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林澤也沒料到自己的酒量竟然這麼淺,才喝了這麼一小口,居然眼前就模模糊糊地連個人影都看不大清了。他心裡想着,兩輩子加起來,雖然這一輩子也就才過了五年而已,可這一次還真是丟大了老臉。當下,也不知是喝酒上了臉,還是心裡羞惱顯在了臉上。從進入這顧宅就一直疏離有禮的林家長公子,緋紅了一張小臉蛋。

顧致遠愕然地看着林澤眨巴了兩下眼睛,原本一雙清凌凌的黑眸竟一下子涌上了大片霧氣,不一會兒就把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氤氳得一片溼潤,就那麼看過來的時候,當真可愛得緊。顧致遠想了想,才恍然記起有一年他在林中偶然遇見一隻小鹿,那雙眼睛也正如此時林澤的眼睛一樣,溼漉漉的惹人憐惜。

林澤晃了晃身體,趁着意志還沒有完全被酒勁吞噬,想要站起來告個罪。他可是一向最進退得宜的人啊,怎麼能在喝了酒之後失態呢!四肢都已經不聽使喚的林澤此時只顧掙扎着要和顧致遠說話,也不想想若這事放在平時,他哪裡會這麼想。可見得現在是醉得狠了,腦袋裡一片混沌,竟什麼都跑出來了。

顧致遠見林澤搖搖晃晃的,一張粉雕玉琢的臉上滿是紅暈,加上林澤那雙溼潤的眼睛就那麼無辜地看過來。心頭一緊,忙快步走過去扶住了林澤。才一靠近,就聽到林澤清脆的聲音此刻帶了些結巴,卻還是努力在和自己的大舌頭做鬥爭。一個勁地說:“致遠兄,我,我只略喝了點,你,你,你可別……嗝!見笑。”

顧致遠忍着笑,忙扶着林澤站不穩的身子。原先看着林澤身穿這一件斗篷只覺得他圓潤可愛,說話伶俐模樣好看。此刻伸手半扶着他,才發現,他身上的圓潤不過是假象,觸手一摸就知道衣服底下只是一副骨頭架子。不由地,顧致遠舒長的眉眼就皺了起來,耳邊聽着林澤孩童一樣斷斷續續地說着話,心裡又有些好笑。

“你過來。”顧致遠話音才落,就見亭下拐角處迅速地跑出一個人影來,那人恭恭敬敬地跪在亭下,穿着顧家的小廝衣裳,顯然是顧致遠身邊跟着的。顧致遠一面兒扶着林澤,一面兒道:“先讓人收拾一間屋子來,好讓這位公子去休息。再使一人去父親那裡。”說着,又覺得不好,低頭看了看臉頰滾燙的林澤已經閉上了那雙眼睛,此刻安靜的樣子倒一點兒也不像喝了酒的人。不由地好笑起來,對那小廝道:“你好生扶着林公子往落梅館休息,我親自去父親那裡。”

那小廝便輕手輕腳地過來扶了林澤,腳下步伐雖快卻穩重得很,顯然是個有些底子的。顧致遠一直目送着他們身影離去,待得看不見時,纔對亭下另一個跪着的小廝道:“走罷,去父親那裡告罪去。”說是這麼說,顧致遠卻又一回頭看了看林澤原先坐着的位置,那席上飲過的杯盞還在,猶能記起林澤坐在那裡溫和淺笑的樣子。

顧致遠往顧大人這一邊的亭子來,只行到亭下還有四五尺的距離時就站住了腳步。那隨行來的小廝便快走了兩步通稟了亭下的一個隨從,那隨從便頷首又往亭上通稟,如此四五尺的距離卻通稟了足足四五人,足見這聚會裡高朋滿座來客皆是清貴至極的人方如此。

不多時,就聽站在最下面的隨從躬身道:“老爺讓大爺上去呢。”

顧致遠這才緩步拾階而上,他步伐不緊不慢,雖是來稟告林澤醉酒一事,臉上卻帶着遠山含春般的笑容。待得他進入亭中,就聽得一位大人笑道:“令郎風姿卓然,比你當年勝之多矣。”這話說得席上衆人都笑了起來,似乎是想到當年的顧大人如何風采,再對比顧致遠小小年紀,也多有慨嘆。

顧大人笑了笑,便問道:“你說有事要說,卻是何事?”

“回父親大人,方纔我邀了林公的長子林澤一同賞月吟詩,卻不妨讓他誤飲了一杯酒水。我見他飲了酒,卻還跟我告罪,心裡也是忐忑。又見他睡意上來,便讓人先扶了他去落梅館休息了。”說着,又向沈愈深深揖了下去,“沈先生要怪,只怪我罷。”

沈愈聽了先是皺了皺眉,想到林澤才五歲大的年紀,竟還飲酒了。當下就有些不快,卻見顧致遠坦坦蕩蕩,一番話語下來倒也挑不出錯。這不過是主人家一番好意,定是見林澤落單,恐他無趣,便攜了他去亭中說話。誰知他那傻學生,連酒和水都分不出,一飲而盡,如今恐怕好夢正酣吵也吵不醒呢。

“罷了,也不怪你。”沈愈揮了揮手,想到林澤那樣警醒的性子,偶爾能放縱一二,只要不出大的差錯,他也極樂意的。便對顧大人道:“只是不成想,頭一回帶了他來你家,他就這樣,哎……是我教導得不好了。”話雖如此,可在座誰人能在沈愈身上挑出個不字來?何況,今見他帶來的林澤,雖不過是五歲小童,可是說話時口齒清晰,對答又流利,模樣又最討人喜歡,進退得宜再沒有能讓人說道的地方了。

當下,衆人都笑道:“小公子一時誤飲了酒也無妨的。他們小孩家家的,只自去玩他們的,我們只自說我們的。”

顧大人見沈愈並不惱怒,也放下心來,只對顧致遠囑咐道:“你好生照顧好林公子,別叫他着涼受冷的。”又對沈愈道:“先生也別擔心,待得散了席,小公子的酒想必也醒了。”

一時大夥兒仍言笑晏晏,顧致遠別了在座各位後緩步退出,就往落梅館的方向去了。

這之中,卻要插敘一段別的故事來。

只說,那顧致遠命一個得用的小廝扶了林澤往落梅館去。那小廝生得乾淨,手腳最知道輕重。年紀雖算不上大,可着實因爲他很懂得一些功夫底子,故而做起事來倒比別人看着好。顧致遠也深知如此,見林澤睡意正濃,怕別的小廝手上不知輕重,若鬧得他醒了反而不美。因讓這個小廝扶了人去,卻不知這小廝一扶上林澤,心裡已是喜不自禁。

原來,那小廝原系京中人氏,只因江南一帶到底有些暗流,三皇子便暗暗地在幾個清流人家都安插了這樣不起眼的家丁小廝。料想着,這樣的年紀,雖學了功夫,到底還小,也不會引得主人家注意。何況,他們原就是三皇子府中家生的奴才,後來握在這些主人家手裡的身契不過假意捏造罷了,真正的身契一概都在三皇子府內掌管着,況三皇子待他們並無打罰怒罵,他們是再沒有異心的。

這小廝自打受命來了顧府,不過兩三年間就被挑出來做了顧致遠身邊的小廝。再加上他爲人本分,又勤快肯幹,顧致遠很是得用他。又因他是顧致遠身邊小廝之中年紀最小的,故而賜了他一個名字叫做“冬至”,乃是按二十四節氣排列而來。

這些卻是別話,正經他也知道主子心裡多年以來在江南有個牽掛。主子的心意雖不敢妄加猜度,可每年見沈愈先生和主子之間通信總是厚厚的一疊,他卻也能聯想到一些。今見這林公子笑容溫和,說話又有考量,自然多看了兩眼。不由地便愣住了,這張臉,和主子時時撫摸地那張百歲小像上的人可真像!又想到這林公子是沈愈沈大人帶來的,更是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此時扶着林澤,哪有不盡心服侍的,只恨不能把自己一腔忠誠盡數投在林澤身上纔好。無奈何,他這裡熱血滿懷,那一處,林澤卻好夢正酣,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紅暈泛泛,眉目間倒隱約帶出幾分清貴的氣度來。

冬至正待要細看,就聽得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回頭就見顧致遠緩步走了進來。冬至忙斂下臉上的表情過去行禮,主僕二人輕聲問答了幾句後,顧致遠就過來探了探林澤的額頭,見並不怎麼發燙才放下心來。卻見林澤側身睡在一隻羅漢榻上,一牀海棠折枝花樣的紅菱被子正搭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好看。

顧致遠見林澤睡着的模樣好看,倒不作別想,只覺得這樣好看的樣子日後不能時時相見實爲憾事。又見林澤一時半會兒的醒不過來,便命人動作悄悄地把一應繪畫用具拿了進來,比照着眼前的人物畫了一幅。

顧大人最愛結交清流文士,顧致遠自幼耳濡目染,也學得不少本領。這一幅畫,當真把林澤的十分神韻畫出了八.九分有餘。

待得林澤再醒來時,沈愈已使了人來接他,顧致遠一路送他送到門口,見他上馬車時腳下一個打滑,竟似要跌下來一樣,嚇得怔住。倒是冬至手腳機靈,忙扶住了林澤把林澤託上了馬車。沒等顧致遠反應過來,林澤便睜着那雙水意未褪的眼睛,笑着說:“致遠,你這小廝人真好,我若也有一個便好了。”

林澤才說完,就發覺不妥。便對顧致遠笑道:“我說笑的,致遠身邊有這樣好的人跟着,我也覺得很好。”可看看冬至動作機靈又手腳麻利,到底有些愛惜這樣的人才,想着,若這人不是顧家的小廝就好了,不然他早就把人拖回去了,哪還有這些個唧唧歪歪。

林澤一句話不過是笑談,冬至心頭一動,卻終不敢想。倒是顧致遠聽林澤這樣一說,心裡雖覺得有些不妥,可見林澤臉上有幾分失落,到底不想讓林澤失望,脫口一句話說得林澤和冬至都愕然不已。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不見三皇子了,我會說我想他?哈哈哈,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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