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尤老孃擡頭望來,焦順灑脫的在車上一抱拳,笑道:“聽銀蝶姑娘說這府上的馬車一時倒騰不開,特意託我送親家太太和二妹妹一程。”
尤老孃這才知道銀蝶先前是在戲弄自己,心下卻不惱反喜,一張老臉笑的菊花彷彿,口中連道了幾聲‘這怎麼好意思’。
旋即又拉着女兒試探道:“上回到了家裡,我才知道她得了大爺的東西,我原讓她找機會再還給大爺的,誰知這丫頭在家裡東躲西藏,最後弄的自己都找不見了。”
說着,把尤二姐推到身前,佯怒道:“大爺要她怎麼賠都成,我這裡絕無二話!”
聽母親話裡有話,尤二姐忍不住偷偷掃了焦順一眼,對上焦順赤裸裸的目光,又忙含羞垂下了頭。
焦順哈哈一笑:“區區一件玩物罷了,值什麼?妹妹既找不到了,我明兒給你尋一副更好的就是,只是這回可不要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戴出來就是。”
尤家母女二人聽了這話,不約而同的心花怒放。
一個咧着嘴連道‘這怎麼使得’,一個忍不住又含羞帶俏偷眼去瞧焦順,只覺得這焦大爺周身都是金光閃閃,連原本帶了三分兇相的國字臉,都變得俊俏起來。。
這時焦順從車上跳下來,領着兩人繞到車後,從裡面取了上車的梯子,擺在地上提醒道:“這黑燈瞎火的,親家太太和二妹妹上車時都小心些,可千萬別摔了。”
尤老孃聞言忙推把女兒往焦順身前推,嘴裡道:“實在是看不清,勞大爺扶我們一把。”
她這做母親的如此識趣,焦順自然也不會客套,伸手捉住尤二姐嫩豆腐似的小手,得了便宜還賣乖道:“妹妹慢些走,不急。”
尤二姐被他攥住柔荑,一時心如鹿撞又羞又慌,下意識就想快些登上馬車, 聽了這話又遲疑起來, 再加上尤老孃拼命拖後腿, 竟是足花了半盞茶的功夫纔上到車裡。
彼時,那蔥白粉嫩的小手幾乎被盤出了一層包漿。
路上無話。
眼見到了尤家租住的小院,焦順勒住繮繩正要繞到後面請母女二人下車, 就聽噗通一聲,與此同時又聽尤老孃驚呼:“你這丫頭慌什麼?!摔着沒?!”
“我沒事兒。”
尤二姐弱弱的應了一聲, 從車後繞出來和焦順對了一眼, 面紅耳赤的跑進了家門。
“這丫頭!”
尤老孃見狀也跟着跳下了車, 滿臉堆笑的道:“難得來家裡一趟,大爺進去吃杯茶再走吧。”
都到了這一步了, 自然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
焦順說了聲‘討饒’,就老實不客氣的跟着尤老孃進了院門。
這剛到了院裡,就見堂屋燈光映照下, 正有個身段婀娜的女子抱着肩膀, 斜着肩膀在倚在門框上, 面上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
尤老孃一愣, 隨即呵斥道:“三丫頭,你這又做什麼妖呢?還不快過來見過焦大爺!”
尤三姐嗤笑一聲, 非但沒有上前見禮,反而側轉過身去換成了背靠門框。
尤老孃氣的臉上一黑,回頭又堆笑對焦順道:“大爺別理會她, 咱們進去說話。”
說着,就要領焦順進屋。
然而等到了堂屋門前, 就見尤三姐的石榴裙飄飄揚起,緊接着從裙底探出只杏紅繡鞋來, 腳尖抵在對面門框上,腳掌、腳踝和小腿緊繃成一條直線, 橫攔在二人身前。
尤老孃見狀一愣,下意識問:“你、你做什麼?”
只聽尤三姐冷笑:“媽媽是不是糊塗了?咱們家裡不是寡居婦人就是黃花閨女,這大晚上的把男人往屋裡領,傳出去只怕好說不好聽!”
尤老孃豈能不知道這些?
不過是刻意裝糊塗罷了,如今被尤三姐當面戳破,直氣的她跳腳罵道:“沒良心的小蹄子,先前你和那什麼柳相公的事兒, 還不都是焦大爺幫着傳喚的?那時也不見你說什麼男女有別!好啊,如今你的事情了了,就想卸磨……”
說大半截,驚覺這話對焦順不太尊重, 忙又改口道:“你自己不願意往好道上走,也別拉着我和你姐姐!”
“什麼好道?!”
尤三姐晃着纖腰將脖子一梗,含俏帶煞的臉上滿是譏諷:“誰不知這焦順已經定了親事,如今不過是貪圖姐姐品貌風流罷了,難道還能捨了侯府千金,來娶我姐姐過門不成?”
“你!”
“我怎麼了?”
尤三姐將杏核眼一瞪,叉着腰道:“你們要做那傷風敗俗的事情,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如今還在這家裡住着,就容不得你們牽累了我的名節!”
說着,乾脆揚聲對焦順道:“還請焦大爺早些回府吧,有什麼念想都等七月裡再來,到時候就算捅破了天、睡塌了地,也由你們的意!”
屋裡尤二姐羞的無地自容。
屋外尤老孃氣的手足亂顫。
焦順見狀卻不由啞然失笑,這曾經的放蕩女即便成了衛道士,言語上的大膽也依舊不是常人能比的。
他如今經過見過的愈發多了,雖然垂涎尤二姐的美色,卻也沒有一定要將其當場拿下的意思。
於是颯然笑道:“七月裡我未必能來,不過六月底的時候,卻是必定要去送一送柳賢弟和三妹妹的——告辭了。”
說着,衝尤老孃略一拱手,轉身就往院門外走。
“大爺、焦大爺!”
尤老孃邊喊邊追出院外,卻也只能眼瞧着焦順揚長而去。
她咬牙切齒的回了院裡,叉腰跳腳道:“死丫頭,這回總算是趁了你的意了!”
見尤三姐不答,她又擔心:“焦大爺說七月裡未必來,是不是惱了咱們?”
尤三姐好整以暇整理了下裙子,慢條斯理的道:“哪裡惱了,你沒看他笑模笑樣的,你們帶回什麼吃的沒,我光顧着給柳郎做靴子,到這時候還沒吃晚飯呢。”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眼見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尤老孃愈發氣不打一處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廚房裡,從裡面拎出半袋子米來,猛地往三姐腳底下一丟,咬牙道:“家裡就剩下這麼些米了,你乾脆都把它吃了,咱們全家餓死拉倒!”
尤三姐看看腳邊的米袋,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去菜畦裡摘了兩根絲瓜,然後連那半袋米一起拿回了廚房,不多時廚房裡就升起了炊煙,緊接着又傳出案板上切菜的動靜。
尤老孃哪想的到三姐真就做起飯來了,一股氣沒能宣泄出來,反堵的糟心窩肺兩眼直冒金星。
她一咬牙又追進了廚房裡,指着尤三姐的鼻子罵道:“你當我們願意往下賤裡走?還不是因爲你這小蹄子胡來,爲了那什麼柳郎槐郎的,硬是把你大姐往死裡得罪,生生斷了家裡的進項?!”
尤三姐把切好的絲瓜和蔥花用菜刀抄起來,放在一旁備用,又往竈膛裡添了幾塊柴火,這纔不忙不忙的道:“勞媽媽再忍幾日,等我去了南邊兒,別說是給姐姐找下家,您就算想在家裡坐地招夫都沒人管。”
“你、你這不孝的東西!”
尤老孃氣的兩眼發黑,扶着門才勉強沒有摔個仰倒,一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一面咬牙切齒咒罵道:“別以爲你跟了那柳湘蓮就能有什麼好,那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不就是在船上?別到時候樂極生悲,沒個……”
“媽媽!”
尤三姐這回終於惱了,揚聲打斷了尤老孃的話,回頭冷冰冰的質問:“哪有拿自己的女兒去比娼婦的?還是說您等不及要做鴇母了?!也不知是要做半掩門,還是打算明着掛了匾額開張做買賣?!”
“你、你你……咳咳咳!”
尤老孃七竅生煙,一口氣上不來咳嗽的前仰後合。
尤三姐兀自得勢不饒人,又道:“再說柳郎是何等英雄人物,豈是那李甲一階腐儒能比的?我不負他,他也必不負我!”
“你別把話說的這麼絕!”
尤老孃如今當真把這小女兒當成了仇人,絲毫不留餘地的擠兌道:“若萬一他真辜負了你,你又待怎得?”
“沒有萬一!”
尤三姐先是斷然否定,繼而決絕道:“若真有那一日,媽媽也不用指望姐姐了,我自在家裡撇開腿敞開門,給你賺個百寶箱出來!”
“好~那咱們就騎驢看賬本……”
“媽媽!”
尤老孃正要把話說死,在外面聽了半天的尤二姐,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她們,羞惱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些話來?若讓人聽了去,還不知要怎麼編排咱們家呢!”
兩下里這才偃旗息鼓。
尤二姐拉着母親回了堂屋裡,尤三姐獨自留在廚房,對着暖霧生騰的鍋臺發了會兒子呆,直到額頭細汗眯了眼睛,這才驚覺身上燥熱難當。
忙擦了手從廚房裡出來,不想剛出門就聽咔嚓一聲雷響,緊接着狂風大作驟雨傾盆。
…………
天不作美。
焦順回程的時候正趕上下大雨,原想着離家沒幾步路了,快馬加鞭趕回去就好。
誰知那西洋挽馬瞧着雄壯,內裡卻是個慫貨,夜雨中壓根邁不開腿,老牛拉慢車似的拖沓,愣是害得他淋成了落湯雞。
好容易回到家中,還沒等拍門呢,玉釧紅玉就從裡面迎了出來,兩柄油紙傘爭先恐後的往他頭上遮。
焦順一面跨過門檻往裡走,一面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爽朗笑道:“這雨下的當真痛快——爺身上早都溼透了,你們有這功夫給我打傘,還不如去竈上知會一聲,讓她們把洗澡水給我準備好。”
紅玉:“姨娘已經讓人備下了。”
玉釧:“早就給爺準備好了。”
紅玉和玉釧同時開口,側重點卻不盡相同。
玉釧隔着焦順橫了紅玉一眼,隨即也改了口:“姨娘非但讓竈上燒了洗澡水,還讓準備了一鍋薑湯給大爺暖身子呢。”
焦順點點頭,頂着兩層紙傘進到了院子裡,立刻發現堂屋和東廂廊下都影影綽綽的站着幾個人,還沒等他看清楚都有誰,就聽堂屋廊下徐氏嚷道:“快、快回屋把溼衣服換了,小心彆着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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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順心下一暖,笑着揚聲道:“娘,您就放心吧,我這身子骨……”
還沒等把話說完呢,又聽徐氏喊道:“別去東廂,這大晚上又下着雨,小心跟了什麼回來,若動了胎氣,瞧我不扒了你的皮!”
焦順:“……”
果然兒子還是比不得孫子。
他一邊無奈的轉向西廂,一面詢問正暗自竊喜的玉釧,晚上是誰堂屋當值。
玉釧臉上的歡喜登時減弱了幾分,噘嘴道:“爺儘管放心,晴雯也在屋裡的。”
等到了西廂裡。
焦順隨便選了挑順眼的毛巾,也不拘是哪個俏丫鬟擦身子的,直打散了頭髮胡亂裹弄。
這當口司棋也打着傘尋了過來,進屋前把傘往廊下一丟,捧着套居家的衣服催促道:“爺快把溼衣服換下來,姨娘早讓備好了薑湯,等換好衣服正好喝了驅寒。”
三人七手八腳給焦順從頭到尾換了一遍,司棋順手卷了溼衣服髒鞋,丟進木盆裡端起來道:“姨娘那邊兒就香菱一個在,我實在放心不下,這屋裡就交給你們兩個了,薑湯洗澡水過會兒就送來,衣服我直接拿過去洗了。”
說完,也不等人答話,便風風火火的往外走。
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時候,司棋突然又站住了腳,回頭道:“對了,平兒姐姐傍晚時來過,也不肯跟我們說明來意,聽說你去了寧國府,便推說明兒一早再來。”
焦順心中一動,知道必是鴛鴦那邊兒有了進展,面上卻正兒八經的胡扯道:“想必是二奶奶又有什麼刁難人的差遣,她不好意思跟你們說吧。”
“哼~”
司棋嗤鼻一聲,頭也不回的去了。
目送司棋走後,玉釧給焦順斟了杯茶,順勢指使紅玉道:“你去竈上催催,讓他們趕緊把薑湯送來。”
林紅玉知道她必是想說什麼私密話,所以刻意支開自己,卻也沒有要揭破的意思,乖巧的答應一聲,便徑自出了西廂。
等到西廂裡只餘下焦順和玉釧兩個,玉釧便忍不住酸道:“姨娘都不曾這般,偏司棋拿腔拿調的……”
還沒等把話說完,心坎上就驟然劇痛,卻是被焦順狠狠捏了一把,她疼的小臉都扭曲了,忙護着胸口往後退縮。
焦順沒事人似的端起茶杯,邊品茶邊慢條斯理的道:“我早說過了,你們幾個暗地裡爭風吃醋的事情,爺也只當是看不見,可你跑來當面挑撥,難道是覺得爺好糊弄不成?”
玉釧嚇的忙跪倒在焦順身前,連道自己一時豬油蒙心,下回再不敢如此了。
這時焦順突然擡腳朝她心窩踹來,面對那偌大的靴子底,玉釧直嚇的魂都飛了,卻又不敢抵擋閃躲,只好一閉眼靜等着那腳踹在身上。
誰知預想中的疼痛遲遲未至,反倒聽焦順說道:“既然要洗澡,先換上木屐也好。”
玉釧不明說以的睜開眼,就見那靴子正懸在自己身前一寸,完全沒有要繼續往前的意思。
與此同時,又聽身後紅玉接茬道:“不知大爺是要在廳裡洗,還是……”
“擡到北屋裡吧。”
焦順隨口吩咐一聲,廚娘和僕婦便合力把空桶擡進了裡屋,然後又一桶一桶的往裡送熱水、涼水。
玉釧這時候才明白過來,原來大爺方纔不是要懲罰自己,而是要給自己跪在地上的事情找個理由,免得自己在紅玉和僕婦面前失了顏面。
大爺待我果然還是與別人不同的!
她心下熨帖的不行,一時把身上的痛楚、心底的恐懼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含情脈脈的捧住了焦順兩隻大腳,先挨個褪了靴子,又把腳掌搭在自己心口,然後才讓紅玉拿來木屐換上。
然後兩人一左一右簇擁着焦順進了裡間沐浴。
也不知究竟怎麼洗的,等第二天柳五兒值完夜回來,就見地上的積水淹了牀腳,包括自己的牀鋪在內,三張單人牀上也都溼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