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陰私

賈薔因爲打定了主意,平日裡對賈芸倒也客氣了不少。賈芸銳意苦讀,家塾中暫時相安無事。

不多時便到了臘月裡,家塾裡早停了課,學生們各自回家溫書。不光榮寧二府忙做一團,就連賈芸家中,母親卜氏夥同小丫頭多兒也忙個不停,又是打掃房子,又是置辦年貨,還逼着賈芸早早寫了春聯,貼在門外,圖個喜氣吉利。

賈芸苦讀半年有餘,學問進益尚在其次,其書法筆力已和往日相差雲泥。因賈芸拿定了主意要走科舉之路,從開始習字便對篆書、隸書、草書敬而遠之,專攻館閣體楷書,他到底是心思靈巧的人,既然耐得下性子,這半年下來,勤練不掇,終於也有了幾分樣子。

賈芸也不顧是否合時宜,連自己的書房門框上都貼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子,自覺骨架亭均,纖巧清麗,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正提筆得意之時,突然見母親闖將進來,氣喘吁吁的催他趕緊去寧府,說是年底的份例到了,怕晚了是別人剩下的,沒甚麼好貨。

原來賈珍既然貴爲一族之長,儘管平素混鬧慣了,這祖上的規矩卻也算學的有模有樣。每年莊頭奉上一年來田地產業進益,留出供奉祖宗並自家所用外,餘者總不忘分爲高下幾等,一份份分給族中閒着無事沒進益的兄弟子侄。

賈芸聽母親言畢,立即醒悟,想這個身體的原主在父親死後也曾經去領過一兩年的份例,儘管每次都拿的是末等,卻無人因爲他年幼勢孤真正爲難過他。當然這也說明他心胸開闊,並不十分把刁奴們的閒話放在心上。

既頂着賈這個姓氏,冒着宗族失勢被皇帝一鍋端的風險,那麼賈氏宗族的福利自然也不能不理直氣壯的享受的。

因此賈芸聽得母親催促,也不再遲疑,換過衣裳,舉步就出了院子,急急忙忙朝東府方向行去。

約摸走了一里多地,從後花園角門進了寧府。他自己倒還覺得熟門熟路,看門的家人卻斜着眼睛將他看了一看,道:“原來是芸二爺。這許久不來,竟有些眼生了。”賈芸忙笑道:“哪裡哪裡。”

方陪着笑進了角門,由小廝引着,並不十分深入園子,往西里繞了一繞,繞過一重山坡,便看見前方大廳月臺上堆着一份份年貨,先瞧見賈瑞並賈芹幾個正在前面,略遲疑了一下子,便聽見一個聲音遙遙響起:“喲,那不是芸兒嗎?”

賈芸定睛一看,只見那廳柱下石階上設了一大座,早有僕役鋪了獸皮褥子,整治的舒舒服服,賈家當家人就坐在大座之上眯眼曬太陽。

賈芸先愣了一愣,旁邊小廝小聲提醒道:“大爺叫你過去呢。”

賈芸隨即晃過神來,忙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問好:“請珍叔安。”

賈珍笑着甚是和藹:“芸哥兒許久不見,看着倒又高了許多。”

賈芸心神一緊,忙解釋道:“只因家塾裡課業繁重,侄兒基礎又差,少不得勤能補拙。前些日子母親在家裡還唸叨着呢,很應該多到珍叔這裡,您老人家指點一句半句,侄兒終生都受用不盡了。”

賈珍眯眼笑着,不辨喜怒:“芸哥兒小小年紀卻越發滑頭了。這話說的不盡不實,該打!我是不怕別人說的,若是你讓我指點一句半句,恐怕先生早過來找我理論了!”他幼年之時,也是在家學裡待過一段時日的。口中的先生,自然是指賈代儒。

賈芸聞言,知道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心中暗暗叫苦。想起前身的處世手段,多半會輕輕的自打自嘴巴子,做低伏小,或者幾句奉承人的話慰貼下來,讓賈珍眉開眼笑,可偏偏現如今的他卻沒這個習慣。——雖然人在屋檐下,時不時提醒自己諸事要低頭忍耐,但讀書人的清高自傲又讓他有許多話說不出來,許多手段做不出來。

賈珍又道:“你課業繁忙,我自然知道,並不怪你。只是先前我吩咐你好好教導薔哥兒,引導他走上正途,你這一向可辦的盡心吧?”

賈芸終於知道了賈珍先前責怪他的意思,只是覺得奇怪,他比賈薔還小,怎麼能引導這個小魔王走正路,何況賈珍對賈薔的關心,也有些過界了罷。

正遲疑着如何開口,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呢。先生常說芸兒弟弟是個正經的讀書種子,我平素裡冷眼旁觀來,竟是比嫡親的孫兒,都得先生悉心教導呢。說起來,前些日子先生布置的課業,我倒有幾句弄不明白的,現在既然芸弟弟來了,不如讓他解上一解?”賈芸慢慢擡起頭來,見一個顧盼飛揚的少年緩緩走來,真是賈薔。

賈珍也深深看了賈薔一眼,冷笑道:“薔兒,你又弄鬼!你當你珍叔什麼事沒經過?現下臘月時節,都忙着過年,先生也是如此,家學裡幾時會佈置甚麼課業了?”

賈薔只笑嘻嘻不說話,眼瞅着賈珍。

賈珍想了一想,嘆了口氣說道:“罷了,既然你有這份子心意,我又怎會阻了你?芸哥兒想必是來領年貨的,倒不好叫五嫂子在家牽腸掛肚。我便安排個小廝先送到你家去,交待一聲。晚飯便在這裡吃了。你和薔兒年紀相當,自是脾氣相合的,先就在這裡到處耍耍,從此還要同氣連枝,彼此扶持的纔是好兄弟。今後有什麼事情,也只管來告訴我。”

一席話說得賈芸默默無言,只有點頭的份兒。

賈薔倒是泰然自若,攜了賈芸的手往前走,徑直拉他到了花園子裡。

賈芸正驚疑不定間,賈薔見四顧無人,狠狠將賈芸的手摔到一旁,取出隨身帕子拭過了手,方繃着臉說:“別以爲我今天是好心幫你!你需明白,是我不和你好,並不是你不和我好!珍伯總想將我們湊成一塊,我不過是給他面子,在他面前逢場作戲罷了!”

賈芸點點頭道:“我自然明白。”

賈薔聽了倒生氣起來:“你自然明白?你明白什麼?你——”正待說些什麼,突然間,花叢那邊一陣說話聲傳來,賈薔隨即臉色大變,來不及說什麼,便扯住賈芸的衣裳,兩個人一齊躲在假山那邊。

兩人側耳傾聽,只聽得那邊說話聲越來越近。

先是一個女子氣憤的聲音:“他算什麼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長成那般醜樣,居然也敢往我跟前湊!打量誰不知道他的齷齪心思!待我稟過老爺,要他好看!”

緊接着便是男子的聲音傳來:“我的姑奶奶,我的好祖宗,父親正在祠堂那邊呢,不知有多少族親在場。你這麼前面一鬧騰,你我的臉面皆不顧了!再者,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平日裡那般形容,被他看見,一時迷了心竅也是有的!”

那女子怒道:“似你這般說,倒是我的不對了?先前我們不是早說過了,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你自和你的寶貝族弟鬼混去,我又什麼時候說過你?”

賈芸聽到“寶貝族弟”四個字,眼睛似笑非笑的對着賈薔打量一番,賈薔也禁不住臉頰一紅,卻猶自大大咧咧的,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

賈芸思及說話人的語氣,知道這十有八九,就是賈蓉和秦可卿了。誰想到他們說這麼機密的話,居然也這麼不顧場合的,不由得又是一嘆。

賈蓉說道::“那李文軒是個死讀書的蠢笨人,平日裡幾時見過娘子你這樣的麗色,一時糊塗豬油蒙了心,娘子身份貴重,何必跟他一般見識,使人打他一頓出出氣也就是了,何必告訴父親,革他的功名,取他的性命?想那焦大辛苦一輩子,是個可憐人,統共就這麼一個外孫兒可依靠,娘子一向是菩薩心腸的慈善人,何不給他個活路?”

秦可卿冷笑道:“我竟不知,原來我任由他調戲,便是慈善人了?虧你也坐得住,能說出這種話來!你大少爺向來在府裡縱橫慣了的人,什麼時候在意過些許下人的臉面了!”

賈蓉嘆道:“你有所不知,爺爺在府中時,這個焦大都是另眼相看的,憑的便是他和太爺們出兵打仗的功勞情分,倒不好十分逼迫他。那李文軒自然該死,只是需由着我慢慢的想幾日,找一個妥當的法子纔好。”

秦可卿道:“我還是告訴老爺的好。誰知那李文軒是不是你的相好?怕是一時捨不得,白白哄騙我罷了!”

賈蓉頓足道:“娘子說哪裡話來!我交接的人中,哪個不是聰明乖覺的,幾時有這種蠢笨如牛的貨色!不過是父親見他進了學,想來是有幾分造化的,要我拉攏收服他罷了,我才帶他進府來,誰承望這廝蠢笨到這種地步!”

秦可卿嘲諷一般的笑道:“正是呢。因你交接的人中,都是些聰明乖覺的,平時消息嚴密的緊,是以連薔兒這般伶俐的孩子,也認定你獨獨寵他一個,卻不知你只是貪圖他年少美色罷了。”

賈蓉臉上有些紅,低聲說道:“好姐姐,好娘子,你千萬莫說了。薔兒我自然待他是真心實意的,但要我只有他一個,斷無可能。他從小是被父親寵壞了的,輕易說教不得。若是他懂事,也就罷了,若是不懂事,年後讓父親將他遷出府裡,也便算了,並不值什麼。”

兩夫妻說說笑笑,竟是漸漸走遠了。

賈芸回頭看賈薔,見他平日裡燦如朝花的臉頰連一絲血色也沒有,輕輕嘆了口氣道:“那我先走了。”

賈薔好半天沒有反應,賈芸便轉身欲走,突然又聽得他惡狠狠的說:“站住。”賈芸無奈,只得扭頭回來。

“你敢說出去,我弄死你。”賈薔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說道。而賈芸彷佛看到了一隻受了傷的小野貓在張牙舞爪。他未作猶豫,直接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