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雖然年紀小,卻也不是等無知的小女娃子。從晴雯嘴裡知道了這些以後,又專門跟自己家裡打了招呼,就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情,繼續在林黛玉屋裡當差。
她的家人看得也明白,林黛玉是縣主,而林祈,無論是作爲嫡子還是庶長子,都可以繼承林如海的爵位和家業,自然也安心伺候着。雖然雲雀的祖父有些擔心自己的兄弟,但是也僅僅是擔心而已。他可是知道的,像他們這樣在榮國府裡伺候了四五代的老人,基本上很難出頭的,就是出頭,也不可能很得臉,跟賴大一家一樣,做大管事。即便是賈母跟前的那些人都下了大牢,只怕也輪不到他們這些老人。
所以,他們也不過是略略擔心,並且另外打聽着消息些個也就罷了。
且說賈母帶着賈政一家子離了榮國府之後,如今都住在賈母的陪嫁宅子裡。好在這處宅子一直空着,不然,她們母子祖孫四代只怕一點兒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也正是因爲這處宅子一直空着,這年久失修的,越發看着破敗。
賈母的陪房跟王夫人的陪房一樣,基本上都進了大牢,如今身邊伺候着的,就只有自己身邊的幾個丫頭,沒有廚房上人,沒有針線上人,沒有漿洗上人,更沒有做粗使活計的下人。賈母屋裡的那些丫頭們都是比小姐還小姐的人物,連自己都要人伺候的,又哪裡會下廚房的?更不要說這邊的宅子裡頭,要食材食材沒有,要薪炭薪炭沒有。
這第一天,上至賈母下至那些丫頭僕婦們都餓着肚子過了一天。
賈母也知道,自己的年紀大了,沒有精力管這些事情。加上她們從榮國府裡出來的時候,除了賈母帶着自己進門時候的那一點子陪嫁,也只有李紈和賈政的那個良妾手裡有點子財物了。李紈是節婦,抄家的時候可沒有抄到她的頭上。她的嫁妝和私房可一點兒都沒有少。當初賈珠的錢財也在她的手裡呢。
只是,賈母暮年遭了那麼大的罪,以來到這屋裡,就病了。
賈政的良妾當着賈政的面,開了箱子,拿出了一支陪嫁的老參和三十兩銀子交給李紈,讓李紈當家之外,她也就跟着以前一樣照樣過着姨奶奶的日子。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她是妾,不能當家,不然,別人會笑話賈政的。
賈政深以爲然。
賈母的病與其說是病,倒不如說是躲羞。原來,她還以爲林家那邊得了消息以後,至少會來個人的,可是沒有想到她派去的人一點兒連林家的大門都沒有進,就被人給攆了出來了。再加上剛開始的時候還好,那個妾拿出的銀子在李紈的安排下也支應了幾天,可是後來也支應不住了。
李紈曾經還找那妾要過銀子,可是那妾伶牙俐齒,將李紈擠兌得沒法兒,更讓李紈吃驚的是,賈政居然站在那個妾的身邊,幫着那個妾說話,李紈沒有辦法,只好自己拿出了私房。可是李紈拿得憋屈,拿出來得也少,到了最後,連賈母都餓了肚子。
這樣一來,賈母就不得不起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賈母就當着一家子的面,讓李紈當家,卻沒有拿出一點銀錢出來。沒錯,賈政是淨身出戶的,沒有除了那一身衣裳,別的什麼都沒有。賈寶玉也一樣,他屋裡的東西和那麼多的丫頭也都留在了榮國府裡,只有他一個人穿着一身衣裳,跟着父親離開了家。
探春沉默地跟在賈寶玉身後。她是個聰明的,當初見風頭不好,就把自己積攢的一些月錢和一些貴重的細軟,包括金銀鏍子和首飾什麼的,都貼身藏了,就是頭上的首飾也都拿了下來。所以,明面兒上,她什麼都沒有,可實際上,她還是有點子私房的。
趙姨娘也一樣。
這母女兩個可不是傻蛋。至少,她們都儘可能地爲自己打算了。不像賈寶玉,也不像賈政,懵懵懂懂的,一屋子的財物都給了別人,自己什麼都沒有,也不知道留一點子。
至於賈政那位姨奶奶,她也是帶着嫁妝出來的。不過,她是個聰明人,而且她已經給過一次了。就是如今的賈政也知道,他是沒有錢的,也只有這個妾會願意拿自己的錢給他花銷了。要賈政將這個妾丟出去,賈政還捨不得。
說實話,李紈並不想當家。她知道,其實這個宅子里根本就沒有多少東西,要她當家,就等於是要她出錢養活一大家子。可是賈母是太婆婆,賈政是公爹,賈寶玉是小叔子,探春是小姑子,她一個都不能怠慢。她也只能咬牙忍下。
李紈對賈母道:“老太太,孫媳婦兒的陪嫁莊子離得遠,就是要送吃食什麼的,只怕到了京裡也都壞了。到底不方便。孫媳婦兒斗膽,問一下老太太的莊子又在哪裡,方不方便送些應季的果蔬過來?”
賈母皺了皺眉頭,道:“你這麼多嘴做什麼?還不先把這頓飯給整出來先?”
李紈不像鳳姐那麼沒臉沒皮,卻也知道,自己絕對不能開了這個口,自己的嫁妝自己的私房將來可是自己的兒子的,何況自己那位奇葩的公爹和那個鳳凰蛋一般的小叔子就足夠將自己折騰得一無所有。
李紈剛想開口拒絕,就聽見賈母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這就是你的孝道?我昨兒個已經餓了一晚上了。”
肚子一餓,人的心情就不好,賈母也是一樣,更不要說賈寶玉了,這兩天,他一直都蔫蔫的,一點兒精神都沒有,還要賈母哄着他呢。
李紈沒法兒,叫了自己的一個陪房來,就隔着薄薄的門板,褪下自己手上的銀鐲子,叫拿去當了,換些米麪來。
寡婦人家帶的鐲子又能有多大?又能帶幾雙?那鐲子就是做得再精緻,也不過是一兩多一隻而已。在京師這樣的地方,二兩多一點的銀子又夠什麼使喚的?就是全換成陳米,也不過是剛剛夠這一大家子一頓的嚼用而已。
賈母也知道李紈的意思,知道李紈沒有銀錢。可是李紈沒有銀錢又如何?賈母也沒有銀子啊。官府的人一查賈母,賈母多年的私房都被扣押起來了,留在賈母手裡的,除了另外清點出來的最初的那點子嫁妝,連壓箱銀子都沒有給賈母留。就是賈母想拿銀子出來,她也沒有。
賈母只能當作沒有聽到。賈母手裡的確有幾樣老首飾,可是這些首飾是賈母的陪嫁,跟賈母的莊子一樣,是賈母最後的底氣,賈母又怎麼會拿出來呢?
李紈更加憋屈了。今天她出了,那豈不是說,以後還是要她出?
李紈就道:“老太太,按理說,孝敬長輩本來就是孫媳婦兒的本分。只是蘭兒還小,離不得孫媳婦兒。這家事是不是交給姨奶奶呢?”
賈母還沒有開口,就聽那良妾道:“看大*奶說的。妾終究是妾,我們這樣的人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哪裡放着現成的主子奶奶不用,反而讓個妾當家的?這話要是傳揚出去了,這一家子的男人以後還要不要做人了?大*奶也是好人家出來的,怎麼連這樣的規矩都不知道?”
李紈當即紅了臉。
賈母道:“你閉嘴!”
那妾一凜,只低着頭,不敢再說。
賈政看了看李紈,道:“老太太,雖然芸娘越了規矩,可是她說的也有道理。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再落魄,也不可能讓一個妾當家的啊。”
賈母看了看李紈,又看了看賈政,心裡也有了主意。畢竟李紈還有個好家世在,只要李紈在,將來賈家總能夠借上李家的光,所以也不好太得罪了李紈去。
賈母道:“那你說罷。誰來當家?我年紀是大了,精神不濟,管不了這麼多的事情了,王氏又犯下一連串的罪過,眼下已經去了,珠兒媳婦要照顧蘭兒,下面的三丫頭更小,你倒是給我弄個人出來管管這一攤子的事兒啊?我想着,你如今屋裡也就兩個人,趙姨娘就不用說了,她們一家子都是我們家的奴才,難道你要自降身份,跟一個奴才平起平坐?如今你也沒了官位了,不過是一介白身,你那個妾好歹也是正經人家出來的,扶正了也說得過去。”
賈政一聽,愣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會讓他將自己的妾扶正了。
賈政想了想,覺得還是有些不靠譜:“母親,兒子眼下還不着急這些。兒子想着,既然兒子已經不做官了,是不是搬出京城會比較好呢?”
賈母眯起了眼睛,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賈政趕緊將昨天晚上他跟自己的妾商量好的事情說出來給賈母聽:“老太太,兒子知道,這次兒子沒有管教好王氏,給老太太添麻煩了。只是兒子想着,如今我們一家子都已經是白身,留在這京裡只怕也沒有意思。一來,大哥那邊是不會管我們的,二來,東府跟族裡也不會留我們。只怕我們就是留在這京裡也沒有多少好處。而且這京裡開銷大,只怕也不是我們現在能夠承擔得起的。還不如去老太太的莊子上,至少這吃食之類的就省了好些。”
賈母點點頭。她沒有想到自己一向不同庶務的兒子居然會跟自己說這些:“你繼續說下去。”
賈政精神大震,道:“老太太,老太太您對兒子好,兒子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扶正這樣的事兒,如果讓外頭知道了,只怕兒子丟不起這樣的人。不如我們遠遠的避開了,臉上倒還好看一點。而且,老太太,這京裡的房舍極貴,這物價也貴,每年進京等着科舉的士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我們去了老太太的莊子,一來可以剩下大筆的嚼用,二來,也可以將這宅子租賃出去,淘換一些銀錢。老太太,您看是不是?”
賈母道:“你忘了你的外甥外甥女兒了麼?”
賈政搖搖頭,道:“老太太,這些日子,兒子都看在眼裡。只怕妹夫在一天,林家那邊就一天不會有消息的。兒子還聽說,姑蘇那邊來人了,聽說要妹夫另立嗣子呢。”
賈母大吃一驚道:“怎麼會?祈兒可是你妹夫眼下的長子!而且還站住了呢!”
賈政道:“從林家得來的消息說,原來林家堅持要妹夫奪了妹妹的正室之位,並將祈哥兒降爲庶子,並要妹夫另娶的。妹夫好說歹說,林家族老們才答應了退了一步,但是堅持不允許祈哥兒繼承祖業。”
賈母道:“還有麼?你還知道多少?”
賈政搖搖頭。就這些,還是賈母留下的人傳出來的消息,而且還是最後一次傳出來的。估計過不了多久,林家就要變天了。眼下他不過一介庶民,哪裡管得到林家去?
賈母愣了半天,道:“你大哥一點兒都不管麼?”
賈政搖搖頭:“大哥那邊聽說也不好。大哥病了,連璉兒都請假回家侍疾了,據說;璉兒一直沒有銷假,大哥到現在都沒有好。”
“那他是不管了?”賈母呆住了。
她這纔想起來,似乎賈赦已經不是自己的兒子了,自然跟賈敏的關係也就那樣了。而且,這是林家的私事,跟賈家無關。
賈母道:“我躺着的這些日子,林家當真一點消息都沒有過來?那史家呢?”
賈政也搖搖頭。
其實賈母也很想去自己的陪嫁莊子上,就跟賈政說的那樣,可以省下很多的銀錢,可是賈母也知道,這樣的弊端。
賈母道:“你這主意看着還好,可是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是這京師分支的人,將來寶玉不讀書進學了?在這京裡,至少寶玉還能夠去家學,家學被你敬大哥一弄,如今的先生也好書籍也好,都是現成的。去年還中了一個秀才!不說別的,這次我們出來,除了珠兒媳婦手裡還流着幾本珠兒當初留下的書本,寶玉就是想讀書,沒有書本哪裡成?如果我們搬出去了,那寶玉將來到哪裡讀書?眼下他不讀書,將來又能夠靠哪個?”
賈母還沒有糊塗到家,她很清楚,以前有自己給賈寶玉划算,自己又有私房,王夫人的嫁妝也不少。光她跟王夫人手裡的東西就夠賈寶玉一輩子吃喝花用了。可是眼下卻不同,自己積攢了一輩子的私房沒有了,就只剩下一點子嫁妝,而這些嫁妝裡頭,除了一點子首飾,就只有兩處宅子兩處鋪面和一個莊子了。根本就不夠。
現在的賈寶玉,除了讀書,只怕沒有別的出路了。賈政說的這個法子雖然好,其實是絕了賈寶玉的路。
賈母那嚴厲的目光掃過賈政的兩個妾,心裡非常不滿。不過,賈母也知道,眼下不是發作這兩個妾的時候。
賈母道:“你也不用多說了。我的主意已經定了,回頭就讓寶玉去家學裡讀書,讓環兒跟蘭兒也去。這關係到他們的將來,可不能馬虎。至於我們,忍耐一下還是使得的。”
屋裡諸人都應了。
賈寶玉窩在賈母的懷裡,本來還想再鬧兩下,猛地想起自己父親還在邊上,越發往賈母的懷裡縮去。
賈母的陪嫁莊子原來是賴大家的管着的。賴大家的的確貪,跟着賈母不知道將榮國府的財物不知道往家裡搬了多少去。但是他們的貪婪也是他們能幹的證明之一,不然,賈母也不會那樣重用他們。
賈母的陪嫁莊子就是另外一個證明。賴大一家把賈母的莊子經營得非常好,從賈母出嫁的那一年開始,這一年一年下來,不停地增添田地,眼下已經是一個佔地近千頃的大莊子了。這麼大的莊子,出息自然不少。只是眼下賴大一家進了大牢,賈母就只能讓別人接手。
只是她一時半會兒的,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就把賈政給派了出去。讓賈母吃驚的是,賈政是個無能的,居然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不說,還帶來了一筆巨大的賦稅。
賈母氣得要死。她也不好把自己的陪嫁莊子繼續交給賈政,沒了辦法,只好交給李紈管着,自己從旁監督。
李紈是個萬事不掏錢的,看見賈母總算把自己的莊子貢獻出來了,更是將家裡的一應開銷都跟着個莊子掛了鉤,就連賈寶玉做一件新衣裳,李紈都記下了,跟賈母報賬。至於吃食什麼的,就更加不要說了。
現在賈政這邊沒有一個有功名的主兒,也就是說,無論是賈母的陪嫁莊子還是李紈的陪嫁莊子,眼下都需要繳納大量的賦稅。像李紈這樣的吃喝花用都在公中的,那邊繳了稅銀以後,還有些結餘,可是跟賈母這樣的,一家子嚼用都要靠那個莊子的,這稅銀就成了老大的一筆支出了。如果不是剛好賈母的一處鋪面送來的租金,只怕賈母這邊真要青黃不接了。
沒錯兒,賈母的另外一處陪嫁鋪子沒有人租了。原來人家租賈母的鋪面,不過是看着榮國府的招牌,好找一個靠山而已,眼下賈母既然不是榮國府的太夫人了,還犯下這麼大的事兒,別人自然是不敢再租了。就是跟賈母繼續租鋪面的那個人家,也派了人來,要求賈母把租金降下來。賈母原來不肯,可是家裡快要揭不開鍋了,另外一個鋪子又不租了,沒了辦法,只能咬牙答應了下來。
李紈那邊的陪嫁也是一樣的情況。
賈政也知道家裡的情況,他沒有辦法,就是抄書,他也落不下這個臉面,只好繼續讓賈母養着。
可是很快,賈政就發現了問題,那就是賈寶玉的功課。
以前在榮國府裡的時候,賈寶玉經常渾水摸魚,能不讀書就不讀書,能偷懶就偷懶。上面有賈母護着,下面有丫頭們一起幫着想辦法,賈寶玉自然是滋潤的。可是眼下,賈寶玉原來的那些丫頭們都留在了榮國府裡,就他一個人跟着長輩們來了這邊,心裡自然是不舒服的。他又是個懶散慣的,到了學裡,被先生們一檢查,發現他的讀書進度居然還比不得賈環賈蘭這兩個比他小好些的半大的孩子,那些先生自然就很奇怪。再一打聽,賈寶玉纔是嫡出,而賈環是庶出,賈蘭是侄兒,都曾經因爲他而不能讀書的時候,先生的臉色就更加奇怪了。
賈敬給家學裡請的先生們都是極好的,非常有學問也非常有道德修養,可是再有修養的先生也敵不過賈寶玉這塊頑石。
沒錯,賈寶玉的天分的確好,但是也僅僅在於賈寶玉自己感興趣的詩詞而已,而且發揮的水平還非常不穩定。至於文章之類的,賈寶玉完全不行。要內涵內涵沒有,要典故典故用錯,乾巴巴的,每個看過的先生都忍不住地搖頭。
先生不滿意的結果就是,賈寶玉的功課比賈環和賈蘭要多出一大堆。賈寶玉根本就完成不了。
賈母原來還想發作先生的,她卻沒有想到,賈敬請來的先生們一個比一個傲氣,賈母這裡才噴了那些先生們幾句,那邊賈敬就傳話過來道:“不想讀書就不要讀,找什麼藉口!家學裡那麼多的學生,就你家事多!”
把賈母氣得前仰後合,最後還不得不服軟,送上了賠罪的禮物。
不過,也正是因爲這樣,那些先生們就不再管賈寶玉了,就是家學裡的那些學生們也都看不起賈寶玉,沒有人跟他一起玩,更沒有人跟他討論功課,就是賈環和賈蘭兩個也比他有人緣。
不過,賈敬和那些先生們都是極有手段的,即便是那些學生們那麼討厭賈寶玉,也沒有人說暗地裡欺負賈寶玉,更沒有人找賈寶玉的麻煩。那些小學生們都統一當賈寶玉不存在。至於那些先生們,因爲賈母那一鬧,他們也沒了心思培養賈寶玉走科舉了。在他們的眼裡,在賈寶玉身上花功夫,還不如多教賈環跟賈蘭一點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