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暗涌

幾日後,賈薔重入家塾,便和賈芸一同坐臥。賈芸心中總有愧疚之心,自然不便推辭。不料書塾中有些人看不過,含沙射影的說出許多閒話來,賈芸只當賈薔會生氣,誰想他竟一笑而過。

誰承望不知何時,這風言風語竟傳到賈代儒的耳朵裡去了,又或者,是賈瑞等人有意爲之也未可知。賈代儒滿腹學問,原是個耿介的讀書人,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素日教訓最嚴,他既對賈芸寄予厚望,如何肯看他誤入歧途?

一日,賈代儒抽了空子,悄悄的喚賈芸到自己家中,明着問過了課業進展,暗裡卻語重心長的說:“你如此良質美才,又是大好青春,合該一心向學、心無旁騖,學個成人的舉業,便也不枉你平日裡的心氣,和你母親這麼多年的辛苦了。這交友之道,更應慎之又慎,只跟和你一路的人交往,莫被人帶壞了,悔之晚矣。落下些不中聽的名聲,與前程無益。再者,書中自有顏如玉,我家瑞兒二十了,我還只說叫他未進學前不議親,以免有誤學業。你可明白?”

賈芸不明其意,只低頭恭謹說道:“謹受教。”

賈代儒見他未領悟,但亦不敢深說,只是從此對賈芸考較欲嚴,所幸賈芸功課仍然十分上心,略略欣慰。

賈薔因是寧國府正統的玄孫,一年有八兩銀子的份例,手頭更是闊綽,每每邀了賈芸一同吃點心。任學裡那一幫子無事生非的學童玩笑起鬨,他只覺得十分有趣。一日突發奇想,開玩笑般問道:“吃了我那麼多的點心,豈是白吃的?你想好該如何謝我了嗎?”

賈芸反問道:“我幫你做了那麼多次功課,豈是白做的?你又該如何謝我?”

賈薔低頭想了一想,又呆呆望了賈芸半天,方笑道:“怕只怕我敢賞,你不敢收罷了。”

賈芸心中又是一跳,竟有些心虛,不知道爲何竟不敢把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強笑道:“有了。你且等着吧。”

又過了幾日,賈芸尋了花匠,買了玫瑰花、薔薇花、月季花等的花苗,在賈薔家的後院中種下。賈薔站在一邊,笑吟吟的看着賈芸親自彎了腰在院中翻土,一邊嘲道:“果真小家子氣!吃了我那麼多點心,巴巴送來些花草做補償,這是好吃的呢還是好喝的呢。”

賈芸聞言正色說道:“你有所不知。這花草若是料理的好了,大有可爲。若曬乾了賣到茶葉鋪、藥鋪裡去,也值好多錢。”

賈薔說道:“這倒是頭一次聽說。縱雖如此,你也該種在自家園子,種到這裡卻成什麼樣子?被人看到了,若是說芸二爺不顧身份做些下人的事情,豈不是我的不是?連我恐怕也要擔了役使族親的惡名呢!”

賈芸轉頭問道:“怎麼,你怕被你的蓉大哥知道?”說完他就後悔了,恨不得打自己一個耳光。自己算什麼人,怎地管起這個來了,沒得被賈薔嘲笑了去!

賈薔卻不以爲然說道:“賈蓉?他又算哪根蔥?”表情卻有些勉強。

賈芸卻沒有看出來,便道:“那你哪裡便有這麼多顧忌來!我家的情況,大半你也是知道的,我母家人是三天兩頭來滋擾的,別說這些花草是嬌貴的物事,便是蔬菜稻穀,我也不敢放在院子裡。聖人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如今既然讀了聖賢書,更應該效仿先賢,身體力行纔好。說什麼主子奴才,卻是拘泥了。”

賈薔道:“從來沒聽說過的,定然是你的杜撰。”

賈芸搖頭:“可見你課業不精,《論語》好生讀了再來辯不遲。”又道:“如今這些花草借種在你園子裡,我好生照應着,待賣了銀子你我平分,也算是個營生,再者竟拿了這錢去買了點心,豈不是一件美事。”

賈薔便嘲他道:“芸二爺自謂飽讀聖賢書,其實卻是個滿腹銅臭的,利慾薰心,都流於世俗去了。”

數月之後,已值盛夏。賈薔園中鮮花初開,賈薔約了要好的一班朋友自去賞花,衆人免不了觀賞讚嘆一番,都說如今竟是“薔薇花伴薔薇郎”,正是人與花爭豔,紛紛追問賈薔是出自何人之手。

賈薔被讚的春風得意,朝賈芸努一努嘴,衆人便都驚叫起來。

有人便說:“薔哥竟是好手段,我們看着芸二爺整日不聲不響的,想必是個冷情的,不想這麼好模樣的,竟被薔哥兒給收服了!”

又有人道:“非也非也。以小弟之愚見,怕不是薔哥收服了芸哥,竟是芸哥收服了薔哥了!”

賈薔和他們這幫人原本便胡鬧慣了的,橫豎是小孩子混說,他是此中老手,怎麼會輕易放在心上,只覺得心中得意。然而看到賈芸的面色着實奇怪,恐他真正惱了去,大家面上不好看,忙笑罵道:“你們又在編排我的不是了!今個在我的地盤上,定要多灌你們幾杯!”衆人轟然唱諾。

等到這些上門的朋友都醉的差不多時,賈芸便起身和賈薔一起收拾殘局,見頗有幾個不勝酒力的,喚過他們各自的長隨帶了回家。

然後,賈薔特意留了賈芸,直接問道:“你今個兒卻是什麼意思?難道被說幾句也惱了不成?”

賈芸沉默半晌,方說:“薔哥兒,我需告訴你一個消息。蓉大哥他回來了。”

賈薔分明身子顫了一下,隨即便說道:“他回來怎地?卻又和我有甚麼相干。”

突然聽到門口一陣巨響,兩個人回過頭去,只見賈蓉臉色鐵青站在那裡,把門踢得亂搖晃。

僕人來福慌忙跪下說:“蓉爺,您莫要這樣。小的本不該攔你的,沒攔住你不說,還累您發這麼大的火。”

賈蓉眼睛裡壓抑不住的怒火,看了看賈芸,又看了看賈薔,恨聲說道:“好的很,好得很,大爺我不過出京辦事幾個月,你便跟我玩出牆,真是好的很。”

賈薔半點不懼,大聲說道:“蓉大爺也莫說旁人的不是。蓉大爺在外面勾三搭四慣了,留下一屁股的情債,我可半點不想招惹。如今既回得京來,不知和你那醋缸子擰出來的繼母報備了沒?別怪我沒有提醒你,若是沒和人報備,還不知會惹出什麼禍端出來。”

賈蓉聽了這話,臉黑的跟什麼似得,沉聲說道:“你且等着我,我必然給你一個交代。”說罷,竟走了。

賈薔看着他背影冷嘲熱諷道:“還有什麼好交代的。次次都說交代,什麼時候交代利落過了。一次如此,兩次亦如此,難道小爺我天生該受氣不成?”

賈芸輕輕拍他的背道:“想哭就哭出來吧。”

賈薔飛快回過頭來,衝他眨着眼睛:“想做嗎?”

賈芸的表情便有點僵。

賈薔絲毫不肯放過他,一點一點的逼近:“這半年來我每次問你,你都找各種理由推脫。我知道你好面子,也就由着你去了。其實,這半年來,你忍得也很辛苦吧。我不信你心中全然沒有我!”

賈芸慌得連忙退後:“薔哥兒,那一次算是個意外,你我都明白的。再說,那次的事情,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兄弟之間的情誼罷了。”

賈薔更加逼近了些:“是嗎?你試着去問問看,誰家兄弟幫你做這些事?敢情這半年來你對我這般照拂,竟全是愧疚不成?還有,爲什麼不敢靠近我,難道是你心虛了?”

賈芸嘆道:“你若要惹蓉哥兒生氣,找誰不好。偏偏拿我做筏子,真真可惡。”

賈薔笑道:“再這麼說我就惱了。我被你沾了這麼多便宜,竟也是我的不是了。”說罷,捧住賈芸的臉,竟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