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榮慶堂賈母定乾坤 賈恩侯結怨李惟儉
榮慶堂裡。
賈母於軟塌上撐身而起,面如凝霜,心中厭煩極了自己這個大兒子。貪鄙無狀、縱情聲色,於外間不見有何能爲,反倒在自家裡腦袋削尖兒了算計起人來!
“母親——”
賈赦正要再說,賈母忽而一擺手,說道:“外間的事兒不好讓小的聽了去,珠哥兒媳婦兒,你帶了幾個小的先去後間耍頑。”
李紈應了,招呼着黛玉、三春並心事重重的寶釵繞過軟塌,自後門兒去到了後間花廳。
寶釵刻下哪兒還有心思耍頑?只推說身子不爽利,領了丫鬟急忙忙朝着梨香院尋去。路上胡亂思忖,倏忽便想起那船頭燈火下張弓射箭的身形來。生着一雙那般銳利的眸子,這等人物又怎是能隨意欺辱的?
她忽而心如刀絞,明明早已將那念想兒掐死了,卻從不曾想過與之反目成仇。事到如今,她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除了傳個信兒之外再沒旁的能爲。只盼着哥哥薛蟠好歹平安渡過了這一遭,也盼着此事不是那人的手尾……
卻說榮慶堂裡,李紈領着幾個姑娘一走,賈赦便添油加醋說將起來。
臨了指天畫地道:“錯非兒子一個勁兒的拉攏,又塞了一包兒銀錢,那巡城御史詹崇的參劾本子這會子都遞上去啦!母親,咱家雖說跟薛家是老親,可也沒有陪着薛家一起倒黴的道理!
再說薛家之事先前兒子都不知,還是人家詹御使說了,兒子才得知的。薛家這般作爲,可有當咱家是親戚?
如今巡城御史都找上門兒了,不消說,那薛蟠一準兒是被人家給盯上了。”
何止是賈赦不知道,連賈母都是頭一回聽聞。
賈母面沉如水,起先只聽王夫人說薛家大哥兒惹了官司,卻從未說是這般利害的人命官司!她沉聲說道:“依你看,這後續該怎麼辦?”
後續?賈赦自然是希望鬥倒了掌家的王夫人,順帶將二房踩在腳下。心裡是這般想的,卻不好宣之於口,於是只道:“兒子哪兒知曉?這不是來請母親拿主意來了嗎?”
說罷,賈赦連連朝着邢夫人使眼色,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依媳婦兒的,這姨太太是不是先搬回自家?老爺方纔的話兒在理,再是老親,也沒有薛家惹了官司,將咱們家拉下水的道理。”
“嗯,然後呢?”賈母老神在在。
“然後……這說到底姨太太與二太太是親姊妹,二太太是不是也避避嫌?”
賈母輕哼一聲,沒再言語。
恰在此時,簾櫳一挑,一對兒璧人轉過屏風進得榮慶堂裡。
來者正是得了信兒的賈璉與王熙鳳。二人連忙上前見過禮,王熙鳳察言觀色,見老太太面色不善、大老爺面色陰沉,當即就沒敢言語。
賈璉因是問道:“方纔得了信兒,父親是有要緊事兒?”
“天大的禍事!”賈赦噴吐吐沫星子,又將方纔的事兒敘說了一通。說罷問道:“璉兒,這事兒你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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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又不是傻的,哪裡不明白這是賈赦藉着由頭來鬧騰?璉二爺心裡頭暗罵一番,只恨沒早早兒的出門,否則何至於碰上這檔子事兒?
他面上訕笑,說道:“這等事兒兒子能有什麼主意?還不是得老太太……與父親拿主意?”
見賈璉好似泥鰍一般滑不留手,賈赦暗暗運氣,又瞥向王熙鳳,道:“璉哥兒媳婦,伱也說說。”
王熙鳳就道:“媳婦兒不過是婦道人家,哪裡知道外邊兒的險惡?這事兒總要爺們兒們商量妥帖了,纔好處置。老太太說呢?”
賈母應了一聲。
恰在此時,忽聽得外間腳步聲急促,簾櫳一挑,卻是王夫人與薛姨媽驚慌失措而來。
倉促見了禮,薛姨媽再顧不得旁的,急切問道:“大老爺,我兒……我兒的事……”
她語不成聲,一旁王夫人趕忙攙扶了,因是說道:“大老爺,這到底是如何情形啊?”
賈赦自覺與一干女流分說有失身份,側頭瞧着邢夫人擡手一指:“你且來說。”
邢夫人便繪聲繪色說了一遭,待聽得巡街御史點破薛蟠假死脫身,薛姨媽只覺得五雷轟頂,是天旋地轉!
薛家這一支兒就只傳下個薛蟠,若薛蟠出了事兒,豈不就是絕了後?到時候只餘下薛姨媽與寶釵,莫說是外間的豺狼虎豹,只怕薛家族人就得撲上來將母女二人撕咬得四分五裂。
這叫薛姨媽如何肯?
情急之下,薛姨媽痛哭失聲,掙開姐姐王夫人,朝前兩步搶跪在地上,一頭磕下去:“老太太,您可不能眼瞅着蟠兒出事兒啊!蟠兒雖不成器,可我家就指望着他傳宗接代啊。老太太……”
賈母略略動容:“姨太太這是做什麼?還不快把她攙起來?”
王夫人緊忙上前攙扶,薛姨媽卻屢屢掙脫,哭道:“老太太若是不答應,我今兒就不起了。”
“有話好好說,你先起來再說。”
此時賈赦卻冷聲道:“母親,這會子可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兒啊。”
他不說這話還好,此言一出口賈母就變了臉色:“渾說什麼?都是自家親戚,遭了災、落了難哪兒有眼瞅着的道理?”
賈母心中明鏡兒也似,賈赦自覺襲了爵位,就該做這榮國府的主。可依着賈赦的性情,若果真讓其做了主,哪兒還有賈政、寶玉的好兒?
賈赦算計着榮國府家產,二兒媳王夫人謀算着讓寶玉襲爵,她在世時還能強壓着,待她闔眼那日,榮國府必定斗的雞飛狗跳。
於是前些年,她這才謀算着讓賈璉娶了鳳姐兒,如此王夫人掌家,鳳姐兒管家,好歹給了大房一個交代。如今她便只盼着寶玉成了婚,她死時大兒子也死在小老婆肚皮上。待將來璉哥兒襲了爵,鳳姐兒掌了家,寶玉便去做個富貴閒人好了。
璉哥兒是個寬厚的,總能容得下寶玉這個兄弟。
眼前賈赦咄咄逼人,攆走薛家是假,奔着王夫人是真!當即激起了賈母的逆反之心。
老太太略略沉吟,她好歹是跟着老國公見過大世面的,思忖一番就道:“這巡城御史沒上本子,反倒先來府中遞話兒……璉哥兒、鳳哥兒,我怎麼瞧着這事兒有緩兒呢?”
賈璉與王熙鳳對視一眼,前者拱手道:“老祖宗慧眼,孫兒方纔一時急了,倒不曾想過這個。如今仔細思量,好似還真是如此!”
王熙鳳也道:“外間都傳那詹崇黑臉兒無情,他既來府中遞話兒,想來是有所求。我看不如請大老爺、老爺、東府珍大哥商議一番,再去與那詹崇碰碰,琢磨透了人家心思纔好拿主意。”
“嗯。”賈母沉着臉頷首,就道:“打發人去把老爺請回來,再去請珍哥兒過府一趟。”
王熙鳳又道:“老祖宗,您還忘了個人呢。”
“嗯?嗯……打發人在門前候着,儉哥兒若是回來了,也叫他一併去商量商量。就是如此,都散了吧。”
“多謝老太太大恩大德!”薛姨媽又要跪拜。
賈母心中厭嫌,強忍着才寬慰了幾句,囑咐王夫人將薛姨媽帶了下去。
出得榮慶堂,大老爺賈赦就開始運氣。本道是難得的機會,不想竟被老太太三言兩語化解了。
此時邢夫人低聲說道:“老爺,璉哥兒可真是您的好兒子,事到臨頭跟那鳳姐兒一般往後縮,眼裡分明就是沒有您這個老子!” 賈赦自是暗恨賈璉萬事不沾身,可也惱恨方纔邢夫人言語失當,只提了嘴王夫人老太太立馬兒就改了心意,於是沉着臉叱道:“蠢婦!要不是你胡亂說嘴,這事兒就成了!哼!”
大老爺一甩衣袖,快步將詫異的邢夫人丟在後頭兒。邢夫人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卻不敢發作,只得悶頭邁着小碎步隨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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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申時,李惟儉與吳海平打馬而回。
方纔在角門前翻身下馬,便有門子緊忙迎上來道:“誒唷,我的儉四爺,您可算是回來啦!大老爺、老爺、東府珍大爺這會子都在外書房等着四爺呢,您趕快去吧。”
李惟儉怔了怔,賈赦、賈政、賈珍都在?莫非是自己坑害薛蟠的事兒發了?
每臨大事有靜氣!他面上不曾顯露,隨手將繮繩丟給管事兒的門子,笑吟吟道:“這般大陣仗,今兒這是怎麼了?”
門子道:“這……小的可不好胡亂嚼舌。”
李惟儉笑着自袖籠裡摸出一塊碎銀丟過去:“這是嫌我近來給的賞錢少了啊,拿着!”
“哎?誒唷,謝四爺賞!”那門子入手一掂量,便知這碎銀起碼二兩有餘,當即眉開眼笑,隨即湊過來低聲道:“小的下晌才當了值,聽說早間有個巡城御史叫詹崇的來了一遭,似乎還跟那樁案子有關。”
“嗯……知道了。成,這賞錢沒白給。”說笑一嘴,李惟儉踱步朝着外書房行去。
腦子裡心思電轉,詹崇來賈府做什麼?按說今兒那倆青皮打行出了首,詹崇這會子應該來拿人啊。偏生此人來是來了,卻又不曾拿人……壞了,只怕這一遭是被嚴希堯給賣了!
李惟儉駐足,扭頭就見吳海平已經自馬廄裡行了出來,他趕忙招手,待其到得近前,笑吟吟壓低聲音吩咐:“找你背後東主,無論如何把那大同車員外的底細打探出來,快去!”
“不是,公子……”
吳海平正要分說兩句,卻見李惟儉雖面上掛着笑,一雙眸子卻前所未見的冷,當即將到嘴邊兒的話又咽了回去,拱拱手:“得,您是爺,小的這就去。”
吳海平返身回馬廄,取了馬匹打馬而去,李惟儉則行不多遠便到了賈政的外書房前。
書房外小廝遙遙瞥見李惟儉,早早兒入內稟報,待他到得近前,便有一人迎了出來。
“儉兄弟回來啦?”
說話之人面帶笑容,生着一雙桃花眼,卻正是賈璉。
“璉二哥!”李惟儉笑着拱手招呼:“今兒這是……”
“入內再說,大老爺、老爺早等得急了。”
二人入得外書房裡,李惟儉便見正中左邊兒坐了大老爺賈赦,右邊兒是二老爺賈政,左邊兒下首坐着賈珍。
李惟儉上前見禮,那賈赦老神在在、心不在焉,賈政愁眉不展,反倒是賈珍面色如常。
“復生可算回來啦,坐,有一樁事……璉兒你跟復生說說。”
“是。”
賈璉拉着李惟儉在右邊兒椅子上坐了,長話短說,將來龍去脈說將出來。
李惟儉心中暗罵,嚴希堯果然將自己賣了!這特麼哪裡是整治薛蟠?分明就是奔着薛家產業來的!
詹崇言辭看似咄咄,實則賈家推說一句不知情,那詹崇就毫無辦法。
以嚴希堯的性情,只怕過後必會補償自己,就是不知這補償是什麼了。
聽罷賈璉說過,李惟儉裝作還在思忖,那賈政就沉不住氣問道:“復生,此事你如何看?”
李惟儉就道:“大老爺、世叔、珍大哥商議了一陣,想來早有了盤算?”
賈珍說道:“倒是商量了個大略,詹崇過府遞話兒就沒想着把咱們得罪死了,一準兒是別有所求。”
“着啊,珍大哥說得通透。”李惟儉就道:“私以爲,那詹崇此舉奔着的並非寧、榮二府。莫看他說得厲害,實則便是官司打到聖人面前,大老爺、老爺與珍大哥也有的說。”
“嗯?儉兄弟的意思是……奔着薛家?”
李惟儉端起茶盞道:“詹崇既來遞了話兒,想來必有後續,大老爺、老爺靜待其變就是了。”
賈政眉頭略略舒展,賈珍神色如故,唯獨那賈赦瞥了李惟儉幾眼。許是一早兒的氣兒還不曾順過去,這位大老爺忽而嗤的一聲,說道:“儉哥兒,文龍那官司……莫不是你透露出去的吧?左右你跟他有仇,有事兒、沒事兒的又總往少司寇府上跑,那詹崇可是少司寇的——”
李惟儉面色不變,賈政就變了臉色:“大哥渾說什麼?文龍那案子秘而不宣,只遞了案卷上來,儉哥兒又是如何知道的?
再說都是親裡親戚的,儉哥兒再怎麼也不會要了文龍的命。”
賈赦哼哼一聲:“那可說不準,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李惟儉暗自咬牙,面上笑道:“大老爺這話兒說的,我若是知道此事,直接朝刑部投了匿名狀多好,何必這般費事兒?”
賈政說不得賈赦,只得道:“復生方纔回來,快回去歇歇吧。這事兒復生來日若是有空,總要請見少司寇,當面兒問問。”
李惟儉起身拱手道:“好,那小侄先行告退。”
身旁賈璉也起身:“我送送儉兄弟。”
二人朝外行去,李惟儉心裡頭破口大罵,賈赦果然是個混賬,不曾招惹這廝,反倒朝着自己潑髒水……嗯,雖然這髒水沒潑錯。
可這話兒險些毀了自己人設,這仇結大了!
到得書房外,李惟儉請賈璉留步,自己朝着夾道行去。繞過東院兒,自家小院兒近在眼前。
結果剛進院兒門,紅玉便趕忙迎將上來,說道:“四爺,姨太太、寶姑娘在屋兒裡等了你好一會子了。”
薛姨媽與寶釵來了?
李惟儉略略頷首,紅玉便趕忙上前挑開簾櫳。李惟儉進得正房裡,繞過屏風,果然便見薛姨媽與寶釵早早兒等在了此間。
不待他開口見禮,那薛姨媽便起身質問道:“儉哥兒,你不說那樁事沒事兒了嗎?怎麼又冒出來個巡街御史來?莫非儉哥兒心裡頭一直惱着,文龍那樁事也是你暗中使壞這才——”
“媽媽!”寶釵趕忙起身攔下。
李惟儉卻已變了臉色:“真是咄咄怪哉,姨太太這是跑我這苦主屋兒裡興師問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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