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靜夜裡主僕夜話 順天府重拳出擊
東北上小院兒。
因着紅玉隨李惟儉去了賈母院兒,這取飯食的夥計便落在了琇瑩身上。李惟儉與紅玉方纔回返,琇瑩便提了食盒回來。
晴雯頓時迎上去問道:“柳嫂子不曾爲難你吧?”
琇瑩憨笑着搖頭:“不曾爲難呢,見我一直盯着桂花糕瞧,柳嫂子還偷偷給我包了兩塊呢。”
這些時日李惟儉水漲船高,撒起銀錢來比之梨香院還要大方,很是得了榮國府上下的心。連帶着這些僕役對李惟儉身邊兒幾個丫鬟都熱切了許多。
“那就好。”晴雯接過食盒,在桌案上鋪展開了,擡頭瞥了李惟儉一眼,卻是欲言又止。這會子衆人都在,晴雯也知不是問詢的時候兒,便忍了下來。
李惟儉淨手用飯,其後鑽進書房裡寫寫畫畫,直到掌燈時才停將下來。因着香菱的事兒,李惟儉也不曾改易值夜的差事,於是這日晚間值夜的還是晴雯。
已是三月下,房間裡用不得熏籠。晴雯將燭臺挪到暖閣裡,轉身又打了熱水來伺候李惟儉洗腳。
褪去外衣,只一身中衣的李惟儉脫去鞋襪,雙腳伸入水中,頓時燙得吸了口涼氣:“嘶,你是想燙死我啊?”
晴雯噘着嘴不放聲,默然起身又打了些冷水來,這才挪動李惟儉的雙腳浸泡進去。
一雙纖細白嫩塗着鳳仙汁指甲的小手輕輕揉搓着,水溫剛好,舒服得李惟儉險些哼哼出來。搭眼見晴雯仍舊面色不虞,他便笑道:“還不高興呢?”
“我就是想不明白,今兒我到底是錯了還是對了?若是錯了,四爺過後爲何要賞?若是對了,先前就不該罰。”
李惟儉打量着明媚的少女,心中憐惜。今兒晴雯換了一身新衣,牙黃暗花綢面交領襖子與長裙,外罩緋紅底子玄色花紋緞面鑲領粉紅對襟比甲,腰間繫着嫣紅繡花汗巾。一張小臉兒宜嗔宜喜,看着分外可人。
李惟儉笑道:“你過來也一起泡泡腳,我來告訴伱些道理。”
“哦。”晴雯應了聲,先去對面兒的塌子上褪去了外衣,只一身中衣回返,與李惟儉並肩坐在牀頭,探出一雙纖細的菱腳沒入水中,旋即被李惟儉伸腳輕輕撓了下。
素日裡晴雯總會與李惟儉笑鬧一番,這會子卻是沒了心思,只躲閃了下,便任憑一雙大腳將其揉搓住。
她道:“四爺快說吧。”
李惟儉說道:“天大地大道理最大,這話拉長了看沒問題,但倘若將時間分作一個個細小的階段,你就會發現並非如此。”
晴雯茫然歪頭看向他。
“且說百多年前西洋有個大賢,提出了日心說,結果你猜怎麼着?被人活生生燒死了。如今百多年過去,這位大賢的說法卻被西夷奉爲圭臬,尊之爲先賢。
這樁事說明了什麼?
呵,你有你的道理,上面有上面的規矩。什麼是規矩?自是上位者管束下位者定下的規章制度,防着的就是下面人侵犯上位者威權。
是以你的確有理,卻犯了規矩。虧着是在我房裡,你猜若是身契還在榮國府,王夫人會如何處置你?”
小姑娘氣惱道:“大不了捲了鋪蓋攆出府去,與那茜雪一般。”
頓了頓,晴雯還是想不通,說道:“這般說來,書上那些勸人向善的道理莫非都是錯的?”
“嗯,道理總不會錯。不過有樁事兒不知你想沒想過……爲何歷朝歷代都傳揚公序良俗、導人向善?”
晴雯茫然搖頭,說道:“既是對的道理,自然要傳揚?”
“呵,我卻以爲,應是缺什麼纔會傳揚什麼啊。”
“啊?”
李惟儉面上雖笑着,這會子卻笑得極爲深沉:“下面一句,我只說一次。這世間的壞人總會變着法兒的勸你學好,只有你學好了,他們才能可勁兒的使壞。”
晴雯聽罷,張口便要辯駁,可張張嘴,卻偏生不知該如何反駁。她以爲李惟儉說的是歪理,可細細想來卻好似這話纔是世間的真諦。
晴雯生性良善,不願去信,卻隱隱信了,於是心中分外彆扭。
沉默着洗過了腳,她起身伺候着給李惟儉擦了腳,而後胡亂思忖着與李惟儉躺在一處。
李惟儉的話不住的在腦海裡縈繞,晴雯翻來覆去的睡不着。
一雙手攬住水蛇般的腰肢,將晴雯搬過來,李惟儉問道:“怎麼還不睡?”
晴雯搖了搖頭,忽而可憐巴巴道:“四爺……若是往後我也犯了你的規矩……你,你會不會趕我走?”
“不會啊,亂想。”
許是覺着李惟儉的話有些敷衍,她便又問道:“若是四爺往後娶了親,我犯了女主子的規矩——”
“都說了啊,不會趕你,而且誰有道理我贊成誰。”
“哈?這是爲什麼啊?”
黑暗中晴雯的眼睛晶晶亮,李惟儉撐起身子歪頭故作兇狠道:“因爲我是壞人啊。”
壞人總會變着法兒的勸你學好,只有你學好了,他們才能可勁兒的使壞——儉四爺是壞人,所以才希望身邊兒都是好人?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晴雯丁點兒都不肯信。
她嗤的一聲笑了,說道:“四爺纔不是壞人呢。”
那如蘭般的吐氣撲面而來,到得此方數年,一直壓抑自己的李惟儉心中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擡手攬住晴雯的脖頸,說道:“敢不信?今兒就讓你見識見識。”
一聲驚呼,迎着晴雯的驚呼,李惟儉俯身朝着那櫻脣印了下去。晴雯慌亂的雙手束在身前,一雙眸子與李惟儉對視了下,眼中驚愕漸去,繼而逐漸迷離起來。
呼吸漸漸急促,身子也好似水蛇般扭動起來。李惟儉只輕輕撫着晴雯的背脊,待其平緩下來,這才與其分開。
“四爺——”聲音有氣無力。
李惟儉輕輕將其擁入懷,輕聲道:“嗯,睡吧。”
感知到小腹的異樣,晴雯暗暗羞喜,反手便摟住了李惟儉的腰身。過得半晌,她忽而悶聲道:“四爺,要不改明兒讓紅玉、香菱值夜吧。”
“嗯?怎麼說起這個了?你不是與紅玉不對付嗎?”
小姑娘便道:“紅玉……其實沒那麼壞。” 李惟儉暗笑了下,沒應聲,只道:“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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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李惟儉想着昨兒那幾個青皮喇唬,用過早飯便與吳海平出了府。
小院兒裡幾個丫鬟忙過一陣便閒暇下來。許是昨兒那一吻的緣故,睡下後晴雯連連做了些羞人的夢,便是這會子納鞋樣子也有些心不在焉,不經意的,總是會想起昨兒晚上那一遭。
晴雯心中暗忖,四爺到了年歲呢。聽說這榮國府的男主子,這個年歲大抵都給身邊兒的丫鬟開了臉兒,卻不知爲何儉四爺忍得住。許是……因着自己年歲還小?
可總這般硬挺着……好似也不太好。
她暗暗咬了下脣,思量一番,丟下鞋樣子將幾個大丫鬟召集過來,說道:“昨兒我跟四爺商量過了,往後這值夜的差事輪着來,每人三天,來回輪換。”
“好啊。”憨丫頭琇瑩第一個應聲。她老早就想着這般美差了,奈何她一個鄉下野丫頭笨手笨腳的,生怕伺候不好。如今也學得有模有樣,倒是再也不怕伺候不好。
香菱只是垂着螓首沒言語。比起閨房邀寵,她更在意那書卷裡的墨香。
紅玉卻是極爲詫異,仔細掃量了晴雯幾眼,見其不似作僞,心中隱有所覺,便轉而笑道:“也好,輪換着來,總好過一個人強撐着。那就從今兒開始算吧。”
晴雯悶聲應了,心中略略泛酸。待幾人散去,晴雯重新納了會子鞋樣子,愈發心不在焉,便起身在小院兒裡遊逛起來。
忽而門外人影晃動,跟着出聲道:“晴雯。”
她扭頭,訝然道:“賴大娘?”
幾步迎過去,晴雯問:“賴大娘怎麼來了?”
這會子四下無人,幾個丫鬟都在房中忙碌。賴大家左右掃了一眼,便從袖籠中抽出一卷書冊來:“喏,拿着。”
“這是——”晴雯方纔識得幾個字,納罕着賴大家怎麼這會子會送來書卷?略略翻動,便見內中那羞人的圖樣。晴雯頓時粉面透紅:“呸!賴大家怎將這般污穢的物什送了來?”
“噓!小聲些,莫要讓人聽了去。”賴大家壓低聲音道:“你不學會幾個樣式,來日怎麼做姨娘?旁的不說,就是老爺院兒裡的趙姨娘,當初不也是從馬道婆手裡得了圖樣子,這才勾搭得老爺神魂顛倒的?
再說……嘖,這閨房之樂,你往後就知道了。”
晴雯羞得說不出話來,賴大娘樂滋滋道:“得嘞,我走了。你往後得了寵,可莫忘了我。
”
說罷,賴大家快步而去,只餘下門前的晴雯垂着頭攥着書卷。俄爾,忽而想起不妥,她便趕忙的收攏進袖口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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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府,慎刑司。
此衙門名義上專職處置內府中人貪贓枉法,實則自今上御極,這慎刑司大有朝着前明錦衣衛靠攏的架勢。
如今慎刑司分作五處,除去皇城處專職監察京師,餘下四處各有對應。北戎監察草原、西狄探察西北、東夷監察朝、日,南洋監察西洋。
慎刑司中番子數千,如今留守慎刑司的便有數百。
刑房裡哀嚎連連,李惟儉隔着院落都聽得真真兒的。他在偏廳閒坐了半晌,這纔有個綠袍的郎中笑吟吟走了進來。
“誒?李秀才快坐,您可是王爺面前的紅人兒。”此人五短身材,面目兇惡,笑將起來好似要擇人而噬一般。
二人略略敘話,李惟儉這才得知,此人乃是京師皇城處的郎中,名吳謙——李惟儉上下打量了下,五短身材,想來這名字也不算辱沒了。
那郎中吳謙便說道:“昨兒收押的那幾個喇唬,一進慎刑司就招供了。喏,李秀才瞧瞧,這幫子水道還真是膽大包天啊。”
案卷遞過來,李惟儉略略翻看,過得須臾放下案卷道:“新街口錢旺?這人是誰的門下?”
吳謙嗤笑一聲道:“這般喇唬,說是與幾位大人有牽扯,實則全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朝中大人們又豈會在意每月那幾十兩的孝敬銀子?李秀才莫管了,今兒一早本官便派出了番子,管保那廝走不掉。”
“如此,勞煩吳郎中了。”
吳謙擺擺手,說道:“王爺交代了,水務事涉聖人大事,不可輕忽。我皇城司上下自然要鼎力配合。不瞞李秀才,昨兒還有十幾個打井的匠人捱了打。”
“匠人?”李惟儉笑道:“怕是沒抓着人吧?”
吳謙陰惻惻笑道:“抓沒抓着人又有何關係?總歸是這幫喇唬阻了聖人的大業,我皇城司自然要將這幫子宵小一網打盡……哦,好似都不用我皇城司出手,聖人今兒給順天府尹下了旨意,只怕這羣城狐社鼠,這會子怕是要倒黴了。”
李惟儉略略思量,心中不由得感嘆。這年頭要辦你,連由頭都不用去想,真就能辦了你。
那些水道喇唬有一個算一個,就沒有身家清白的。素日裡順天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自然好過。
可如今官府認真起來,那可就要算一算過往的舊賬了。
“既如此,那在下就放心了。”
李惟儉起身與吳謙告辭,出得慎刑司,乘了馬車走不多遠,便見幾個衙役追着個枯瘦的漢子穿街過市而來。
那漢子跑不多遠,便被追上來的衙役一鐵尺打倒。
漢子化作滾地葫蘆,瞧清楚來人,趕忙哀求道:“李班頭,小的素日裡孝敬可沒短了你那份兒,何至於趕盡殺絕啊?”
那李班頭面色一變:“大膽狂徒,竟然胡亂攀咬公人?給我打!”
一名衙役掄起鐵尺抽將過去,那漢子倉促之下躲避不及,腮幫子上結結實實捱了一下,頓時口噴鮮血,噴吐出幾枚碎牙。
此時那李班頭才踱步上前,居高臨下道:“牛二,非是我李某人不講道義。上峰下了死命令,要麼是你倒黴,要麼就是兄弟我倒黴。哎,你說說,這能怨我嘛?”忽而面色又是一變:“牛二,你搶佔良家婦女的事兒發了,來呀,給我帶走!”
李惟儉真真切切看了一出好戲,放下簾櫳若有所思。鐵拳之下,任你是何方神聖,一遭化作齏粉。想在這般年頭護住自己與身邊人,總要有權有勢。單單是有錢,只怕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一頭肥碩的年豬。
“還是得上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