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3章 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是日傍晚。
焦順散衙回到家中，剛轉入二門夾道內，迎面便撞上了史湘雲和林黛玉，只看兩個人四隻眼睛滿是希冀的望着自己，就知道她們早已經恭候多時了。
迎着她們眼中的期許，焦順嘴角微微上翹，然後緩緩吐出四個字來：“幸不辱命。”
史湘雲和林黛玉齊齊鬆了口氣，剎那間仿似連身量都短了些許，足見方纔一根弦繃的何其之緊。
旋即史湘雲素手一合，誦唸了聲‘阿彌陀佛’。
林黛玉則是對着焦順鄭重一禮：“小妹先代二嫂子和榮國府，多謝焦大哥援手之恩！”
這便是內外之別，史湘雲與焦順夫妻一體，在外人面前爲此道謝反而顯得生分。
而林黛玉不過是暫時寄居，即便真正的請託人並不是她，她也要先承焦順的人情。
“不過是分內之事罷了。”
焦順雲淡風輕的一擺手，又道：“這裡不是說話的所在。”
賈珍捋着鬍鬚得意道：“咱們跟娘娘畢竟隔着一層，再怎麼也比不得西府那邊親近，可焦暢卿這邊兒就不一樣了——往後讓你母親多回家走動走動，難得就這麼一個知己的親戚，哪能慢待了？”
頓了頓，又道：“芎哥兒也漸漸大了，讓她一併帶去認認親戚。”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
饒是許氏指天誓日的表示，自己和公公絕無苟且，但賈蓉也依舊半點不信——先前秦氏在世時，還不是裝的三貞九烈一般？
再說了，自己從江南帶回來，暫時放在賈薔外宅的那兩個揚州瘦馬，論起伺候人的本事不比許氏強多了？
“啊？！”
“沒沒沒！我、我就是路上大手大腳了些，可這不能算是貪墨吧？！”
壓根不記得那御史還說了些什麼，更不記得自己是怎回的寧國府。
賈蓉也忙附和：“對對對，是要好生恭賀娘娘！”
賈蓉毫不猶豫的道：“許氏嫁過來也有些時日了，偏一直也沒個動靜，讓她跟在太太身邊耳提面授的得些經驗，保不齊就懷上了呢！爲了子孫計，她跟着勞苦勞苦又算得了什麼。”
賈蓉越發愣怔了，直到那御史摸出張銀票來，表示這是搜來的贓款，他才條件反射的接了過來。
“是宮裡，宮裡賢德妃娘娘重又得寵了！”
卻說賈蓉在兵丁的帶領下，來至榮國府外院一處小花廳，進門一擡眼的功夫，他便就泥胎木塑似的愣在了當場。
“所以我今兒面聖時，並沒有提及窩藏一案，而是設法爲賢德妃娘娘求了情。”
低頭看了看數額，見竟比自己這些日子吐出來還要多些，賈蓉只覺得似是在雲裡夢中一般。
焦順放下手裡的茶杯，正色道：“這次榮國府輕易被捲入了窩藏案，說到底還是因爲賢德妃在宮裡失了寵，偏孃家又沒有個頂樑柱，故此才落得牆倒衆人推。”
且若是自己也有個芎哥兒一般的兒子，豈不既能借此牽制焦叔叔，又能免得芎哥兒威脅到自己的繼承權——到時候兒子孫子皆是肉，焦叔叔總不好再扶芎哥兒上位了吧？
等稍稍清醒時，人就已經在賈珍書房裡了。
這下賈珍賈蓉父子也終於歡喜起來，說到底，榮寧二府最大的依仗便是賢德妃，既然賢德妃在宮中東山再起，那這窩藏案又算得了什麼？
再說了，就算榮國府真因爲窩藏案倒了，這不還有寧國府嗎？
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榮國府倒了，寧國府義不容辭，肯定是要頂上去的！
歡喜了一陣子，賈珍又好奇道：“不是說皇上一直不肯見娘娘嗎，怎麼突然就又委以重任了？”
“別廢話，爺還有正事兒要辦，你起開些！”
賈蓉氣惱之餘，便忍不住抱怨：“說是查問，可這三番五次下來我早瞧明白了，那幾個狗才不過是想拿雞毛當令箭，趁機從兒子身上詐些油水出來罷了！”
賈珍頭也不擡一下，又盯着那字畫端詳片刻，這才發問：“聽說你上午又被叫去了？都問了些什麼？”
說着，當先朝正中院落行去。
如今在他眼中，許氏比雞肋還不如，與其放在家裡礙眼，還不如去外面賺些好處回來。
“原來是他！”
故此這陣子賈蓉時常被那喚到隔壁問話，起初還是經辦的御史出面盤問，後來漸漸就換成了幾個小吏，翻來覆去的總是那幾個問題：
諸如最初送上船的都是什麼貨物，有沒有違禁品，數量多寡，返程後利潤幾何，有沒有發現什麼異狀之類的。
說着，便若有所思的沉吟起來。
剛一落座，史湘雲便忍不住追問道：“老爺，事情是怎麼了得？”
話說……
當初秦可卿死時，賈珍爲了能讓她風光大葬，特意給賈蓉在龍禁衛買了五品爵，掛了御前三等侍衛的名頭。
兩父子正在書房父慈子孝呢，忽聽得外面有人揚聲道：“老爺、老爺，巡城司的又叫大爺過去呢！”
賈珍見兒子的表情不似作僞，便也懶得再追問，直接拂袖道：“那你就先過去瞧瞧，等回來，老爺我再接着跟你理論！”
“那這喜從何來？”
“老爺高見，確實是該多走動走動。”
焦順換好了一身藍底金絲銀紋的萬福衣，擦着手從裡間出來，與史湘雲隔着茶几坐到了主位上。
“怎麼？！”
說着，他暗暗用眼角餘光打量黛玉。
賈蓉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老爺是說焦叔叔？”
焦順卻是先慢條斯理的端起茶來品了品，這才搖頭道：“事情還沒了。”
林黛玉聞言，也忙向焦順投來關注。
兩日後，寧國府。
史湘雲瞪圓了美目，難以置信的看向自家老爺，連一旁的林黛玉也被唬住了，眼裡不自覺的透出欽服之色。
“我……”
賴升說的興高采烈比手畫腳：“聽說還要幫着皇上處理朝政呢！”
“這麼說，陛下已經諒解娘娘了？！”
說着，又邁步進了裡間。
“這有什麼不捨得？！”
“果真？！”
“只要娘娘能再次獲得皇上寵信，外面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必然偃旗息鼓——屆時這窩藏罪，也不過就是疥癬之疾罷了。”
“爲娘娘求情？”
“我倒不這麼覺得。”
等急匆匆回到家中，迎面就見許氏苦着臉迎了出來，他立刻剎住腳步，又警惕的往回倒退了兩步，這才呵斥道：“我不說了麼，你沒事兒少出門，又別來煩我！”
父子兩個俱是一愣，賈珍皺着眉退回桌子後面，狐疑的問：“你上午莫不是說錯話了？”
說起這個來，賈蓉就氣不打一處來，因爲他是寧國府派去兩廣的經辦人，除了沒跟這出海之外，從一開始的攢貨，到商船回港後發賣洋貨，皆都曾參與其中。
賈蓉將方纔的事情說了，又撓頭道：“兒子實在不知道，他們這鬧的究竟是哪一齣。”
賈蓉垂頭耷腦的應了，一出門先就回頭狠‘啐’了口唾沫，暗罵這老東西真是財迷心竅，連親兒子多花幾兩銀子的事兒都要這般斤斤計較，當時那花柳病怎麼沒直接要了他的命？
賈珍起初也是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急忙將總管賴升尋來，命他設法打探消息，看是不是榮國府的官司有了反轉。
“就只是路上？”
賈珍見他渾渾噩噩的樣子，生怕受了西府那邊兒的牽連，忙聲色俱厲的喝問究竟。
明明是誤打誤撞、順水推舟的事兒，偏被他說的謀定後動智珠在握。
賈珍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揮退了賴升，這才冷笑一聲：“沒用的東西！都已經這般年紀了，怎麼還分不清楚輕重緩急？我問你，是宮裡的娘娘重要，還是能讓娘娘重新的得寵的人重要？！”
“我已有八成把握。”
“聽說是焦大人的主意，他前腳剛見過聖上，後腳娘娘就得了召見！”
說着，順手奪過賈蓉一直攥在手心裡的銀票，看了眼數字後，直接揣進了自己懷裡，然後又翻出張小面額的遞給賴升，讓他做打典之用。
賈珍聞言上下打量了兒子幾眼，問道：“你當真捨得？”
許氏的眼圈登時就紅了，悲聲質問：“爺還是不肯信我？！”
“沒錯！”
眼見退無可退，賈蓉一咬牙屈膝跪倒，磕頭如搗蒜般連聲道：“老爺明鑑，咱們家調的貨太雜，史家、王家對西府也更照應，裡外裡自然就差了行市——兒子身邊帶的都是老爺的人，我就是長了八個腦袋，也不敢貪那麼多啊！”
先前他把身上的散碎銀子全拿出來打典了，如今口袋裡只餘下些幾百上千兩的銀票，他可捨不得便宜那些蕞爾小吏，所以準備回家取些合用的。
林黛玉默默坐到了下首，想着方纔焦順語氣神態，不由暗暗感嘆，怪不得焦大哥能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單說憑方纔那反應，誰能看得出他其實是受了三妹妹逼迫，纔不得不出手的？
賈蓉起初還站在遠處，見他越走越近，便戰戰兢兢的往後縮，等到賈珍站到書房正中的時候，他都已經快要退到房門外面了。
賈珍點點頭，又道：“也只能是他了。”
要說擱在以往，即便焦順展現出這方面的智慧能來，林妹妹也未必會有太多感觸，但近來榮國府兩次遭難，卻讓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權勢的重要性，也多多少少對仕途上的事兒存了敬畏之心。
心道自己原是想借機將林黛玉羈縻在家中，然後再徐徐圖之，但現如今爲了燒賢德妃的冷竈，卻是無形中又破壞了她久留焦家的前提。
賈蓉腳步沉重的走進書房內，見賈珍正站在書桌前揹着手欣賞一幅字畫，便忙遠遠的站定，小心翼翼的見禮道：“老爺，我來了。”
“什麼？！”
史湘雲也忙吩咐香菱奉茶，然後跟進去伺候焦順更衣洗漱。
…………
正愣神之際，又見最初曾見過一面的巡城御史迎到了門口，拱手道：“下官近來公務繁忙，一時管束不嚴，竟讓這些宵小之輩得以猖狂，實在是讓賈侍衛見笑了。”
這會兒賈蓉也早回過味兒來了，搶着追問：“莫非榮國府的官司當真了結了？！”
若不是林黛玉在外面等着，她只怕在屋裡就憋不住要問了。
賈珍從桌子後面繞出來，一步步的逼近賈蓉，口中陰惻惻的道：“若鳳丫頭說的真的，那咱們這回的進項可就有些不對了——我算着，裡外裡差了足有一半！”
“嗯。”
賈蓉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雖說最近總被巡城司的人敲詐勒索，也沒有上午剛敲過一筆，下午就又捲土重來的道理。
雖說眼下賈薔也還沒碰自己新姬妾，但萬一他碰了能？自己豈不是白吃了啞巴虧？！
唉~
到底是人心易變啊，想當初兄弟之間可是無所不通……
蓋因那花廳當中正跪着五六個人，內中無一例外，全都是曾敲詐過他的巡城司小吏。
賈蓉呵斥完，見許氏沒有讓路的意思，乾脆貼着牆繞了個圈，從屋內取了銀子奪門便走，自始至終都懶得多看許氏一眼。
一路無話。
這時忽聽賈珍道：“去備一份厚禮。”
等過了眼下這道坎，自己也該置辦個外宅了——賈薔那廝忒不是個東西，自己把人送過去的時候告訴他隨便玩，他倒好，跟寶貝似的捂着那小戲子，碰都不讓自己碰！
賈蓉說着，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又提議道：“不如讓許氏也跟着走動走動，這萬一太太有什麼事情絆住了，咱們也能有個備選不是？”
賈珍這時候霍然擡頭，死死盯着賈蓉問：“那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油水，值得人家如此惦念？”
等到了堂屋客廳裡，焦順這纔回頭對林黛玉道：“林妹妹稍候，我且先去換下官服。”
“你倒是愈發精明瞭。”
這日上午也不例外。
“這麼說，伱還是貪了？”
以前他怕的是賈珍這個人，現下卻更怕賈珍身上的花柳病。
“這個、這個…在兩廣的時候……”
“不錯！”
自打回來得知賈珍染了洋夷的花柳病，賈蓉就將許氏視作洪水猛獸一般，從不肯與她親近。
賈蓉搓着手來回踱了幾步，亢奮道：“這回好了、這回好了，有了娘娘在宮裡撐腰，看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若是那樣，自己正好帶着銀子回來奔個‘喜喪’！
詛咒完親爹，賈蓉便又把手伸進袖子裡一陣摸索，最後無奈的嘆了口氣，邁步出了院門，卻沒有趕奔榮國府受審，而是先回了自己家中。
“還是那老三樣！”
史湘雲和林黛玉登時愕然，既然事情還沒了，那怎麼方纔又說是幸不辱命？
史湘雲正待追問，焦順便又主動解釋道：“榮國府窩藏王家銀兩的事兒，早已經街知巷聞了，便是皇上，想要無緣無故的撤案，只怕也沒那麼容易。”
“嗯？”
也就不到半個時辰。
“沒啊！都是老問題，要是兒子說錯了，也早該查出來了！”
好在這也不是沒辦法彌補，自己既然幫了榮國府這麼大的忙，屆時讓王夫人和王熙鳳找理由不來接她，難道憑她自己還能飛回去不成？
賈蓉一時卡了殼，旋即忙叫起了撞天屈：“兒子身上能有什麼油水，那些人不過是豬油蒙了心，瞧誰都像是塊肥肉！”
史湘雲想也不想緊隨其後，林黛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追了上去。
焦順篤定道：“料來三兩日內，必有消息傳出！”
“賴升。”
賴升滿臉紅光的去而復返，一進門依舊跪倒磕頭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這……”
也就一刻鐘的功夫。
“這倒不是……”
那許氏身上到底乾不乾淨。
想到這裡，賈蓉忍不住向自家老子投去懷疑的目光。
賈珍卻並未注意到這一點，他低頭暗暗沉吟，心道尤氏這一兩年仗着焦順愈發猖狂，若能有個制衡她的存在，倒也是極好的。
反正以他現在的情況，扒灰大計已是難以爲繼了，還不如拿來換些實實在在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