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八月初三。傠
說是要大肆操辦,但畢竟門外的巡城司官兵還沒完全撤去,像以往那樣連着辦上幾天頗有些不便。
因此這回就全都集中到了八月初三這日,爲此還特意將大觀園整個臨時騰出來,充作待客之所。
一大早,披紅掛綠的迎賓小廝們,便在榮府大門外八字排開,喜慶的爆竹聲足響了兩刻鐘,將半條街鋪滿了大地紅。
不過受邀賓客們的心情,卻與這熱鬧喜慶的氛圍正相反。
說實話,這回來之前不少人都經歷了相當激烈的心理鬥爭:
你說來吧,這榮國府門前可還守着官兵呢!
且王子騰不日便要被押抵京城,這節骨眼上誰樂意跟他的案子牽扯上干係?傠
但你要說不來吧……
宮裡賢德妃獲准參政的事兒,如今誰人不知?
甭管有多少人在嘲諷她牝雞司晨,人家這份影響力可是實打實的!
於是權衡到最後,有不少人都選擇了折中的法子——來是肯定要來的,但怎麼來,來多久,卻是可以控制的變量。
於是這天上午,竟有一多半人臨近中午纔到,用罷壽宴又匆匆而去。
這是後話,且先不提。
與那些人不一樣,焦順可是一大早就到了,這次與他同行的還有史湘雲——即便對老太太有所埋怨,但史湘雲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賈母的背棄,自然做不到像林黛玉那樣再不相見。傠
爲免路上顛簸動了胎氣,焦順特意給湘雲準備了一頂四人擡的軟轎。
等焦順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從轎子裡出來,迎賓的小廝剛要上前見禮,得了稟報的賈蓉、賈薔兩個便迎了出來——其實這次總攬迎賓差事的是賈璉,但賈璉又怎肯來迎焦順?一聽說是焦暢卿到了,早就找藉口遠遠避開了。
不過賈蓉、賈薔兩個倒都熱切的很。
尤其是賈蓉,兩眼先是直勾勾的盯着焦順,然後又悄悄打量史湘雲似乎顯懷,又似乎還沒有顯懷的肚子,直恨不能來個乾坤大挪移,把這孩子塞到許氏肚皮裡纔好。
“叔叔,老太太方纔特意交代了。”
因他滿腦子都是這些事情,所以便被賈薔搶到了頭裡,只聽他笑着招呼道:“讓湘雲姑姑來了,就直接去她那邊兒——她老人家轉把碧紗櫥騰出來,就爲了招待姑姑呢!”
“老太太有心了。”傠
史湘雲護着肚子微微頷首,心中卻不由想到了林黛玉。
因爲林黛玉自小便是住在那碧紗櫥裡的。
而想到林黛玉,她又忍不住掃了眼身旁的丈夫,這些日子,焦順每每散衙都要先去桃花巷坐坐,或是下棋、或是打球,期間林黛玉一次都沒有再提起賈母的壽辰。
但唯其如此,夫妻兩個才更能斷定她心裡頭始終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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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此,焦順特意與湘雲商量,希望她能設法託請惜春以老太太爲模版畫一張‘祝壽圖’,等過後帶給林黛玉觀瞧,也算是聊以撫慰了。
進到府裡之後,夫妻兩個便暫時分道揚鑣。
史湘雲直接被帶去了賈母院裡,焦順則跟着賈蓉、賈薔往榮禧堂趕。傠
路上,賈蓉忍不住一語雙關的埋怨:“叔叔也真是的,怎麼搬去紫金街後就與我家生分起來了?真真三五個月也不見上門一遭,讓小侄想親近都沒機會。”
頓了頓,又補了句:“尤其許氏最近新學了幾樣糕點,還想着請叔叔品鑑品鑑呢。”
他不說後面這句還好,說了之後整句話就可以概括爲四個字:大爺,來玩。
嗯~
或許再加個‘常’字更貼切:大爺,常來玩!
焦順一時弄不清楚他這熱情到底是因何而來,故此只好泛泛的回了句:“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然後便加快腳步往榮禧堂裡趕。傠
到了門前,賈政也適時的迎了出來。
站在臺階上滿眼複雜的望着龍行虎步,氣場十足的焦某人,他心中不由閃過萬千感慨。
前陣子他才陡然得知,王夫人有意要將探春嫁去來家做兼祧夫人,單單從理智上來說,賈政也認爲這是一樁好姻緣;可若是從情感上來論,他卻實在有些難以接受。
且不說焦順出身家奴,單只是他與王熙鳳有染這一點,就讓賈政沒辦法不心存芥蒂。
當然了,按照他相對樸素簡單的分析,焦順既然要娶自家女兒,應該是和王夫人並無瓜葛的,否則那婦人也太不知羞恥了吧?
怎麼說也是天天吃齋唸佛的,她哪能做出這等下賤行徑?
“世叔。”傠
直到焦順躬身見禮,賈政這才從遐想中清醒過來,當即暗歎一聲,主動扶住他的雙臂道:“賢侄快快請起,今兒這場壽宴實在倉促了些,若有招待不週的地方,還請賢侄不要見怪。”
“世叔這時說的哪裡話?倒是有什麼需要小侄出力的地方,還請世叔千萬不要與小侄客氣。”
說話間,賈政將他讓到榮禧堂內落座,然後便天南海北的閒談起來。
直聊了小半個時辰,才陸續有其他賓客趕到。
這些人進門先鄭重拜見賈政這位‘地主’,緊接着就是焦順了。
甚至隱隱的,恭維焦順的力度還要再大一些。
畢竟焦某人乃是皇帝的頭號心腹,如今又憑藉發明出電報,鞏固拓展了工學的基本盤,風頭堪稱一時無兩。傠
反觀榮國府,雖有參知政事的賢德妃做靠山,理論上比焦順更親近皇帝,但這個論斷的大前提是,賢德妃除了參知政事,還能在皇帝耳邊吹枕頭風。
可誰不知道以皇帝如今的身體狀況,莫說是什麼枕頭風,你便是吹爆了也無濟於事。
單憑一個參知政事,現如今只怕未必蓋的過焦暢卿去。
所以比起榮國府來,衆人對焦順的吹捧,無疑要更爲用心賣力。
賈政將這些看在眼裡,先是感嘆世態炎涼人皆如此,旋即又冷笑三聲,心道你便再怎麼煊赫,日後還不是要稱老夫一聲岳父大人?
…………
另一邊。傠
史湘雲到了賈母院裡,不出意料的見到了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李紈、探春、惜春、以及一臉愁苦的賈寶玉。
對應賈寶玉混雜其中,史湘雲倒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那一臉的苦大仇深。
因此等與老太太敘完別情,她便湊到探春身旁,衝賈寶玉努了努嘴問:“這又是跟誰?”
“還不是就是因爲林姐姐的事兒。”
探春無奈嘆道:“這眼見就要一個月了,派去的人始終沒有音信傳回來——初一那日,他便鬧着要再派一批人,甚或親自南下蘇州。”
“這如何使得?!”
史湘雲驚道:“且不說別的,他如今可是朝廷命官,無故豈敢私自離京?”傠
“可說是呢。”
探春再次嘆息:“太太也攔着,老太太也攔着,好說歹說又派了一批人南下才算作罷,結果他還是這般魂不守舍的,人雖沒走,心思卻早飛到蘇州去了。”
這時一直在旁邊擔任背景的惜春,突然冒了了句:“二哥哥還是對佛法精研的不深,若不然豈會有這些煩惱。”
一句話,登時冷了場。
好在這檔口,王熙鳳抽身出來,拉着史湘雲的手,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邊笑着打趣必是男孩,邊招呼衆人去碧紗櫥裡說話,也免得被外面的賓客吵到。
史湘雲一面應了,一面又總覺得王熙鳳方纔打量自己小腹的眼神,好像剛剛在哪裡見過的似的。
等在碧紗櫥裡落了座,她才猛然醒悟過來,是了,先前賈蓉的眼神就與其有些類似。傠
不過……
她們那異樣的目光到底代表着什麼呢?
將這事兒壓在心底,史湘雲同姐妹們嫂子們說了會兒閒話,便明知故問道:“怎麼老太太瞧着不太精神的樣子?莫不是最近因爲壽宴的事兒勞累了?”
“這……”
王熙鳳和探春交換了一下眼神,最後還是探春唉聲道:“你也不是外人,實話不瞞你說,老太太前陣子曾昏厥過一會,醒過來精氣神便大不如前了——若不是因爲這個,老爺也不會執意要在此事大操大辦。”
“原來如此。”
史湘雲點點頭,旋即看向惜春道:“既是如此,我有一事想求惜春妹妹,還望妹妹能幫我畫一副‘壽宴圖’,也不用太精細,只需畫出老太太的神韻即可。”傠
衆人聞言都道她有心了,老太太沒有白疼她云云。
如此惜春自也無從拒絕,只說是畫得不好,湘雲姐姐可不能找後賬。
完成了這項交託,史湘雲這才覺得鬆快了些,正張羅着想要來一局三國殺,忽就見賈寶玉挑簾子快步走了進來。
“二哥哥來的正好,咱們……”
湘雲剛要招呼他入局,卻聽賈寶玉強笑道:“姨媽、寶姐姐、琴妹妹到了,老太太讓你們去外間迎一迎。”
衆人聞言忙都起身往外走。
史湘雲被丫鬟們護着走在最後,臨出碧紗櫥忍不住回頭看了賈寶玉一眼,卻見他悶頭坐到了牀上,半點沒有要出迎的意思。傠
也不知他是心裡有愧,不敢見寶姐姐;還是在埋怨寶姐姐橫插一槓,壞了他的木石前盟。
史湘雲無聲的嘆了口氣,心道這兩個即將成親的人,竟還不如當初在大觀園裡親近,也不知成親後,又會是何等光景。
因比別人遲了半步,等史湘雲到外面時,薛姨媽已經領着女兒侄女在給老太太拜壽了。
薛姨媽明顯比平日裡話少了些,也因此愈發突出了薛寶釵的八面玲瓏、天衣無縫。
史湘雲在後面瞪圓了美目,想要從她身上找到一絲破綻,最後卻以失敗告終。
但越是如此,史湘雲越是覺得可悲,甚至於覺得眼前的寶姐姐有些可怕!
老太太和賈寶玉說的那些話,寶姐姐早就已經知道了,偏還能表現的如此……傠
那她平日裡若說起謊來,誰又能分辨的出來?
因突然生出這樣的想法,等到姐妹們見禮的時候,湘雲又明顯慢了半拍。
首先迎上去的探春,她也如寶釵般笑的春風拂面,一張嘴卻問的是:“文龍大哥今兒怎麼沒來?”
“哥哥突然染了風寒,所以只好留在家裡了。”
“原來如此。”
探春輕笑一聲,意有所指的道:“那倒真是巧了,哥哥先前也病了一場,近日纔好些,誰知他好了,文龍大哥就病了,也不知這是個什麼因果。”
‘因果’二字一出,薛寶釵無懈可擊的笑容,終於出現了一絲絲凝滯。傠
這時探春忽然又鄭重施了一禮,肅然道:“哥哥就在碧紗櫥裡,偏也不知出來迎一迎,實在是不應該——我這裡,且先替他給姐姐賠個不是。”
薛寶釵是一點就透。
當下明白她這番連消帶打,是在表示雙方都有錯處,即便賈寶玉的錯更大些,但受了她這一禮,往後也不該再提了。
想通了此節,薛寶釵鬆了口氣的同時,不由暗歎這三姑娘真是歷練的愈發通透了。
榮國府上上下下,被她認定堪爲對手的沒有幾個,但這未來小姑子卻無疑是其中的翹楚。
好在探春年底就要嫁去來家了,並不會與自己有什麼直接的衝突。
“妹妹說的哪裡話。”傠
於是她連忙扶起探春,笑道:“他是男丁,本就該避諱纔對,先前咱們說了多少次他也不聽,這回倒總算是學乖了些。”
說着,又忍不住看向了史湘雲。
這最近一段時日沒見,總覺得雲丫頭似是跟自己疏遠了。
正欲探問兩句,忽見尤氏領着尤二姐、尤三姐走了進來,一進門便笑着賠不是:“老太太恕罪,我來晚了。”
說着,又回頭指了指兩個妹妹:“不過這可不能怪我一個人,實在是她們兩個聽說老太太過壽,非要來沾沾福氣,偏又磨磨蹭蹭的,讓我這一通好等!”
“是了、是了。”
未等賈母回話,王熙鳳先湊趣道:“是好事兒都是你的,那不是全在別人身上呢。”傠
衆人聞言都笑。
史湘雲也一手護着小腹一手掩着嘴笑,不過笑着笑着,她突然又發現一道異樣的目光。
循着目光望去,便看到了滿眼豔羨的尤二姐。
對於尤二姐和焦順的關係,她其實早就心知肚明的,所以立刻就明白她是在豔羨什麼。
怪不得!
然後她也一下子明白了,王熙鳳和賈蓉的異樣是怎麼回事了。
鳳姐姐一直都在爲沒能生出兒子而煩惱;蓉哥兒的續絃許氏過門也有一年多了,卻遲遲不見動靜。傠
兩人會豔羨自己腹中胎兒,豈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