樣子。只是日子清閒些,下班早,總能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此言一出,四座皆驚,個個眼紅,急問道:“有萬把?這麼多?”又有說道:“我等辛苦賣命,寢食不能安,撐死才五千,還不管食宿。”又有的臉色怍然,並不開口,自是心中暗作比對,鬱忿不爽。
又有人問:“你做的什麼經營,有這許多薪水?”可期臉上一紅。她原不是搗慌慣了的,只是她生性要臉要強,眼前一對好男女,由不得她不扯謊。縱然她落魄得要飯了去,當着人前,也必假做出富貴喜樂的模樣。“前臺”這兩字,是無論如何不得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