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李伯爺夜襲
這一夜,梁氏、李紈母女二人並席而談,自是無話不說。不覺便說到了後半夜方纔睡下,因是早起的就有些晚。
待用過早飯,妯娌劉氏領着李綺、李紋兩姊妹匯聚時,早已過了巳時。李紈夜裡便說了榮國府規矩,每日兩餐三點,這會子過府看望正好。
那梁氏便與劉氏道:“你也跟着一道兒去吧?”
劉氏頗爲拘謹,說道:“住在儉哥兒家中我都老大不自在,過兩日便去老宅住着。那榮國府可與我沒親戚,還是嫂子去走動吧。”
梁氏思量着道:“也罷。”轉眼看見李綺、李紋兩個面上不免有些失落,便笑道:“聽聞賈家姑娘多是鍾靈毓秀,不若讓她們兩個隨我過去瞧瞧,也當多個手帕交。”
劉氏心下爲難,又見女兒躍躍欲試,這才勉強答應下來。
傅秋芳這會子進來回話,說道:“老夫人,都拾掇停當了。土儀讓小廝一併提了去,老夫人徑直與大姐姐登門造訪就是。”
梁氏心下也是五味雜陳,便道:“也好,早去晚去,總要去上一遭。走吧。”
當下傅秋芳打發了紅玉、香菱隨同,簇着梁氏、李紋、李綺在儀門左近上轎,一路自中門出得府邸,兜轉過來朝着榮國府而去。
李紈一早兒打發了碧月報信,轉眼便到了榮國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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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榮國府上下忙作一團,梁氏雖只是四品恭人,可有道是母憑子貴,那李惟儉待梁氏好比生母一般,是以上至賈母,下至王熙鳳,都不敢怠慢了。
昨兒下晌拾掇了一通,一早起來又打發僕役清水洗過門前、路面,姑娘們盡皆悉心裝扮,那寶玉雖頂着燙傷了的臉面,卻也裝扮得好似孔雀開屏一般。
待用過早飯,又齊齊匯聚到榮慶堂裡。寶玉又上躥下跳,喜得抓耳撓腮。
小姑娘探春笑盈盈瞧着寶玉耍寶,四下觀量,忽而便見二姐姐與黛玉俱都妝容齊整。
黛玉上身是淺金桃紅二色撒花褙子,內裡是硃砂中衣,下身桃紅馬面裙;再看二姐姐迎春,上身豆綠緞面折枝迎春刺繡青金鑲邊圓領袍,內裡是白色交領襖子,下身米黃百褶裙。
探春便低聲納罕道:“林姐姐今兒怎地這般莊重?”
還能爲何?儉四哥曾說過,那大伯母梁氏曾養過他的,這頭一回見,總要留個好印象纔是。
心下這般想着,不覺有些耳熱,可黛玉又豈是嘴上吃虧的性子?當即笑道:“三妹妹還說我,你也不也一樣?”
“啊?”探春心下窘迫。雖不敢奢望過,可早起梳妝打扮,探春依舊極爲認真,這會子上身肉粉色紋樣鑲邊桃紅粉白二色鳳尾紋樣圓領袍,下配白色親領棕黃色馬面裙,這一套衣裳還是今年生日時新得的,連生兒那天都不曾穿過。
探春心思急轉,笑道:“我身量又長了,尋來尋去,可不就剩下這一件?”
黛玉乜斜道:“三妹妹這話說的,就好似我身量不長了一般。”
唯獨小姑娘惜春在一旁蹙眉不已,嘟囔道:“早知姐姐們都這般莊重,我也換生兒新得那一套了。”
黛玉與探春頓時咯咯咯笑個不停。
此時賈母耐不得寶玉纏磨,打發鴛鴦道:“你去前頭瞧瞧,這時辰差不多了,怎麼還沒來?”
鴛鴦應下,正要轉身去探,忽而便有婆子喜氣洋洋快步進來:“老太太、大太太、太太,二奶奶傳話,說是樑恭人到了。”
“哦?”
邢夫人與王夫人連忙起身,道:“老太太,我們去迎一迎。”
“快去快去。”
當下邢夫人、王夫人領着三春、黛玉、寶玉、寶釵,並一應丫鬟婆子,嘰嘰喳喳朝着前頭迎去。
這會子王熙鳳便在向南大廳裡候着,那轎子方纔自伯府出來,王熙鳳便得了信兒。因着此番來的都是女眷,不好讓賈璉迎候,是以這差事便落在了二奶奶王熙鳳身上。
王熙鳳當即出得儀門迎候。
因着李惟儉之故,刻下榮國府中門大開,總管賴大將四輛轎子迎進來,一路禮送到儀門前這才落下。
紅玉緊忙吩咐丫鬟挑開轎簾,當先是梁氏,隨後是李紈、李綺、李紋。
王熙鳳領着平兒緊忙上前屈身一福:“給恭人請安了。”
李紈緊忙扶着梁氏道:“母親,這是我那妯娌,孃家姓王,我們都叫她鳳哥兒。”
梁氏笑道:“瞧着就是個爽利的,這閨女好。”
王熙鳳被誇得紅了臉兒,笑道:“瞧恭人說的,我都這把年歲了,哪裡還算閨女?”
梁氏道:“伱纔多大,在我眼裡可不就是閨女?”
一說一笑,王熙鳳又見過李綺、李紋,緊忙將一行人等讓進儀門裡。方纔進得儀門,迎面就撞見了邢夫人、王夫人等。
梁氏心下極爲厭嫌王夫人,好歹面上還維繫了笑意,與邢夫人、王夫人彼此見過,又引着兩個侄女上前見禮。
邢夫人與王夫人誇讚了幾句,轉頭叫了寶玉,卻見寶玉躲在姊妹中正怔怔出神,雙目直勾勾的盯着那李紋、李綺不放。
寶玉眼中,但見兩個女孩子款款而來,身量相仿,身形相當,便是面容也有七分相類,竟似一對並蒂蓮般。細細觀量,見二者言行得當,舉手投足難掩書卷之氣,寶玉更是喜不自勝。
這會子暗暗思忖着,若是這般女孩兒也住進大觀園就好了。
王夫人連喚了幾聲,眼見寶玉依舊無動於衷,不由得臉面上有些掛不住。那李紋、李綺搭眼看過去,便見半邊臉都是燙傷的頑童正瞧着自己出神。
李紋性子稍冷,不禁暗自蹙眉不喜;李綺性子稍稍歡脫些,見此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低聲與李紋道:“什麼銜玉而生的公子,我瞧就是個呆子!”
此言一出,李紋也忍不住掩面而笑。
王夫人赧然與梁氏道:“親家見諒,我這兒子,最是孽根禍胎,素日裡混世魔王一般的性兒,這會子魂兒也不知飛去了哪兒!”
寶釵緊忙悄然湊過來,輕輕在寶玉後背推了下,低聲道:“叫你呢。”
寶玉踉蹌一步,這纔回過神來,緊忙到王夫人跟前,倉促與梁氏見過禮,轉頭又直勾勾盯着兩姊妹。
一旁的王熙鳳眼看實在不像話,便說道:“我瞧這般認來認去,等認周全了說不得天都黑了。大太太、太太,不如先行請恭人移步見過老太太?”
邢夫人笑着頷首:“這是正理。親家母,咱們這就去吧?”
此言一出,莫說王夫人、王熙鳳爲之側目,迎春羞得沒臉見人,便是梁氏面上都僵了一番。
“好好好。”嘴裡應着,梁氏心下膩煩,難得與李守中意見一致了一回。
李紈往來書信中隱隱提及,這大太太小門小戶出身,不是個靈醒的,梁氏萬萬沒想到這邢夫人竟糊塗至此!
因是不由得心下慶幸,虧得李守中嚴詞推拒了儉哥兒與二姑娘的婚事,這還沒如何就口稱‘親家母’,若果然與之聯姻,說不得還會鬧出多少笑話呢!
那邢夫人心中又是另一番心思。
大老爺賈赦中風許久,每日家鍼灸、湯藥不斷,許是那王太醫此番果然對了症,如今大老爺賈赦雖癱着下不得牀,可好歹含糊着能說話兒了。
昨兒聽聞梁氏到了京師,那賈赦含糊着說了好半晌,邢夫人方纔領會其意。不過是藉此之機將二姑娘與李惟儉的婚事敲定下來。
邢夫人自是極爲樂意,自打大老爺癱了,邢夫人心下便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大老爺賈赦一去,自己便沒找沒落的。倘若得了李惟儉這乘龍快婿,不拘是王夫人還是鳳姐,都不好對她太過嚴苛。
衆人各自思量,說說笑笑,王熙鳳沿途指點景物,一路過了垂花門,轉眼進了榮慶堂裡。
鳳姐先行一步,笑着道:“老太太,樑恭人來了,還有兩個玉質金相的女孩兒,老太太見了定然歡喜!”
當下鴛鴦扶着賈母起身相迎,梁氏隨着邢夫人、王夫人進得內中,笑盈盈朝着賈母屈身一福:“老太太,這邊廂給您請安了。”
“安,安,快快請起。”賈母喜眉笑眼道:“一晃幾年不見,恭人瞧着還如往常一般啊。”
梁氏道:“老太太纔是呢,如今啊,可謂是鶴髮童顏,真真兒活成了老神仙。”
“哈哈哈,都別杵着了,鳳哥兒快請恭人落座。”
當下梁氏又引着李紋、李綺上前見禮,賈母見兩個並蒂蓮一般的女孩兒,果然歡喜不已,緊忙招呼鴛鴦自其箱籠尋了兩樣頭面,送與兩女算作見面禮。
其後小一輩的依次上來認人、見禮。當先是寶玉,梁氏隨口稱讚了幾句,心下並不在意。
再是銜玉而生又能如何?可能比得過自家的儉哥兒?而且這寶玉又是個混賬性子,若託生在自己膝下,只怕早就被老爺李守中打死了賬了!
寶玉過後,王熙鳳又扯着迎春介紹道:“恭人,這是家中二姑娘迎春。”
迎春心下忐忑不安,拘謹着屈身一福,口中道:“見過恭人。”
梁氏收攝心神用心觀量,只見這迎春面若桃花,身形豐盈,瞧着比旁人略略年長,因是便問:“多大年紀了?”
迎春羞得說不出話來,王熙鳳便道:“方纔過了十七生兒。”
一旁的邢夫人趕忙道:“說來也到了字人的時候了。”
梁氏笑着頷首,卻不曾出聲應承,當下只交過丫鬟送了一份心意。
賈母看在眼中,心下暗惱邢夫人多嘴,於是出口轉圜道:“咱們家的女兒又不愁嫁,再者我也捨不得,就想着再多留二年。”
梁氏湊趣道:“老太太說的是,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這一字人便骨肉分離,想起來就多有不捨。倘若在婆家過得舒心也就罷了,若不舒心,這心裡頭想着念着的,只怕也不好受。”
王夫人雖面上賠笑,心下卻哪裡不知此言是在點她?奈何今時今日因那李惟儉之故,這梁氏位份再不相同,闔府怕是也唯有老太太方纔能壓得住。
賈母自是聽明白了這話,卻不好駁斥了。她雖極得意孫媳婦李紈,可李紈此前過得是什麼日子,賈母又如何不知?因是隻能含糊着應承兩聲,算是將此事揭過。
迎春垂着螓首悄然退下,又與一旁的李紋、李綺見過禮,方纔回返,王熙鳳緊忙又扯了三姑娘探春來見禮。
探春青春活潑,眉宇間又有一股子爽利英氣,上前大大方方見過禮,梁氏看了頓時歡喜不已。
笑道:“這姑娘瞧着好生面善。”
探春心下一喜,脫口便道:“我瞧着恭人也面善呢。”說完頓時心下後悔,卻見梁氏扯了她讚道:“好好,可見咱們孃兒倆有緣分。”扭頭又與賈母道:“瞧見這三姑娘,就好似照鏡子一般,與我未出閣時的性子一般無二。”
賈母也道:“莫說是恭人,這丫頭伶俐要強,便是老婆子我也極得意呢。”
梁氏雖喜探春性情,卻知不好多停留,又說過兩句話,旋即放其與李紋、李綺相認。
惜春因着年歲還小,雖說自寧國一脈出事之後,惜春性子便開朗了許多,可依舊有些冷淡,因是梁氏只略略贊過自是不提。
轉眼王熙鳳又引黛玉上前,道:“恭人,這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名黛玉。”
黛玉雖心下羞怯不安,卻行止得體屈身一福,聲如黃鸝道:“見過恭人。”
梁氏見黛玉‘嫺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又得知是林如海孤女,不禁生出我見猶憐之感。讚歎道:“林姑娘內慧外秀,託生的好似仙女一般,也不知這世上誰人配得上。”
這般說着,梁氏心下惋惜。可惜這林姑娘還在孝期,不然與儉哥兒倒是良配。
黛玉紅着臉兒道:“恭人謬讚了,我哪裡有恭人說的那般好?”她心下羞怯,又暗生歡喜。
梁氏一面命丫鬟奉上禮物,一面說道:“當着老太太的面兒,我可不會說假話。”
賈母頓時笑道:“恭人不知,我最得意這個外孫女呢。”
王熙鳳也在一旁湊趣,說:“自打林妹妹來了家中,老太太一直視若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裡怕摔了,含在嘴裡又怕化了,誒唷唷,可把我們這些做媳婦的豔羨壞了。”
衆人又是好一番笑。待黛玉退下,寶釵又上前來,梁氏見其脣紅齒白、眼波流轉,不由得心下暗忖,無怪儉哥兒素日裡與榮國府牽扯不清,這府中姑娘家真真兒是個頂個的出彩。
方纔見過黛玉就已驚詫不已,這會子又來了個不必黛玉差多少的姑娘。
待王熙鳳介紹過,梁氏見寶釵隱約有些傅秋芳的品格,忍不住讚道:“這姑娘瞧着就是個宜家宜室、識大體的。”
王夫人聽得心下一動,趕忙道:“親家母說的是,我這外甥女人才難得,我也是捨不得方纔強留她多待了許多時日。”
賈母聞言卻不曾附和,只笑吟吟不說話。換做往日,王熙鳳總要幫襯幾句纔是,如今姑侄二人心生間隙,王熙鳳又素來看不慣薛姨媽與寶釵,這會子又哪裡肯出言幫襯?
因是王熙鳳便笑道:“總算將人認全了,老太太,我瞧她們小姊妹正親熱,刻下園子裡景緻頗好,不如讓她們一併去園子裡遊逛,如此老太太也好與恭人說說話兒?”
賈母頷首應下,王熙鳳當即引着鶯鶯燕燕往大觀園而去。那寶玉半點自覺也無,竟隨在其中也去了!
直把梁氏看了個瞠目!那寶玉瞧着十三四年紀,只怕早就知了人事兒,先前直勾勾瞧着李紋、李綺也就罷了,如今竟也跟着進了園子……這算怎麼回事兒?
再看堂中其餘人等,不論是賈母還是王夫人,俱都熟視無睹。梁氏不禁又心生鄙夷,都道是鐘鳴鼎食之家,誰知竟這般不知禮!
思量着女兒、外孫,梁氏強忍着沒發作出來。
此時賈母問起李守中情形,梁氏回過神來一一答了,不免興致減了幾分。
不說榮慶堂內情形,卻說一衆人等進了大觀園,那寶玉獻寶也似跑到前頭,逐個指點各處景緻。
轉到瀟湘館,寶玉便指點道:“此處便是瀟湘館,林妹妹就住在此處。”說話間晃動摺扇道:“也唯有林妹妹這般瀟湘妃子也似的人兒,方纔合適住在此地了。”
黛玉不接茬,寶釵嫺靜而笑,三春紛紛打趣了寶玉幾句,李紋、李綺姊妹對視一眼,李紋性子孤高些,不好出言,那李綺就道:“瀟湘妃子說的可是娥皇、女英,林姑娘只一人,莫非來日還要強塞一人進來湊成一對兒不成?”
寶玉這會子興致極高,頗有些急智,搖頭晃腦道:“不然,林妹妹兼具娥皇、女英之美,又何必與人湊成一對兒?”
黛玉忍不住嗔惱道:“寶二哥莫要再拿我打趣,我雖有幾分顏色,卻沒二者的德行,又怎敢兼具?”
寶玉頷首道:“也有理——”繼而突發奇想看向李綺、李紋:“——不然兩位妹妹也住進去,如此德行不也有了?” 李紋心下暗惱,李綺笑着出言道:“寶二哥好生奇怪,我們姊妹要住也是住在伯府,爲何要住你家園子?”頓了頓,又笑眯眯道:“再者,寶二爺比我還要大些,須知一些避諱了,不好每日家與姊妹廝混。”
正暗自得意的寶玉好似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怔怔出神片刻,惱道:“我還道是清白潔淨的女兒,不想也被凡俗浸染了一身腌臢!”說罷丟下衆人,轉身便跑。
此時王熙鳳去安排席面了,不在左近。三春嘰嘰喳喳呼喚了一通,也不見寶玉止步,惜春就道:“快去個人跟着些,免得寶二哥又犯了糊塗。”
探春扭頭看向寶釵:“寶姐姐快去追吧。”
寶釵自知寶玉發了性子時,只怕誰也勸不好,因是便道:“我的話他何曾肯聽過?要我說,還不如林妹妹去追,她的話寶玉一準兒能聽進去。”
眼見衆人看向自己,黛玉蹙眉道:“寶姐姐這話好沒道理,他自惱他的,又與我何干?”頓了頓,又乜斜笑道:“我看啊,誰應了金玉良緣,誰才該去呢。咯咯咯……”
寶釵心思被一語點破,頓時羞紅了臉兒,當即上前來追:“好啊,看我今兒不給你個好兒!”
黛玉笑着繞三春而走,邊跑邊笑道:“好姐姐,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寶釵口上不依,心下先是一喜:黛玉果然對寶玉再沒心思了!繼而便是困惑,莫非黛玉果然與儉四哥湊在了一處?
好似也不是,明眼人都知兩樑恭人此番是爲着儉四哥的婚事而來,方纔相看時雖多有讚歎,可樑恭人也讚了探春與自己,算不得對黛玉別有青睞。寶姐姐一時間心下猶疑,既想去追寶玉,又想留下來與那李紋、李綺探聽幾句,說不得摸清了樑恭人喜好,便能鯉魚躍龍門呢?
轉念寶姐姐又思忖着,有道是‘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因是追着黛玉笑鬧了一會子,到底別過衆人,去追寶玉去了。
黛玉並三春此時看向李綺、李紋,卻見姐姐李紋正在訓斥妹妹李綺:“多嘴,哪裡有去人家做客惹惱了主人家的?”
李綺辯駁道:“我有不曾說錯,我們姊妹好生生的姑娘家,他卻像見了貓兒、狗兒一般,瞧着歡喜便要往家裡塞,憑什麼?再說我又不曾說錯。”
李紋故作惱道:“還敢頂嘴?回頭兒定說給母親,讓母親管教你一番。”
李綺頓時噘了嘴。
這番話好似實在呵斥,實則是李紋藉着李綺的嘴堵住衆人之口。姊妹二人有個頂天立地的兄長照拂着,自是瞧不上不知眉眼高低,更不知禮法、避諱的寶玉。
於二人心中,那寶玉不過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虛有其表的紈絝膏粱,又如何與儉四哥做比?
聽得此言,三春並黛玉俱都無言。此言若是假話,還能辯駁一番,奈何偏生人家說的是真話,這卻辯無可辯了。
探春便道:“寶二哥便是這般性子,由他去吧。前頭就是紫菱洲,二姐姐就住在此間,咱們過去瞧瞧吧。”
衆女繼續遊逛大觀園,不覺便是一個時辰過去。此時榮慶堂裡敘過過往,又說起當下來。
梁氏便笑着道:“不瞞老太太,我此番千里迢迢的來京師,一則是看看女兒與外孫,二則是儉哥兒創下這般家業,去歲又往青海走了一遭。雖說儉哥兒上進,這做長輩的心中定然歡喜,可這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實在不放心。
正巧外子近來身子爽利,我這才得空往京師走一遭。”
賈母感嘆一番道:“儉哥兒自是不用說了,再沒比他穩妥的了。老國公在時,哪次出征家裡頭不都提心吊膽的?”
一旁陪坐的邢夫人聽聞此言,頓時插嘴道:“說來恭人此番怕是也爲着儉哥兒的婚事吧?”
梁氏哪裡肯吐口?只搖頭笑道:“兒大不由娘,更何況我這個做伯母的?不瞞老太太,自打儉哥兒出息了,老宅裡三五天便有人來說媒。外子是個自命清高的,這個看不中,那個瞧不上……哎,說不得啊,儉哥兒這婚事還得拖延上幾年呢。”
邢夫人頓時急了,迎春都十七了,哪裡還拖得下去?奈何此時賈母又與梁氏說起兒女經來,邢夫人一時間插不上話,只能心下暗急。
又半晌,大丫鬟鴛鴦入內稟報:“老太太,二奶奶傳話,說是酒宴都齊備了。”
此時眼看到了午時,賈母便笑道:“恭人遠來,家中略備了些薄酒洗塵,恭人可不好推拒啊。”
梁氏就笑道:“老太太既這般說了?我這邊廂也唯有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自有婆子、丫鬟將桌案搬來,遊逛園子的三春、黛玉並李紋、李綺姊妹齊齊回返,唯獨不見了寶玉與寶釵。
王夫人心下納罕,探春便湊過去低聲耳語了幾句。聽聞寶玉又摔了臉子,王夫人頓時有些掛不住臉。偏生探春沒說緣由,王夫人想着往日裡十回有八回都是因着黛玉,頓時心下暗恨不已。
當下菜餚流水一般上來,又叫了養在梨香院的十二個小戲子來唱曲湊趣,席間面上其樂融融自是不提。
這一場酒宴自午時吃到申時方纔散去,梁氏多飲了幾杯,待席面撤下奉上茶水,又陪着賈母說了會子話,眼見天色已晚,這才領着李紋、李綺告辭。
賈母便道:“恭人就住在隔壁,往後若得空常來常往,就當陪我老婆子說說閒話了。”
梁氏笑着應下,旋即被邢夫人、王夫人送出。臨到儀門前,那邢夫人再顧不得一旁的王夫人,出言道:“恭人這幾日可得空?我這邊廂也想好生款待恭人一番呢。”
這話說的讓王夫人心下好一陣無語。親家母登門,她還不曾出言款待,妯娌卻搶了先。
那邢夫人好似也知不妥,忙找補道:“誒唷,不是有心與太太搶東道,實在是有事與恭人相商。”
梁氏方纔瞧過了二姑娘迎春,認定實在不是個做主母的。刻下李惟儉還不曾回返,梁氏便想着,若儉哥兒回來了只怕此事還要綿延,不若自己出面快刀斬亂麻。因是便頷首應下:“好,那我明日再來叨擾。”
邢夫人見其應下,頓時喜形於色。
這一日兩府各自喧鬧,王夫人有心教導寶玉,結果叫來跟前,就瞧見寶玉面上的燙傷,頓時心下不忍,那訓誡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李紋、李綺回了伯府,將爭執之事說與梁氏、劉氏。梁氏見怪不怪,劉氏卻蹙眉不已。
她此番帶着兩個女兒入京師,自是因着女兒年歲到了,也該找尋好人家了。本道功勳之後總有一番富貴,也免了終日爲米糧奔波之苦,卻不料勳貴子弟竟這般不成器!
若果然將兩個女兒嫁了去,說不得來日會吃多少苦頭。因是劉氏便略略轉了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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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李惟儉依舊不曾回返。
梁氏一早打發了府中小廝往兩家送了拜帖,下晌方纔去榮國府赴宴。申初去的,申末便回返伯府,顯是不歡而散。
傅秋芳等一應姬妾不敢言語,妯娌劉氏便道:“嫂子此番是不是有些不妥?總要跟儉哥兒商量過了……”
梁氏斷然道:“當斷則斷,不說家世,單是品性那二姑娘就不是良配。儉哥兒回來了,自有我去分說,他便是不認我這大伯母,我也認了。”
話音落下,晴雯進來報,說是李紈來了。
須臾便見李紈蹙眉匆匆進來,不待落座便追問道:“母親方纔可是與大房鬧翻了?”
梁氏冷笑道:“便是鬧翻了!那邢氏好生沒道理,好似認定了儉哥兒非二姑娘不娶一般,開口便問彩禮,真真兒是不知所謂!”
“這……”
眼見李紈面上爲難,梁氏便道:“你有何怕的?你兄弟這般能爲,若榮國府敢拿你作筏子,我讓儉哥兒將你接回家去,免得受這腌臢氣!”
李紈哭笑不得道:“母親多心了,我何曾單想着自己個兒了?我是——”
有些話不好讓外人聽去,眼見李紈隱晦瞥了自己一眼,劉氏頓時心領神會,當即領了李紋、李綺避開。
待內中只餘母女二人,李紈方纔將李惟儉與黛玉、迎春,乃至並嫡之事說將出來。
梁氏訝然半晌:“此事怎地沒聽儉哥兒提起?”
李紈道:“也是回程路過揚州時才定下來的,那書信連儉哥兒也不曾瞧過,誰料到儉哥兒的恩師竟有這般打算?”
梁氏思忖一番,硬氣道:“便是如此,那二姑娘也不是良配。並嫡也是嫡,當家主母這般性子,家中豈非亂作一團?莫說你父親不贊成,就算我這一關都過不去。”
李紈唯有嘆息。心下暗忖,只怕儉哥兒原本謀算着一併娶了黛玉、迎春,有黛玉掌家,迎春剛好做個擺設。如今母親橫插一手,這事兒往後如何卻是不好說了……也不知二姑娘聽聞此時是何情形。
那梁氏卻不管迎春如何,忽而歡喜道:“儉哥兒果然好眼光,那林姑娘我瞧着就是個好的。就是可惜身子骨弱了些。”
李紈附和兩聲,不敢再久留,生怕這會子二姑娘想不開再鬧出事端來。因是趕忙起身離去。
她一路回返大觀園裡,到得綴錦樓左近略略停足,便聽得隱隱啜泣、勸說之聲。料想二姑娘迎春果然得了音信,好在還有旁人看顧着。暗忖迎春一時出不了事兒,李紈這纔回返稻香村。
事涉婚嫁,黛玉心思雜亂,因是不好過去勸說。寶釵此時還在王夫人處,李紈又避開了,因是來勸說的就只探春與惜春。
惜春年歲還小,說話自是向着二姐姐迎春;探春雖也在勸說,心中卻五味雜陳。雖說不該奢望,可也想着此番樑恭人明着推拒了二姐姐,那自己……
一同勸說的還有司棋、繡橘,繡橘如何想且不提,司棋則想着,若二姑娘與儉四爺的事兒果然告吹,那自己個兒是不是尋個由頭,乾脆讓人攆出府去?如此也不用再守着木頭也似的二姑娘了。
至於二姑娘迎春,傷心欲絕自是不提,可心中好歹還有些念想。於她心中李惟儉本事通天,他既說過此事由他處置,總要聽他怎麼說纔是。因是哭過一會子,二姑娘便止了眼淚,反過來將探春、惜春勸走,又獨自蜷縮在牀榻上念着李惟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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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天色擦黑,李惟儉方纔入得京城。一路回返自家,方纔進門便聽聞大伯母一行業已到了家中,頓時喜不自勝。
當即衣袍也不曾更換,興沖沖便去後頭拜訪梁氏。
此時已然入夜,寡嬸劉氏與兩個堂妹居停的小院兒自然不好造訪,因是李惟儉只去了梁氏院兒中。
二人見面,李惟儉大禮參拜,梁氏緊忙將其扯起,觀量幾眼,喜道:“高了些,也壯實了。好,好,好。”
李惟儉嬉笑道:“非如此,侄兒哪敢往軍中走一遭?”
梁氏頓時唬着臉道:“偏你逞能!那兵兇戰危的,又豈是好相與的?也就是你此番運氣,若趕上戰事不利,你讓我如何與你父母交代?”
李惟儉嬉笑着道:“再不會了,大伯母莫再念叨了。”
梁氏沒好氣地探手戳了李惟儉腦門:“都是伯爺了,怎地還這般沒正形?”
李惟儉便道:“您老跟前還要繃着,豈非不孝?”
梁氏頓時好笑不已。當下二人略略敘話,須臾便說起這兩日情形,梁氏便將邢夫人設宴催逼一事說將出來。
隨即蹙眉道:“——依我看,非但那二姑娘不是良配,其生父、繼母也不是個好的,這親事我替你否決了,就算你與我生分了也無妨!”
“啊?”李惟儉頓時瞠目結舌,道:“大伯母只管拖延就是了,何苦當面拒絕?”
梁氏道:“虧下創下這般家業了,豈不聞‘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這是養育自己的大伯母,李惟儉能如何說?他本心想着再拖延一二年,只待榮國府敗落了,再趁機將迎春納入家門。不料大伯母將此事戳破,這卻不好轉圜了。
眼見其神思不屬,梁氏就道:“罷了,你方纔回來,風塵僕僕的,先去安歇吧,有什麼話咱們明兒再說。”
李惟儉應下,起身告退而去。
回得東路正院,姬妾等迎上來,伺候着其沐浴、更衣,李惟儉起初還在思忖着生怕二姐姐迎春想不開,不知怎地,想着想着就成了掛念黛玉會多心。
待沐浴更衣過,李惟儉實在按捺不住,起身便往外走。
傅秋芳忙問:“老爺要去哪兒?”
“有些氣悶,我隨意走走,一會子就回。”
丟下面面相覷的傅秋芳等人,李惟儉一路進得會芳園裡,轉眼便到了大觀園東角門。
到了此刻李惟儉又犯了難,此番還不曾見過司棋,也不知其與秦顯家的說沒說妥。
便在此時,門後忽而傳來女聲:“可,可是李伯爺?”
“嗯。”李惟儉悶聲應下。
旋即就聽吱呀一聲,那角門敞開一半,自內中探出個女子身形來,手中提着燈籠,正是秦顯家的。
二人對視一眼,秦顯家的囁嚅道:“伯爺可是……可是要遊逛一番?”
李惟儉心下落定,料想應是司棋與秦顯家的說妥了。
他湊近笑道:“刻下可方便?我尋人說說話便走。”說話間一抖衣袖,塞過去一枚五兩的銀稞子。
秦顯家的入手就是一沉,頓時暗喜不已,當即道:“方便!”旋即又壓低聲音囑咐道:“伯爺只管貼着牆角走,再過半個時辰纔有媳婦巡視,伯爺避開了,下次須得再過一個時辰。”
說話間將角門敞開,任憑李惟儉邁步而入,又前行一段替李惟儉打探,這才催着李惟儉入得大觀園。
李惟儉快步而行,這園中出去各居所燈火點點,餘下果然空無一人。料想那些丫鬟、婆子必尋了所在吃酒、摸牌去了,這倒是方便了他。
須臾過了翠煙橋,眼前便是瀟湘館,李惟儉咬咬牙,快步爬上小山坡,眼見下頭茶房裡呼喝聲不斷,料想那些丫鬟、婆子定然在此聚賭。
當下繞瀟湘館而走,藉着石垣翻牆而過,到得側窗,紗簾遮掩之下,隱約瞥得內中倩影倚坐。
李惟儉探手輕輕敲了下窗櫺,忽而就聽‘嘎’的一聲,隨即有鸚鵡叫道:“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內中倩影偏頭道了聲‘頑皮’,卻不曾起身。李惟儉聽得那聲音,頓時心下思念涌動,當即又敲了敲窗櫺。
“咦?”剪影起身,挪步到牀前,略略拉開紗幕,便與李惟儉四目相對。
黛玉掩口一驚,緊忙扭頭觀量了一眼,這才推開窗子低聲道:“儉四哥怎麼來了?”
李惟儉笑着輕聲道:“想妹妹了。”
黛玉咬脣囁嚅,又往外觀量了眼,旋即推開窗子,擺手招呼:“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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