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李暄一行繼續趕路。
過了鴨綠江,他們就踏上了大明的土地,附近最大的城池是定遼衛的駐地。
大明是禮儀之邦,如今李暄這位貴客來了,那自然是要以禮相待,所以定遼衛的將官們負責迎接。
正常來說,這種迎接該由文官負責,可定遼這邊太過偏遠,除了軍戶之外少有百姓,所以未曾設置地方官府。
“沒想到……咱們這些人,也有機會跟襄王殿下做事!”定遼衛指揮使石俊說道。
他今年不過三十五,卻已經是滿臉的溝壑,兩鬢之間已多有白髮。
顯然在這苦寒之地,即使是作爲指揮使,日子也過得極爲艱苦。
此刻聽到他這般說,其餘幾名將領都笑了,於是又說起了西北戰場的舊事。
衆人閒聊沒一會兒,李暄一行人就出現了,他們將要在此停駐一個時辰,休整之後繼續趕路。
“朝鮮人到了,咱們去迎接吧!”石俊說道。
因是邊衛,所以定遼衛處於超編狀態,下轄一共有六個千戶所,但只有兩個千戶所駐紮城內,其餘分佈在邊境各戍堡。
當石俊迎出城門時,李暄的隊伍已經停駐於此,一名朝鮮官員已上前來交涉。
“我們已安排妥當,世子可入城休息!”石俊說道。
“多謝!”
石俊問道:“你們世子何在?爲何不見他現身?”
李暄當然不想現身,因爲他猜測會被欺辱,還不如躲起來清淨,雖然這樣顯得有些失禮。
“世子他車馬勞頓,身體不適……如今正歇着呢!”
“你們的王臥牀不起,世子如今也倒下了……你們朝鮮人未免太弱了!”石俊直接嘲諷。
他已領會朱景洪的意圖,所以對這遠道而來的客人,不會展現出熱情好客的姿態。
所以李暄的選擇是正確的,他確實不應該下車來,否則少不了石俊的編排。
好在這只是個小插曲,石俊終究沒餘海那麼足的底氣,只是詰問兩句就放行了,朝鮮人的隊伍才得以進入城內。
此番李暄出行,隨行侍從外加護衛,全部加起來有五六百人之多,所以進城之後安置也比較麻煩。
好在提前有計劃,一切也都有條不紊推行。
可安頓好了的李暄,此時心情卻非常不好。
“定遼衛換了甲冑,火槍也新換了……竟無人上報?”李暄怒不可遏。
朝鮮也有自己的情報機構,其重點刺探目標是大明的軍隊,尤其注重邊軍佈防和調動等情況。
裝備的更換,當然也在探查之列,可主持國事的李暄卻未收到消息。
“或許是……襄王到任後,纔給邊軍換的武器甲冑!”世子翊衛統領鄭全智解釋道。
刺探情報不屬於他的工作,所以他其實沒必要解釋。
這時李暄語氣陰沉道:“鄭將軍,你是行伍出身,是不是新發的甲冑,想來還是看得出!”
鄭全智確實看出來了,剛纔的話只不過是爲打圓場,此時他只恨自己不該多嘴。
“左翊衛的那些人,全都是些廢物!”李暄怒罵。
他口中的左翊衛,表面上是王宮衛隊,實際乾的卻是錦衣衛的差事。
如今的大明,錦衣衛問題不斷,左翊衛把這些也學去了。
反直覺的是,天下事很多時候不是比好,而是比誰更爛。
顯然相比於錦衣衛,朝鮮的左翊衛更爛。
李暄雖生氣,但也知道要動左翊衛,還得他老爹拍板才行,所以他只能把情況和意見上報。
在定遼待了一個時辰,簡單休整一會兒之後,李暄的隊伍得以繼續趕路。
爲保障他們的安全以及引路,定遼衛一名副千戶帶着兩百士兵,加入到了他的隊伍之中。
而這一路,朝鮮的普通士兵們,跟明軍衛所邊軍有了接觸,相互之增進了一些瞭解。
讓朝鮮軍隊驚訝的是,這些普通明軍吃得很好,比如晚餐每人有三個饅頭,還有兩塊薰魚肉和一碗湯。
“這可是明庭的邊軍,在其作戰序列中處於中下水平,竟能有如此供給……”李暄咋舌不已。
他發現自己這次來對了,以往對大明的印象都很模糊,如今親眼看看才更真實。
即便是明庭衛所軍,其甲冑、武器和糧食供應,都不比朝鮮最精銳的軍隊差。
如此說來,朝鮮有必要重新審視,自己和大明的實力對比,以及重新確定應對關係。
從定遼衛往西南,人煙逐漸變得稠密,期間住宿條件也更好了些
而這一走就是四天過去,時間來到了八月十三,李暄一行終於來到金州城外。
因趕路太急,把李暄兩口子累到了極致,以至於他二人都未私人交流過。
好在已經到了金州,接下來幾天不用趕路,便讓李暄可以好好歇歇,至於返程趕路則可以慢一些。
金州城外,得知李暄一些前來,負責迎接的是金州知府,畢竟他便是此地品級最高的文官。
遼東布政司和按察司的人,朱景洪沒有叫他們到金州來,因爲他覺得用知府接待就夠了。
李暄熟知大明典章制度,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出來,迎接自己的官員不過正五品。
這讓他心裡很不爽,可他背後的朝鮮不夠強,導致了他的腰桿子不夠硬,所以只能把憤怒隱藏在心裡。
“世子可算來了,一路車馬勞頓,城內已備好館舍,可供世子歇息!”
既然發怒毫無意義,李暄便不想多扯沒有的事,與迎接的官員客套了幾句,便返回了馬車入城去了。
除了照顧他飲食起居的侍從,以及幾名隨行的官員,其衛隊則是另有安排。
而護送他到來的定遼衛衆人,也跟着一起被安排在了城外,等待過幾日李暄返程一起走。
且說李暄進了城,就發現即使是大明邊陲之城,其繁華程度也不比漢城差。
李暄無法想象,那些詩文裡的蘇杭之地,亦或如今天下之中的神都,又該是何等繁華興盛氣象。
這一刻他終於理解,爲何那些去過大明的官員,尤其考過大明進士的官員,爲何總有股說不出來的傲氣。
現在他明白了,這些人是真的見過世面,所以對便對王室少了敬畏。
“世子,這裡就是了,若有什麼需要,只管派人跟我說!”
到這時,李暄還真有需求,便聽他說道:“我想覲見襄王殿下!”
在中秋宴會開始之前,他很迫切想見朱景洪一面,爲的是心裡能有個底。
金州知府笑了笑,說道:“世子且歇息,若殿下想起,自會見你!”
金州知府這句話,讓李暄心情沉到了谷底。
回想起近期種種,他已不得不承認,大明或者說那位襄王,一切行爲就是針對朝鮮。
這場中秋之宴,恐怕會是鴻門宴……李暄心中大感憂慮。
此時他的隨從正收拾屋子,所以他站在大門口發呆,現場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僅有世子妃金佑顏和幾名內侍陪着他。
只是這處地方,住的卻不只李暄一家,女真諸部的人也都在此,只是分在不同宅院而已。這段時間,包括葉赫銘恩在內女真首領們,全都留在了金州城內等候,他們也會參加中秋之宴。
在金州城內待了許久,這些人對城裡已熟悉得很,每天都流連於各處消遣之地。
相比於部族的生活,金州的生活等同於天堂,已讓這些人有樂不思蜀之感。
此時,葉赫銘恩帶着一幫親兵,打馬向着箱子裡靠近,言語之間嬉笑怒罵好不暢快。
“美女!”
葉赫銘恩眼睛尖,在前方的人羣之中,很容易注意到了金佑顏。
雖然金州城裡美女多,但那些個風塵之女,哪比得上朝鮮世子妃氣質。
而此時,金佑顏也望向這邊,正好與葉赫銘恩四目相對。
葉赫銘恩那灼熱的目光,確實是把金佑顏給嚇到了,於是她立刻移開了視線,並順勢躲到了李暄的身後。
此時根據旗幟,葉赫銘恩察便知眼前是朝鮮人,這讓他的顧忌更少了。
因爲葉赫銘恩知道,這次朱景洪搞這麼大陣仗,其目的就是爲了收拾朝鮮人。
降低速度,葉赫銘恩停在了李暉等人面前,目光粗魯的打量着金佑顏。
“這位可真是大美人啊!”葉赫銘恩顧左右道。
跟着他的十來名親兵,紛紛發出了贊同的嬉笑聲,甚至還有人出言點評起來。
雖然雙方語言不通,但只從這些人的神態語氣,李暄就知道他們肯定沒好話。
知道這些人是衝妻子來的,李暄便讓金佑顏先進去,同時他轉向葉赫銘恩呵斥道:“你們什麼人?竟敢如此無禮!”
爲了確保眼前人能聽懂,李暄使用的是中原官話,而且他的口語還非常不錯。
葉赫銘恩也會點兒官話,只聽他說道:“我看美人,與你何干?”
“荒野蠻夷,毫無廉恥!”李暄冷笑。
此時李暄周圍只有宦官,其侍衛全都被另外安置,面對葉赫銘恩十幾人,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偏偏,李暄毫不退讓懟了葉赫銘恩,可見他也有幾分勇氣。
葉赫銘恩沒說話,其左右親兵可就忍不了了,於是紛紛抽刀要上前動手。
李暄隨行的宦官們,紛紛擋到了主子面前,一個個身如篩糠顯然怕得不行。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羣中的李暄分毫未動,此刻正與葉赫銘恩對視。
“你不怕死?”葉赫銘恩冷聲問道。
“我怕死,伱也怕死!”李暄答道。
葉赫銘恩笑了,反問道:“就憑你們,也想傷我?”
李暄答道:“我們傷不了你,襄王殿下卻能殺得了你!”
“哦?”
“我是朝鮮世子,受襄王殿下之邀,前來赴中秋之宴,你在宴前傷了我,落的是殿下的顏面!”
李暄這話,葉赫銘恩不能不認同,他確實不敢真對李暄做什麼。
且讓你得意兩天,待過了中秋之宴,我再跟你講道理……
心裡這樣想着,葉赫銘恩面露微笑,隨後呵斥手下道:“都回來,別動不動就講打,咱們可是講禮的人!”
待衆人退了回來,葉赫銘恩沒有再多待,領着手下人去了另一處宅院。
看着他們走遠,李暄方纔鬆了口氣,隨後轉身進到了宅院中,接下來他還得安撫妻子。
相隔數百米外,戒備森嚴的薛家宅院內,此時朱景洪坐在交椅上,手持魚竿面朝池塘。
薛家後宅有處花園,裡面的魚兒不但數量多,而且個個都被喂得肥美。
可就是這樣的條件,朱景洪在此坐了半個時辰,愣是一條魚都沒有上鉤。
對此他也不甚在意,只因此刻他在思考。
燕遼下一步怎麼走,如何掌握其中分寸,如何應對朝堂變動,如何平衡與太子的關係……
對朱景洪來說,需要考慮的事簡直太多。
“姐夫……”
聽到這清脆的聲音,朱景洪原本沉重的心,立時猶如被甘泉澆灌。
朱景洪回頭望了一眼,然後說道:“丫頭,你怎麼進得來?”
寶琴答道:“他們不許我進,我說是姐夫找我,然後他們就放行了!”
“你這可是撒謊!”
朱景洪知道這是撒謊,外面守着的宦官也知道,那些“聰明人”最會揣摩主子心事,所以乾脆裝傻放了寶琴進來。
正常來說,這樣的宦官該受罰,但朱景洪不是冷酷的機器,對這些“善解人意”的宦官,他實在是沒動力去懲罰。
他知道這是墮落,且難以拯救自我。
面對問罪,寶琴坦言道:“現在我跟你明說了,就不算是撒謊了!”
“倒也……有幾分道理!”
此時寶琴已走到近前,她第一眼先是看了竹簍,然後說道:“釣了這麼久,竟是一條都沒有!”
聽到這不加掩飾的鄙夷之意,朱景洪說道:“誰說沒上鉤?”
“在哪兒?”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說得玄乎,我可沒看到!”寶琴很是不服。
“看不到就算了,日後你就明白了!”朱景洪平靜道。
“姐夫……我聽父親說有旨意,讓你節制燕遼兵馬?”
“是有這件事!”
“那豈不是說,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軍隊,都要受你調遣!”
“嗯!”朱景洪依舊淡定。
心中所想得到確認,寶琴頓時就興奮起來,於是她說道:“姐夫,你可真厲害!”
家裡出了個親王女婿,而且還是威名赫赫的大明戰神,如今這位再度統兵或將立下新功,寶琴光是想想就覺得激動。
有這樣厲害的姐夫,而且跟自己關係還這麼好,回去了在跟姐妹們吹牛,她的腰桿子都硬了不少。
少女笑靨如花,青春靚麗之態,着實有很強的治癒效果,讓朱景洪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雖然如今他也才十八歲。
嘆了口氣,朱景洪面露悵然,說道:“丫頭,其實我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