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蘭重重叩首,賈母含笑略略頷首,又擡眼看向李惟儉。
李惟儉忙道:“老太太放心,自個兒外甥,我總要爲其謀劃前程。且蘭哥兒聰慧,便是不用晚輩幫襯,來日在科場也定能一展所長。”
“好好好。”連道幾個好,李紈領着賈蘭退下。
賈母擡眼看了看牀頭哭成淚人兒的黛玉,說道:“玉兒命最苦,虧得如今苦盡甘來,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黛玉哭着搖頭不已。
賈母嘆息道:“前些時日得了藥,本想還能支撐二年,好歹看着玉兒生兒育女……可惜看不到啦。”
“外祖母!”
賈母捏了捏黛玉的手道:“好孩子,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我享了一輩子榮華富貴,如今耄耋之年,當算得上喜喪。你莫要哭了……”說話間又招招手,李惟儉趕忙上前俯身。
賈母低聲道:“只是迎春那樁事,我始終放心不下。”說話間看着黛玉,又看了眼賈政、王夫人等。
說道:“我也知,這二年一直礙於賈家顏面,這纔將迎春耽擱了。”
屋子外頭,迎春聞言頓時泣不成聲。當下不顧阻攔,進得房中噗通一下跪倒,說道:“老祖宗無需掛念,孫女福薄,願從此——”
“休要胡唚!”賈母惱道:“你便是要出家,也往外頭去,家裡留不得你。”
說罷又看向黛玉,眼看外祖母臨終求肯,黛玉忙不迭應承道:“全憑外祖母吩咐就是,我並無旁的主意。”
賈母又看向賈政,賈政心下一萬個不樂意,卻只好躬身拱手道:“母親吩咐,兒子不敢忤逆。”
賈母就道:“家宅敗落,到了下頭還不知與老國公如何言說,好歹總要將子孫婚事安置妥當了。迎春性子軟,也不是個當家做主的,我看也不用特意操辦,今兒拾掇了就跟着儉哥兒去吧,日後是妾室、是兼祧,都可着儉哥兒心意。”
李惟儉心下既喜又雜亂,趕忙道:“老太太安心,來日晚輩定不會苛待二姐姐。”
賈母笑着頷首,嘆口氣道:“如此,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你們出去吧,我再瞧瞧探春、惜春。”
黛玉發聲大哭,李惟儉只得上前攬了黛玉往外走,路過迎春身邊兒,探手便牽了迎春的手兒。
出得梢間,寶玉、寶釵、探春、惜春俱在,眼看李惟儉攬着一個牽着一個,寶玉頓時瞠目不已。那寶姐姐鼻觀口口觀心,只掃量一眼便蹙眉不言。
惜春閉目口誦佛經,探春聰慧,打量一眼便知必是得了老太太首肯。當下鳳姐兒紅了眼圈兒出來道:“三丫頭、四丫頭快來。”
探春趕忙扯了惜春入內。
李惟儉領着黛玉、迎春在外頭等候自是不提,內中賈母見了探春、惜春,便低聲說道:“你們二姐姐往後有了着落,雖名分是個問題,可儉哥兒有情有義,來日迎春日子必定過得順遂。如今你們姊妹兩個,倒是讓我掛心。”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惜春繃了好半晌,這會子再也繃不住,不禁失聲痛哭。自打得知了自個兒身世,惜春方知多虧了老太太迴護,不然說不得她留在寧國府早就被人給算計死了。
名義上的父親不待見,親生父親也不待見,惜春就好似無根浮萍一般隨波逐流。錯非賈母將其養在榮國府,又哪裡活得到今日?
惜春這一哭,探春也哭將起來。
賈母勸說兩句,自覺氣力愈發低弱,也就不管二人哭泣,說道:“探丫頭性子剛毅,不輸男兒,來日不拘相夫教子、掌家理事都是一把好手,我倒是不如何擔心。倒是四丫頭……我知你心有怨懟,可再如何怨懟,也不好就此冷口冷心的。須知來日總歸要出閣嫁人,你這般情形讓我如何放得下心來?”
頓了頓,又道:“我留了些體己,除去發喪之用,餘下三萬,伱們姊妹三人每人一萬,留作來日陪嫁。再往後,我卻是管不到了。”
探春當即扯了惜春叩頭謝過,眼見賈母愈發精力不濟,一旁的王夫人趕忙道:“你們兩個下去吧,老太太還要見見寶玉呢。”
探春、惜春起身退下,大丫鬟琥珀欲言又止,見賈母蹙着眉頭不曾開口反對,便默許了王夫人扯了寶玉與寶釵入內。
想起早些年賈母的慈愛,寶玉入內頓時跪地大哭。賈母見此,嘆息一聲,心下暗忖,到底是疼了十幾年的孫兒,且那勞什子靈玉都是王夫人造的孽,又與寶玉何干?
當下不禁憐惜道:“我最不放心你,往後可不好再賭氣彆扭了,往後用心讀書,不好再惹你父親生氣。”
寶玉哭着應下。賈母又瞥了眼寶釵,道:“可惜看不到你們兩個成婚,也是我一塊心病。”
寶姐姐聞言暗自蹙眉,她都不打算摻和賈家的渾水了,偏賈母臨終之際又許了這門婚事。那王夫人眼見得逞,心下不禁暗自鬆了口氣。趕忙將寶玉、寶釵兩個送出去,賈母又逐個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鳳姐、李紈交代了一遍,眼見面色愈發紅潤,忽而聽得外間哭聲漸近。
“姑祖母啊!”
須臾間,便見鴛鴦與哭成小花臉的湘雲奔將進來。賈母頓時笑着招手:“雲丫頭來了,好好好,如此我也無憾了。”
湘雲跪在牀前大哭不已,賈母艱難探手撫了撫湘雲的頭,道:“你是有福之人不用愁,這些個孩子裡,我對你最放心。”說話間又看向鴛鴦,道:“你跟着我好些年,性子愈發驕縱,等發引後就一心一意跟着湘雲吧。”
鴛鴦哪裡不知賈母照拂之意?當下也跪在地上叩頭。
諸事吩咐妥當,賈母面上愈發紅潤,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須臾竟含笑而去。賈氏一門都放聲痛哭起來。
賈政、賈璉、王夫人、尤氏、鳳姐、李紈、寶玉、黛玉尤其哭的肝腸寸斷。趙姨娘見賈母喚進衆子弟見一面,獨沒有見賈環,有些氣不過,忙亂之際拉了李紈哭道:“環兒不是他的孫子,爲何只見寶玉、賈蘭兩個?”
恰此時賈政路過,不禁喝道:“住嘴,老太太彌留神竭,哪能一個個都見了,沒心腸的歹婦,這個時候還爭!”
趙姨娘被罵了個狗血臨頭,只得悶頭撇撇嘴出去了。
賈母既去,賈家中亂作一團。鳳姐念及當初賈母對她呵護慈愛有加,痛哭了幾場,不想竟病了。賈政無法,只得讓邢夫人與王夫人打理喪事。
這日夜裡李惟儉領了黛玉與迎春回返伯府,先行將迎春安置在了知覺齋裡與邢岫煙作伴,隨即回返東路院勸說了黛玉半日,黛玉許是哭累了,這才昏睡過去。
到得隔天,李惟儉打發人往內府衙門告了事假,領着黛玉、迎春等往榮國府來商議喪事。
此時賈家雖不曾往各處報喪,可相熟的史家、王家業已打發人來送上賻儀。史鼎、史鼐領着家中兒女親來居喪守禮,王舅母也帶了王來弔唁。
賈母乃是超品誥命,亡故須得上書朝廷。當日禮部便來了人憑弔,又有賢德妃元春打發了夏太監來弔唁。賈璉招待夏太監,問起元春情形,那夏太監只道:“賢德妃聞聽老太君噩耗,心下思念祖母,傷心涕泣,鳳體違和,寢食難安啊。”
賈璉只得請夏太監帶話,請娘娘節哀順變。
答對過往來人等,喪棚業已搭建,到得下晌時,賈政、賈璉與李惟儉方纔湊在一處商議喪事。
賈璉面上爲難道:“二叔,如今公中不足用,老太太留下體己雖不少,可大多都是古玩、首飾,折價雖不少,可現銀卻不多。又要給幾個妹妹留下各一萬嫁妝,這操辦喪事的銀錢只怕能有一萬就不錯了。”
賈政頓時蹙眉道:“一萬哪裡能夠?當日寧國府治喪都不止此數,老太太榮養一生,臨了怎能如此簡薄?”頓了頓,思量道:“我書房裡還有些字畫,不妨拿出去典賣了。”
“這,不至於,不至於。”
李惟儉插口道:“老太太乃黛玉外祖母,論情論理,伯府總要出一份。我看這喪事不妨辦着,缺多少伯府補就是了。”
賈璉是要臉面的,哪裡肯讓李惟儉出銀錢?當下搖頭道:“不是這麼個道理,儉哥兒雖有家資,此事卻不好讓儉哥兒破費。”
正待此時,忽而聽得外頭有人道:“二叔,老太太這喪事須得辦得體面了。短多少銀錢,從我這裡出就是了。”
衆人扭頭往外看去,便見平兒扶着面色憔悴的鳳姐兒繞過屏風進得內中。鳳姐兒頭上戴着扶額,眼睛紅腫,與賈政見過禮後說道:“再如何說如今也是我掌家,雖如今病着不好奔走,可這拿主意總要聽聽我的意思。自我過了門兒,老太太便慈愛呵護,我總不能見着老太太喪事這般簡薄。
前些年多虧了儉兄弟幫襯,我好歹賺了些體己銀子。此番正是回報之機,二叔、二爺只管操辦——”說話間朝着平兒點點頭,平兒便將個小匣子擺在桌案上。鳳姐兒道:“這內中是兩萬銀票,若還不湊手,我回去再湊一湊,總要將老太太喪事辦得風光體面纔好。”
賈政訝然不已,一旁的賈璉更是眼睛都直了。他素日裡纏磨着鳳姐兒討個兩千兩都不肯,誰料此番這母貔貅竟吐了口,一下子拿出兩萬銀子來!
眼見鳳姐兒好奇,賈政羞愧道:“奈何我這做叔叔的不知經營,如今竟要偏着侄媳婦……”
賈璉心疼不已,面上卻道:“二叔,旁的容後再說,如今還是老太太的喪事要緊。”
事已至此,賈政不再推辭。鳳姐兒舒了口氣,只說身子不爽利,告退而去。
李惟儉順勢起身告辭,快行幾步在大觀園裡追上平兒與鳳姐兒,禁不住與二人說道:“財不露白,你一下子拿出兩萬兩來,只怕往後定會惹來是非。”
鳳姐兒紅着眼圈兒道:“老太太待我不薄,再如何也不能看着她身後事太過簡薄了。”
李惟儉嘆息一聲,心下卻對鳳姐兒頗爲讚賞,說道:“往後事有不協,儘快打發人知會我一聲兒。”
鳳姐兒卻渾不在意道:“不過是謀算家產,如今榮國府不過是個空架子,再謀算又能如何?”
李惟儉不再多勸,當下回返家中。
又過一日,賈政得了銀錢,往欽天監走了一趟,請了僧道各一百,來家中唸經超度、打醮。想起水月庵備用的有一干女尼,由賈芹看掌,遂叫了林之孝的來,要她去水月庵去找賈芹。
林之孝家的帶了三四輛車子到水月庵裡去,打算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齊拉回來。卻說那十二個小戲子,頭一回遣散時便有五人散去,當中便有往水月庵做了姑子的。其後再次遣散,黛玉應承探春所請,將七個小戲子安置在了兩處綢緞莊子裡。
誰知芳官、蕊官等不喜迎來送往,沒幾日便惡了管事兒的。黛玉再是心善,也瞧不上這等不自知的小戲子。因是不到月餘,除去三個留下的,另外四個小戲子便被遣散。
四人不知往何處去,乾脆也去了水月庵。
那賈芹管着賈家宗廟,賈芹本就是個風流的,先是把芳官上了手,庵裡那些女孩子年紀漸漸的大了,也都有個知覺了,禁不住賈芹招惹,也都上了手。另有族中子弟名香憐、玉愛的,結識了賈芹,也偷偷地溜到水月庵與小尼姑調笑淫眠,閒時便學些絲絃,唱個曲兒。
不過多久,賈薔、賈環等得知此處有樂子,乾脆引了鐵檻寺中一衆不良子弟來淫樂,每日家吃喝聚賭。
林之孝家的撞了個正着,唬了一跳之餘,想着如今是老太太大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暫且將此事掩下。
榮國府水陸道場齊開,定下停靈七七四十九日,黛玉、迎春每日往榮國府居喪守禮自是不提。
卻說鳳姐兒傷心過度,竟一病不起,這家中喪事只得交與王夫人打理。
趙姨娘看在眼中,心下既驚又怕。一來,生怕王夫人重新掌家,這來日哪裡還有她的好兒:二來,那日憤憤之言惹了賈政不喜,賈政寧願留宿書房也不往趙姨娘院兒中來。且如今是鳳姐兒掌家,說不得大房、二房只等喪事一過就要分家,分了家趙姨娘依舊歸王夫人管,她哪裡受得了?
夜裡憂思過甚,趙姨娘安睡不下,時不時便扯着賈環痛哭不已,只道‘來日太太定會害了咱們孃兒倆’。
誰知這日賈環回返,竟將一包藥粉遞與趙姨娘道:“娘,此物只消讓太太聞到,說不得便有奇效!”
趙姨娘唬了一跳,趕忙擰着賈環耳朵追問。賈環吃疼,這才說了藥粉來歷。卻是邢德全三不五時往尤三姐家中尋去,或蹭一飯,或飲一盞茶,尤三姐時不時又讓邢德全佔些小便宜,頓時哄得邢德全五迷三道。
李惟儉前番上奏朝廷言明阿芙蓉危害,朝廷雖不如何重視,可時任廣州知府卻引爲知己。李惟儉眼看禁不住,乾脆曲線救國,挑唆內府海關對此物苛以重稅。
廣州知府銷煙,又有海關重稅,兩廂迭加之下,這阿芙蓉頓時暫且斷絕。那尤三姐早已沾染此物,一時擺脫不能,偏尋不到阿芙蓉,只得尋了替代之物。此物摻進熏籠裡,聞之有離魂之效。
趙姨娘將信將疑,守夜時趁着無人觀量,便將此物丟進了熏籠裡。
那熏籠煙氣嫋嫋,王夫人首當其衝聞了個正着。
到得這日下晌,王夫人連日勞累悲慟,添了些病,體弱身乏,走路恍恍蕩蕩的,卻強撐着要往鳳姐兒處去商議事兒。
鳳姐兒此時業已好轉,二人說過事兒,鳳姐兒便道:“太太也不用太過操勞,我身子好了許多,明兒開始便由我打理吧。”
王夫人應下,鳳姐兒與平兒送王夫人出了怡紅院。眼看王夫人神思恍惚,鳳姐兒趕忙打發丫鬟叫了軟轎來。
誰知等軟轎時,王夫人一時目眩,便斜依着柳樹休憩。忽而從那水裡影影綽綽現出三個披頭散髮的小鬼,裡頭還有一個看着眼熟,竟是碧痕的摸樣,王夫人甚爲驚恐,只聽那小鬼冷笑道:“太太好狠毒,逼的奴才走投無路,如今就是來報仇來了。”說着同那兩個都向王夫人撲來。
王夫人嚇得肝膽俱裂,嚷道:“鬼,鬼啊!”隨即撇開平兒阻攔,調頭就跑。
鳳姐兒與平兒在後頭緊追,卻追之不及,眼睜睜瞧着王夫人一頭折進水裡。
鳳姐一邊哭喊着叫人,一邊伸手救人,又喊着平兒折樹枝,恰見那幾個轎伕來了,急忙放下轎子,跳身入湖,把王夫人救了上來。只是王夫人就此一病不起,日間夜裡發燒身熱,誕語粘粘。賈政連忙請了大夫看視,並不稍減,更加發起狂來,譫語不清,大喊大叫的。
虧得李惟儉請了太醫院御醫來看視,那御醫仔細觀量,命人翻轉身形,竟在王夫人後腦處尋見一枚鏽跡斑斑的鐵釘。
李惟儉看得倒吸一口涼氣:“這是破傷風啊!”
這年頭破傷風只能硬挺,什麼大蒜素之類的全然無用。御醫死馬當活馬醫,下了藥方,卻始終不見好。待王夫人膏肓之際,含淚拉着寶玉的手不肯放鬆,道:“我的兒,爲娘此去沒有其他可掛慮的,只是牽念着我兒未能功成名就,又怕日後荒廢了學業,再沒人管你,可叫我怎麼放心。又怕那促狹鬼嫉恨你,得空便擰一下,掐一下,也沒有人護着你了,爲娘怎不心痛?”
說過此言,王夫人便撒手而去。
賈家一冬竟遭逢兩回喪事,都哭的尋死覓活,悽不忍睹。寶玉年少喪母,更是胸腑俱裂,恨不得隨母親一同西去。那趙姨娘自是趁心如意,假意啼哭,卻不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