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源五年十月三十。
對於焦順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爲從今天起,他就要正式搬出榮國府,擺脫寄人籬下的生活,成爲真真正正的一家之主了。
沒錯,就是一家之主。
前幾日來旺夫婦商量了一下,決定等去了新家就由兒子當家做主——雖然早就是這樣了,不過這次是連稱呼也要改掉,往後焦某人在家就不是什麼‘大爺’,而是‘老爺’了。
而來旺自然是高升‘老太爺’一職。
這樣,也算是避免了紫金街焦府的主人姓‘來’的尷尬情況。
這天上午,被以賈政爲首的衆人簇擁出正門——行李都是走後門,但人卻是要從正門離開的。
焦順回顧榮國府的燙金牌匾,一時不由感慨萬千。
初來此方世界不久,第一次踏足榮國府時激動與慌張。
爲了能改變自己的境遇,跟着父親去向王熙鳳獻寶時,弓着背遠遠站在馬廄旁的卑微與不甘。
與賴家兩次鬥法,幾乎陷於絕境,最後卻又被天降聖旨所拯救時的驚喜交加。
初入仕途,遭受同僚排擠、文人非議,甚至被賈政等人視之爲恥的艱難。
披荊斬棘步步高昇之後,榮國府上下肉眼可見的轉變。
時至今日,自己風風光光走出榮國府的正門,簇擁在自己身邊的賈政、賈珍、賈璉、賈寶玉、賈蓉、賈環,無不是熱情洋溢,甚至自賈珍以下,多有殷勤討好之意。
但只是這一出一入之間的天差地別,就足以令人豪情頓生。
更何況……
司棋、楊氏、被刪掉的金氏、玉釧、香菱、晴雯、邢岫煙、尤氏、李紈、趙姨娘、探春、王熙鳳、王夫人、薛姨媽……
這一長串還沒有列全的人名,足以證明他傲人的戰績!
如今從這府裡離開,不能說是一丁點遺憾都沒有,但也足堪圓滿二字了。
“賢弟。”
賈政畢竟是長輩,不好表現的太過親熱,但賈珍就沒這方面的顧慮了,上前把臂道:“雖是搬出去了,日後可要常來常往纔好。”
“那是自然!”
焦順不着痕跡的避開了皮膚接觸,然後用力點頭:“便哥哥不說,我也會常來看望你和侄兒們的。”
如果改成尤氏和芎哥兒,那這話就純是出自本心了。
賈珍對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過他本就不那麼在意這些,如今又在養病之中,壓根不敢親近女色,就更不在乎了,反而覺得有了芎哥兒在手,日後說不定也能借焦順之手,給賈蓉安排個肥缺,也好貼補一下府裡的開銷。
當下哈哈一笑,心照不宣的在焦順肩上拍了拍,順勢將位置讓給了賈璉。
要說這送別的人當中,誰的心情最複雜,那肯定就是賈璉了。
猶記得他當初南下去送林黛玉時,這焦順還不過就是個剛剛嶄露頭角的小管事,想找自己或者王熙鳳稟事,還得在門外排隊的那種。
誰成想短短數年之間風雲際會,如今論地位論影響力對方早已在自己之上,連府裡衆星捧月的寶玉,也要仰賴他才能正式踏入仕途。
再看看自己,夫妻失了和睦不說,如今還受了王熙鳳失勢的牽連,在府裡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世事當真是變幻無常!
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賈璉盯着焦順半晌,最後也只擠出一句乾巴巴的:“保重。”
便也學着賈珍退避到了一旁。
接下來賈寶玉、賈蓉等人的道別,也都是隨大流並無特殊之處——至於賈環,雖然來了,但還輪不到他出面與焦順告辭。
最後纔是賈政上前,端着架子諄諄教誨。
不過說是端着架子,實則言語間也早沒了那高高在上態度,最後再一次將寶玉託付給焦順時,更是不自覺帶出三分討好。
等到上車時,焦順回首抱拳,目光再次凝視了榮國府的燙金招牌片刻,然後才吐出一句“告辭”,低頭鑽進了馬車裡。
寬敞高大的馬車緩緩啓動,駛向了路口早已等候多時車隊——原本來旺和徐氏也該從正門出來,但他們畢竟與焦順不同,是曾在榮國府裡做過多年下人的,如今面對這麼多舊主,總難免有些不自在。
所以縱然是最好面子的徐氏,也選擇了跟隨大部隊走後門。
一刻鐘後。
焦順正式離開的消息傳遍榮寧二府。
蘅蕪院。
正在親自擦拭自行車的史湘雲動作微微一滯,很快便又恢復如初。
內儀門小花廳。
賈探春在鋪開的宣紙上,濃墨重彩的寫下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稻香村。
李紈和‘大病初癒’的王熙鳳,正商量着去牟尼院上香的頻率,到底是該定爲一旬還是半月。
綴錦樓。
迎春從三樓陽臺用力擲出一隻紙飛機,目送着它飛出十餘丈遠一頭扎向湖面,又在臨近入水的那一刻艱難掙扎着重新爬升片刻,但最後還是無力的沉入湖中。
清堂茅舍。
王夫人聽了彩霞的稟報,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兒,然後喃喃自語道:“也不知薛家那邊兒如何了。”
寧國府。
尤氏得了消息,默默抱起了芎哥兒。
…………
返回頭再說焦順。
等到與自家的車隊匯合之後,焦順挑起車簾,正看到不遠處的父親也正隔窗示意,不過卻未見母親的蹤跡。
他示意車伕將車趕到近前並轡而行,揚聲問:“爹,我娘呢?”
“她等不及,先去家裡收拾屋子了。”
來旺說着,往前頭指了指:“再說了,薛家太太不是說要去幫忙麼?總不好連個陪同的人都沒有。”
頓了頓,又補充道:“邢氏和你那些丫鬟們,也都跟過去了。”
“喔。”
焦順瞭然的點了點頭,揚聲道:“既然如此,那咱們也趕緊上路,免得讓薛家嬸嬸久等。”
來旺也點頭,旋即卻是壓着嗓子道:“我娶你孃的時候,可沒想到她有一日真能跟王家的千金小姐論姐妹。”
其實還不止論姐妹呢。
焦順心裡嘿笑,又打趣道:“爹您剛纔要跟我一起走,說不準還能聽到政世叔稱呼您一聲賢弟呢。”
“滾一邊去!”
來旺笑罵一聲,臉上卻忍不住有些潮紅,卻不是羞臊,而是想到那場面便血氣上涌。
焦順又超車到了前面,把薛蟠喊上了車——馮紫英、衛若蘭等人都會去紫金街那邊兒慶賀——然後一聲令下,由榮寧二府和薛家贊助的車隊便徐徐向前。
其實真正要拉的東西也沒多少,畢竟焦家如今也瞧不上榮國府給管事們用的二手傢俱,再說籌備了幾個月,該買的也早都買齊了,所以這三四十輛大車,純粹就是爲了撐場面。
不過場面是有了,行進起來卻難免遲緩。
也不知過了多久,焦順正在車上與薛蟠天南海北的閒扯——拋開人品不提,薛大腦袋絕對是個場面人,有他在不愁沒話說——忽然就得了稟報,說是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半邊,要不要繞行。
焦順剛要答應,忽然想到了什麼,挑簾子向外探頭張望,果不其然,就見前面街上停了幾十輛大車,又有無數人從街頭排到街尾,烏泱泱的看不到盡頭。
而引發這場面的,正是由老義忠親王府改建的工學。
薛蟠也從對面探頭張望了幾眼,奇怪道:“焦大哥,不是說你們工學打從下月初一纔開始報名的嘛?怎麼今兒就來了這麼多人?”
“哈哈,畢竟放給外面的名額只有兩百個,僧多粥少可不就搶起來了?”
焦順隨口敷衍着,但事實自然並非如此,雖說這次開放給外面的名額不多,但也還不至於讓這麼多人提前一天跑來排隊報名。
其實早從幾天前刊發報紙的儀式,他就着力烘托緊張氣氛了,今兒最早跑來排隊的也都是工盟找來的托兒。
說是托兒也不全對,這些人也的確是要來報名的,只是原本沒那麼急迫,後來受了工盟的人鼓動,所以才提前跑來排隊的。
而等更多的人因爲從衆心理加入排隊的序列當中,這些人說不定還要感謝鼓動他們的鄉黨、工友。
雖然眼前這一幕,本就是焦某人暗中謀劃扇動的結果,但真等親眼看見,還是忍不住生出了‘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的錯覺。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匠人裡固然有不少滄海遺珠,但現階段和傳承上千年的科舉比,仍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這已經算是極好的開端了。
也或許焦順有生之年,能真正看到那一幕場景吧。
這時薛蟠又看着那人龍咋舌道:“虧哥哥你悄默聲給我家留了幾個名額,若不然我家怕也要派人過來排隊了。”
這次工學招生攏共是八百個名額。
其中三百個是公派生,也就是有內府和工部下轄的國企報備提名。
兩百個名額給了各家皇商,以及一些公認的大賈——主要是那些有背景的,譬如某閣老的族侄,某王爺的便宜小舅子。
還有一百個名額屬於活動指標,供內府、工部、焦某人進行py交易。
只有僅剩的兩百個名額纔會放出來,以公開考覈的方式進行招收——若非如此緊俏,也別想烘托出眼前的熱鬧氣氛。
“這有什麼,自家人我還能不照應?”
焦順衝薛蟠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跟自己客套。
這時他的目光掃到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正揹着畫架向洶涌的人潮走去,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挑,順勢放下手裡車簾,吩咐道:“繞路吧。”
烘托出工學名額‘一票難求’的場面,只是焦某人計劃的第一步罷了,接下來就該‘友邦驚詫’的名場面登場了——他暗中命人找了個素描畫師,假裝不經意間撞見這一幕,並將其描畫下來。
等過幾日,蠻夷震驚於夏國發展工科的決心,高呼夏國不可戰勝的傳聞就會甚囂塵上。
屆時還會有某富豪高調買下那副畫,證實這一切並非謠傳,然後再將其捐給工學,並在上面寫下‘爲大夏雄踞世界而學習’之類的寄語。
最後就是皇帝在朝堂上大談特談工學揚我國威……
如此,纔算是打響了工學成立之後的第一槍。
這是後話,且先不提。
卻說薛姨媽正有些不自在的,在焦家客廳裡陪着徐氏憶苦思甜,忽聽聞外面稟報,說是車隊已經拐進了紫金街背街。
她下意識起身,一旁的徐氏卻不慌不忙,慢慢起身問道:“你今兒怎麼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家裡有什麼放不下?若有急事,也沒必要非在這裡等着——反正做了鄰居,往後還長着呢。”
徐氏在榮國府裡與她平等相處,還會覺得有三分不自在,但如今身在自己主場,卻是完全放平了心態。
“沒、沒有!”
薛姨媽慌忙擺手,半真半假的感嘆道:“我只是一時有些恍忽——雖然我早就將你當做親人一般,卻也萬沒想到你家能有今日這般氣象。”
她以前都說是姐妹,如今卻籠統的改爲了親人。
徐氏聞言自也是感慨萬千,無數言語彙集在心頭,最後卻只化作了灑然一笑:“這才那到哪兒啊?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薛姨媽聞言微微頷首,也跟着道:“是啊,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後半截話聲音就漸漸低了,臉上更是止不住的發燙。
她唯恐露出破綻來,忙道:“既然順哥兒他們要到了,咱們還是趕緊去外面迎一迎吧。”
徐氏哪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當下答應一聲,就領着邢岫煙並衆丫鬟們迎了出去。
約莫在臺階上又等了一刻鐘,才見幾輛大車緩緩停在了正門前——大多數馬車都去的是角門。
來旺、焦順、薛蟠幾個下了車,齊來與徐氏、薛姨媽搭話,內中卻有一人顫巍巍走到正前方,擡手目視那燙金的‘焦府’牌匾,感慨萬千老淚縱橫。
“順哥兒。”
焦順正與母親商量中午設宴款待賓客的事兒,忽然被父親用手肘撞了一下。
轉頭順着來旺所指,就見焦大正仰望着牌匾淚流滿面,他忙走過去扶住了這倔老頭,笑道:“乾爹,這有什麼好哭的,咱們焦家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