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廟裡,迎春與繡橘一身道袍,見得邢夫人來了,主僕二人慌忙迎了出來。
待到得廟裡,邢夫人落座,繡橘趕忙奉茶。那邢夫人就說道:“你如今也除了服,往後總要嫁人,你心裡可有什麼打算?”
迎春聞言一怔,悶頭好半晌才道:“沒什麼打算,女兒只想侍奉道君面前。”
“糊塗!”邢夫人數落道:“自家關起門兒來誦誦經也就罷了,難道還真個兒出了家不成?”頓了頓,又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通共這一個妹子,竟全不在意。
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話說,如今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
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裡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伱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纔是。怎麼反不及她一半?
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爲高。”
一旁隨行來的婆子、媳婦便道:“二姑娘老實仁德,哪裡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竟不顧恤一點兒。”
迎春聽得越說越不像話,擡起頭來有心反駁,可對上邢夫人的目光又趕忙垂了螓首,只怕一旁的繡橘看得心火升騰。
誰都能瞧得出來,此番邢夫人爲二姑娘出頭是假,拿二奶奶、三姑娘作筏子纔是真。繡橘不禁心下納罕,也不知邢夫人又從何處得了二奶奶的把柄。
一語未罷,外頭就有婆子叫嚷道:“三姑娘、四姑娘來了。”
邢夫人冷笑一聲,起身道:“你自個兒不在意,我總要在老太太跟前兒提一嘴,免得說我這做繼母的不盡責。”
說罷起身領着人便走。少一時探春、惜春入內,惜春就問:“二姐姐,方纔大太太來說什麼了,我瞧着神色頗爲不善。”
迎春囁嚅着又不好說邢夫人的不是,倒是一旁的繡橘看不下去,便將方纔邢夫人所言複述了一通,直把三姑娘探春聽得銀牙暗咬。
須臾冷聲道:“還是至親骨肉呢,一個個象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鳳姐兒當家二年,過往那些身居要職的王夫人陪房盡數落了差事,家中賬房也都換了一遍。那從前上下其手、刮佔油水的,如今沒了指望,瞧着鳳姐兒那些陪嫁風風光光,可不就眼紅?
這還只是下頭奴才,旁的呢?
妯娌、嫡庶、兄弟、婆媳、夫妻、主子、奴才之間,爲那錢權二字,早就鬥得不可開交。邢夫人那酸話,雖也衝着探春,可大抵多是衝着鳳姐兒說的。
惜春感同身受,這幾日也不知怎麼了,那尤氏有事兒沒事兒總來尋她,話裡話外滿是拉攏之意。
閒話兩句,探春便扯了二姑娘的手兒問道:“二姐姐,儉四哥那邊廂到底是如何說的?”
如何說的?回想前幾日夜裡情形,迎春便不禁羞紅了臉兒。
三姑娘探春如今也大了,眼見姐姐如此,頓時心有所想。眼看四妹妹惜春尋着繡橘討茶水喝,便低聲道:“二姐姐,我與你方便,是想着促成你與儉四哥的姻緣……可不是……可不是……”
可不是什麼?自是暗中幽會。
二姑娘臉面愈發臊紅,趕忙道:“他給了準話的,說總要雲妹妹過了門兒纔好說。”
探春蹙眉思量道:“這一日拖一日的,一下子又拖了一年。”
迎春反倒爲李惟儉辯解道:“不是他的問題……這兼祧一事,你也知咱們家門第,實在好說不好聽。旁的不說,單老太太那一關就過不去。”
探春不禁瞪大了眼睛……這是存了熬死老太太的心思?
又一思量,這二年老太太身子骨愈發不好,時而就病了,再說也是到了年歲,說不得也就這二年了。到時候大房、耳房分家別院,以鳳姐兒、賈璉跟李惟儉的關係,迎春的事兒自不會阻攔。
探春便嘆息一聲,好歹二姐姐有了指望,儉四哥又是個妥帖的,不像是外間那等浮浪子,最後總有個說法。可自個兒呢?到明年就要及笄,這婚事還不知如何呢。
且不說姊妹三人閒話,單說邢夫人自玉皇廟出來,一路出了大觀園。到得大觀園門前,本道要去榮慶堂與老太太說道說道這繡春囊,轉念一琢磨,只怕老太太得知了也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不折騰一番,她又如何染指家業?忽而想起近來王夫人時而出來走動,便是身邊兒看顧的婆子也不怎麼拘束了,因是邢夫人便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不想剛到得榮禧堂前,遙遙便見鴛鴦提了個包袱交與賈璉,又蹙着眉頭低聲耳提面命了一番,那賈璉喪着一張臉,唯唯應下。二人轉頭瞥見邢夫人,旋即遠遠分開。
鴛鴦福了一禮,緊忙過穿堂往榮慶堂回返。那賈璉略略拱手就要走,不料卻被邢夫人叫住。
“璉兒,你那病可好些了?”
賈璉滿臉的苦澀……這花柳病豈是說好就好的?這些時日延醫問藥,銀錢流水一般花出去,偏用上就好,一停就復發,發作時奇癢難耐,真真兒是抓心撓肝。
賈璉便含糊道:“好些了。”
邢夫人瞥了眼鴛鴦離去的方向:“你與鴛鴦鬼鬼祟祟……這是做什麼呢?”
賈璉喪氣道:“昨兒有個西洋和尚說了個方子,只是這藥錢騰貴,我這邊廂實在打不開,只得求鴛鴦先從老太太處挪用一些。”
“原來如此。”邢夫人搭眼瞥了眼那包袱,但見賈璉提着頗爲墜手,就知內中定是金銀細軟。邢夫人心下一動,便說道:“這才五月裡,夏、秋兩季的租子還不曾收上來,打不開也是有的。我這手頭也不大湊手,璉兒若是方便,不妨先借我二百兩。”
“這——”賈璉借錢看病,這公中銀錢早就支用一空,他又不好意思問鳳姐兒要錢,便尋了鴛鴦好說歹說借了物件兒去當鋪抵押,只待下月夏租到了再填補上。
這等事兒偏偏被邢夫人瞧了個正着,隨即敲了竹槓。賈璉心知,這若是不依了邢夫人,只怕轉頭嘴快的便與老太太言說了。
因是笑道:“大太太既不湊手,那便先從我這兒挪用二百兩就是了。”當下打開包裹,點出幾枚金稞子來。
邢夫人得了銀錢愈發得意,笑道:“鳳哥兒如今金山銀海的往家賺,你還用偷老太太的物件兒?去怡紅院張張嘴,至不濟也是千八百的銀錢。”
賈璉心下翻白眼,拱拱手道:“大太太留步,兒子還要去會一會那洋和尚。”
賈璉快步離去,邢夫人得了便宜,不禁愈發得意。轉頭兒進得王夫人院兒裡,眼見兩個婆子就守在廂房,見了她也不曾出來阻攔,當下便進得正房裡。
丫鬟稟報一聲,引着邢夫人入內,邢夫人眼見這會子王夫人趺坐蒲團之上,正閉目敲着木魚,便乾脆在一旁落座。
等了好半晌,那王夫人睜開眼來,瞧着邢夫人道:“你怎麼來了?”
邢夫人就道:“來瞧瞧你……要我說小一輩的當家就是不妥帖。”說話間自袖籠裡抽出繡春囊來:“瞧瞧,也不知哪個不要臉子的丟在路上,偏偏被傻大姐拾了去。這要是呈在老太太面前,只怕又是一樁是非。”
王夫人接了繡春囊,眼看其上妖精打架,頓時唬得變了臉色。問道:“哪裡得來的?”
邢夫人依樣說了一通,臨了才道:“這鳳姐兒掌家,自個兒不出面,打發個未出閣的三姑娘管着家。三姑娘再如何能爲也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如何管得好下頭的刁鑽下人?太太且看看,這等物件兒如今都進了園子。傳出去,來日家中的姑娘如何做人?”
王夫人心下思量,一直謀算着如何重新掌家,如今倒是個契機。那邢夫人能想到的,王夫人自然也想得到。這等事兒,怕是老太太總要最後一個知曉纔是,不然一準兒大事化小。
如今得了大意名分,正好拿那鳳姐兒作筏子。
因是豁然而起,說道:“我吃在念佛二年,原想着鳳丫頭是個妥帖的,不想近來也驕縱了。這物件兒,說不得就是璉兒的!”
邢夫人眨眨眼,瞬間就被說服了。賈璉那廝連花柳病都得了,還有什麼事兒是幹不出來的?
王夫人又道:“此事不好驚動老太太,我先去尋鳳丫頭說道說道!”
邢夫人眼見王夫人邁步就出了正房,當下起身就追:“太太稍待,我也同去。”
卻說這日怡紅院裡,鳳姐兒正與平兒盤賬。到得五月裡,各色瓜果上市,這暖棚營生也就告一段落。待七月裡纔會種下各色反季果蔬。
賬目點算過,鳳姐兒蹙眉道:“好似比去年少了些。”
平兒就道:“如今又不止奶奶一家做暖棚營生,聽聞承恩侯府的暖棚去年擴了半數。這分薄了,可不就賺的少了些。”
鳳姐兒蹙眉思量道:“說來如今銀錢可勁兒花用也足夠,偏偏這心思野了。賺了一萬就想兩萬,賺了十萬就想百萬。算算到手將近兩萬銀元,放在從前怎麼都知足了,如今偏偏卻有些瞧不上。”
平兒心下暗忖,可不就心思野了?這才幾日沒見儉四爺,便催着自己又去送信兒了。
正待此時,有丫鬟回話,說是大太太與太太一道兒來了。
鳳姐兒心下納罕不已,趕忙來迎。自打王夫人解除了幽禁,姑侄兩個不過是面上情分,平素少有走動。
到得院兒裡,只見王夫人與邢夫人氣色更變,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
鳳姐心下拿不得準,趕忙奉茶,因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裡逛逛?”
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
平兒見了這般光景,心內着慌不知怎麼樣了,忙應了一聲,正要帶着衆小丫頭一齊出去,鳳姐兒卻道:“有什麼話是平兒聽不得的?”
王夫人默然看着鳳姐兒,鳳姐兒心下略略慌亂,思忖着莫非自己與儉兄弟的私情被人撞破了?
當下也變了臉色,衝着平兒擺擺手,平兒這才帶着小丫頭一齊出去。
到得此時王夫人才含着淚,從袖內擲出一個香袋子來,說:“你瞧!”
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上頭繪着妖精打架,頓時也嚇了一跳,蹙眉忙問:“太太從哪裡得來?”
王夫人見問,顫聲說道:“我從哪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老太太拿你當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個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的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着,不虧你婆婆遇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遺在那裡來?”
鳳姐聽得,看了眼木着一張臉的邢夫人,也更了顏色,忙問:“這話兒說的,太太怎知是我的?”
王夫人又哭又嘆,說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再有女孩子們是從哪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哪裡弄來——”
不待王夫人說完,鳳姐兒便喝止道:“太太這話說的,我卻要辯駁一二了。這一來,二爺自染了病,從不進園子。太太既說是老太太的丫頭自園子裡拾的,那這就對不上了。二爺好些時日不曾進園子,這物件兒若果然是二爺的,莫非還會自己飛進去不成?”
頓了頓,又道:“再者,那香袋是外頭僱工仿着內工繡的,帶子、穗子一概是市賣貨。我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要這勞什子;
三者這東西也不是常帶着的,我縱有,也只好在家裡,焉肯帶在身上,各處去?況且又在園裡去,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我就年輕不尊重,亦不能胡塗至此;
四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人了。況且她們也常進園,晚間各人家去,焉知不是她們身上的?
五則除我常在園裡之外,還有珍大嫂子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如嫣紅、翠雲等人,皆系年輕侍妾,她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她不算甚老外,她也常帶過佩鳳等人來,又焉知不是她們的?
六則園內丫頭太多,保得住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也有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着出去,或藉着因由,同二門上小幺兒們打牙犯嘴,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被鳳姐兒辯駁的看似啞口無言,只道:“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輕薄至此,不過我氣急了,拿了話激你。”跟着退二進三之言便說了出來:“當着你婆婆的面兒,如今是你掌家,偏出了這等事兒,你說該如何處置?”
鳳姐兒便道:“我看也不好太過張揚,驚動了老太太就不好了。”
邢夫人此時纔開口附和一聲:“這話在理兒。”
鳳姐兒三角鳳眼瞥了邢夫人一眼,心下暗自惱恨,嘴上說道:“太太放心,我這就尋林之孝家的尋幾個妥帖的婆子暗訪一番,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纔是。”
王夫人便道:“你陪房才幾個?只怕不大夠用,我看讓周瑞家的一道兒陪着吧。”
那邢夫人也道:“王善保家的最是妥帖,不如也算她一個。”
鳳姐兒心知這二人是想趁機鬧大,偏被拿了話頭,只得應承下來,便說以查賭爲由頭。
當下鳳姐兒叫了平兒吩咐下去,不片刻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等婆子齊齊匯聚,鳳姐兒便命人將角門落鎖,旋即領着人先行從上夜的婆子處抄撿。
不片刻抄撿出攢下蠟燭、燈油等物。鳳姐兒心下不大在意,那王善保家的卻是個拿了雞毛當令箭的,喝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回過大太太、太太再動。”
自值房出來,鳳姐兒便道:“大嫂子孀居,且白日裡不在家中,不好驚動了。”
那王善保家的也是慣看風色的,有李惟儉這個親弟弟一般的在背後撐着,誰敢得罪李紈?
當下附和道:“大奶奶品格兒誰不稱讚?家中就數大奶奶房裡最清淨,咱們可不好打擾了。”
鳳姐兒身邊的平兒就道:“大奶奶品格出挑,莫非三姑娘、四姑娘就不好了?你這話我可聽不過去。”
王善保家的一怔,趕忙道:“平姨娘說笑了,這品格是品格……方纔大太太與太太交代下來了,總要將幾位姑娘身邊兒的丫頭查一查。”
查什麼?平兒心知肚明,瞧瞧周瑞家的與王善保家的神色,分明就打算趁機公報私仇。
正巧剛從值房轉出來,遙遙就見有婆子匆匆而來,到得近前回話道:“二奶奶,儉四爺要進園子。”
鳳姐兒頓時樂了,心說儉兄弟這來的還真是時候。她正發愁如何推脫呢,說不得就應在儉兄弟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