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所爲
金陵。
過得江東橋,自江東門入了外城,車下隨行的禁軍便四下眺望。李惟儉與禁軍朝夕相處,如今也算熟稔了,因是便衝着那禁軍道:“耿通,瞧什麼呢?”
那耿通嘿然道:“大人,都說金陵十里秦淮最是繁華,聽說就在這左近……”
李惟儉樂了,道:“還遠着呢,我家老宅便在莫愁湖畔,莫愁湖就連着秦淮河。”
後頭另一禁軍快行兩步,上來照着耿通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你小子那是想看秦淮河嗎?在揚州時就盯着小秦淮上的畫舫不放,我都懶得揭穿你!”
李惟儉便道:“弟兄們隨着本官辛苦一遭,到了這金陵須得好生高樂一番。海寧!”
吳海寧應聲而來:“老爺吩咐。”
李惟儉吩咐道:“支一千兩銀子,帶着禁軍弟兄們好生耍頑……嗯,不過那畫舫就甭去了,去了一千兩怕是不夠用。”
四周鬨笑聲一片,隨即有軍官帶頭嚷道:“謝李郎中賞!”
李惟儉迴轉身形,衝着身邊兒四十許的男子道:“信二哥去年喜得麟兒,小弟準備了賀禮,待會子信二哥可莫忘了拿回去。”
此人乃是李守中二子李信明,四十出頭,被李守中拘着不讓下場,如今在甘露書院教書。
李信明收回豔羨目光,看着李惟儉道:“四弟太過客氣了,我這又不是頭一回——”
“咱們兄弟就莫要見外了,聽晴雯說,大伯、伯母近來身子還算爽利?”
李信明頷首道:“父親上了年歲,就是秋冬換季時難。如今眼看入夏,身子又將養了過來……前些時日罵大哥可是中氣十足啊。”
李惟儉頓時大笑不已。崇大哥可謂是老樹發新芽啊,誰能想到性子好似大伯一般的崇大哥會跟秦淮河上的妓家斬不斷、理還亂?爲了個妓家,寧願捱了大伯一通板子不說,還鬧騰着要休妻。
果然理學這玩意不是人學的,存天理、滅人慾,極度壓抑自身欲往,就好似彈簧一般,素日裡愈壓抑,反彈起來就愈瘋狂!
崇大哥便是明證啊,錯非大伯母從旁轉圜,只怕爲了個女子,奔五十的崇大哥都能撇家舍業。
過得江東門,車行轉入小徑,沿着莫愁湖東岸一路蜿蜒前行。此時正是五月中,莫愁湖岸邊綠柳成蔭、遊人如織,湖上碧荷團團,畫舫徜徉,隱隱有女妓彈唱聲飄來。
六朝粉黛,這金陵城裡好似始終飄蕩着脂粉氣息一般。
轉過一處庵堂,一處園子躍然眼前。守在門前的門子見得車架,緊忙打發人入內稟報。
到得門前,李惟儉與李信明下得車來,僕役便笑着迎將上來:“二爺,四爺!”
李惟儉笑吟吟瞥了那老僕一眼,說道:“老羅,愈發富態了啊?”
那老羅眯着眼躬身道:“託四爺的福,小的吃得好、睡得香,可不就發福了?二爺、四爺快請,老爺、太太、兩位姑娘都等着呢?”
“紋姐兒、綺姐兒也來了?”
李信明也道:“母親一早兒就翹首以盼,四弟莫耽擱了,先見過母親再說。”
幾人說着話,進得宅院裡,轉過內儀門,迎面便見鶯鶯燕燕簇着一四十餘夫人等在門後。正是大伯李守中的繼夫人梁氏!
二哥李信明趕忙上前規規矩矩見禮:“母親。”
李惟儉心下腹誹,二人年歲相差不大,換了是李惟儉一準兒叫不出口。奈何此時禮法如此,二哥好似也習慣了。
那梁氏只略略頷首,一雙杏眼直直盯着李惟儉。李惟儉面上帶着笑意,快步上前一揖到地:“侄兒李惟儉,見過大伯母!”
梁氏紅了眼圈兒,上前攙了李惟儉,顫聲道:“好,好,儉哥兒出息了!”
到底是自小養在身邊兒的,情誼自是不比尋常。
身後兩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兒,興高采烈地瞧着李惟儉,同時開口招呼:“儉四哥!”
李惟儉與梁氏見過,偏頭見了兩女,笑道:“紋姐兒、綺姐兒愈發出挑了。”
梁氏便道:“這會子日頭正曬,莫在此處敘話。儉哥兒舟車勞頓,這一趟從北到南走了一圈兒,去見過你大伯趕快去歇息一陣。”
李惟儉笑道:“大伯母忒小瞧侄兒了,莫說這一路不是坐車就是坐船,便是徒步而行,侄兒也抵得住。”
“渾說,幾千、上萬裡的路,便是鐵打的也撐不住,偏伱逞能!”梁氏嗔了一嘴兀自不解恨,探手便點了下李惟儉的腦袋,旋即又覺不對。
儉哥兒如今非但入仕,還封了爵,可不是過去那皮猴子了,不好再用手指頭戳儉哥兒腦袋。
正心下思忖,就見李惟儉笑嘻嘻的道:“大伯母這成名絕技一指禪,可是被大姐姐學了個全套。侄兒在京師,三不五時便被大姐姐戳腦袋。”
梁氏頓時心下熨帖,想着不論儉哥兒封了什麼爵,總是那個讓人不省心的皮猴子。因是嗔道:“儉哥兒還說?你大姐姐書信裡可沒少抱怨!儉哥兒如今也爲官封爵了,可不好再似以往那般淘氣。”
李綺聞言附和道:“就是,四哥前年折了桑樹,轉過頭冤枉我們姊妹弄斷的,惹得我娘好一番責打!”
李惟儉頓時大笑不已,道:“那桑葚都進了你們倆的肚子,不打你們打誰?”
一行人等說說笑笑,簇着梁氏與李惟儉往宅院裡行去。不多時過得二進院兒,轉眼便到了正房前。
遙遙便見內中端坐一老者,瞥見李惟儉,老者擡手撐在桌案上,好似要起身,卻又抄起茶盞來,慢騰騰飲了一口茶水。
李惟儉進得內中,撩開衣袍跪拜下來:“大伯,侄兒李惟儉有禮了。”
李守中強忍着動容,板着臉應承一聲,說道:“自家人不用多禮,儉哥兒起來吧。”
梁氏好似正趕上更年期,瞧着李守中這般裝模作樣,頓時皺起了眉頭。
待李惟儉落座,李守中便問:“此番受命南下,差事辦得如何了?”
李惟儉簡略說了蔗糖務與水泥務,前一樁李守中還不知,只因廣州距此太過遙遠,可那水泥務引得江南震動,無數士紳爲之奔走,便是李家老宅都有金陵士紳求上門來,只求買上一些水泥務的股子。
李守中道學先生一般的性情,最是瞧不上奇巧淫技,可這水泥務卻是不同。造石塘省了大半拋費,修正河道、修築石塘,防水患不說,還圩田無算,這可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因是李守中便是再不待見實學,這會子也與有榮焉。不過當着侄子的面,李守中自是不會表露出來。
李惟儉說過這兩樁事,轉而又道:“過兩日侄兒還要去一趟當塗,看看能否在當地設立鐵廠。”
李守中略略頷首,問道:“林鹽司於你有提攜之恩,此番可曾去揚州看望過林鹽司。”
“回大伯,看過了。林叔父情形極糟,只怕就這幾個月了。”
李守中蹙眉道:“可惜了……”
林如海正經科舉探花,又值館閣,乃是清流出身。李守中與其素無往來,卻天生親近。感嘆了一番,李守中轉而道:“近來可看了邸報。”
“看了。”李惟儉硬着頭皮應承一嘴,心下暗忖,到底還是要提起恩師啊。
“哼,你那老師多行不義,此番被打入天牢,也就是今上寬宥,換做前朝定會剝皮充草!儉哥兒這般年歲,識人不明也是有的。老夫在朝中還有幾個故舊,回頭儉哥兒上書一封,揭露此獠行跡,以爲切割,免得引火上身。”
李惟儉訕笑着不語。這依舊是養育了自己的親大伯,換做旁人李惟儉早就啐過去了!你知道什麼啊就切割?再說,已然拜了師,這會子再翻臉,讓天下人如何看他李惟儉?
梁氏看出李惟儉臉上的不自在,因是蹙眉勸道:“老爺,儉哥兒舟車勞頓的,方纔回來,不若讓他先去歇息一陣?”
李守中沒吭聲,又道:“還有那賈璉,自打到了金陵,每日家眠花宿柳,實在不成樣子。我聽聞你與他交好?這等紈絝世家子弟,以後還是莫要往來了。”
李惟儉心下暗歎,無怪聖人不待見大伯啊,這等食古不化、半點政治智慧也無的道學先生,真真兒是於國於民無益。
李惟儉唯唯應下,李守中這才道:“罷了,旁的事過後再說,你且先下去歸置吧。”
梁氏趕忙道:“儉哥兒那院子,素日都有人灑掃。也是趕巧,你那丫鬟琇瑩昨兒說去走親戚,須得明兒纔回來。明哥兒,你帶着儉哥兒去安置,我與老爺說幾句話。”
李信明起身引着李惟儉行將出去,那李紋、李綺默不作聲隨在其後,一行人出得正房,朝着偏院尋去自是不提。
待他們走了,梁氏臉上陡然沒了笑模樣,扭頭厲聲惱道:
“老東西!儉哥兒跟自家孩兒一般,你裝模作樣的給誰瞧呢?”
李守中瞬間破功:“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梁氏上前兩步咄咄逼人道:“我可是問過琇瑩那丫頭了,儉哥兒爲何耐着性子交好那賈璉?賈璉的媳婦如今可是管着榮國府,儉哥兒交好這二人,圖的不就是這兩人能照拂你女兒?”
李守中眨眨眼,頓時啞口無言。他讀了一輩子書,從來不知這些彎彎繞。雖掛不住臉,可依舊冷哼道:“蠅營狗苟!”
“呸!你倒是光明磊落了,你女兒挨欺負時,除了捶胸頓足,你還做過什麼?”
李守中頓時老臉通紅,起身拂袖而走。
大獲全勝,梁氏也不理會李守中,只瞧着其背影哼哼兩聲。一旁丫鬟擔憂不已,湊將過來道:“夫人,老爺這回怕是又要搬去書房了。”
梁氏脫口道:“他就算不去書房又有何用?”
丫鬟眨眨眼,頓時不知如何接嘴了。梁氏忽覺不對,立馬轉而說道:“我去瞧瞧儉哥兒,這身量長了一截,怎地身子愈發瘦了?”
丫鬟隨着梁氏行將出來,悶着頭心下暗忖,夫人說話愈發深奧了,方纔那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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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兒裡,晴雯與香菱熟門熟路地將物件兒歸置了,李惟儉疲乏地靠坐一旁。
李信明、李紋、李綺方纔送過來說了一會子話兒,刻下都離開了。那李紋、李綺還與李惟儉約好了,待過得兩日一併去逛夫子廟。
其後大伯母梁氏又來了一遭,送來一盅冰鎮的銀耳蓮子羹,悄聲數落了李守中一番,這才離去。
品了口溫茶,眼見香菱行走之際瞥將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李惟儉便笑道:“且讓吳海寧歇息一日,明兒一早我就打發他去大如州。”
香菱咬脣道:“四爺,我不急呢。”
“你不急我可急,這都五月中了,快些將這些事兒辦了,咱們也好回返京師。”
香菱感激的應承下來,正要說話,外間忽而來了個管事兒婆子,轉交了一份請柬,說是外間送來的。
李惟儉展開請柬瞥了幾眼,頓時心下暗惱。這請柬是金陵織造甄應嘉送的,邀李惟儉今日赴宴,算是爲其接風洗塵……這本沒什麼,可內中言辭太過狷狂!竟有長輩訓斥晚輩的架勢!
李惟儉與那甄應嘉素無往來,二人一個郎中一個織造,同爲正五品,就算從李紈那兒論,不過是拐着彎的親戚,這甄應嘉哪兒來的底氣這般說話?
是了,此人怕是知曉恩師入了天牢,覺着自己靠山已倒,這才如此拿大吧?
李惟儉戲謔一笑,隨手將那請柬丟在一旁,道:“張嫂子,那送請柬的人還在?”
張嫂子答道:“回四爺,在門前等着四爺回話兒呢。”
李惟儉道:“就說我舟車勞頓的病了,多謝甄大人盛情,此番卻是無福消受了。”
“這——”
李惟儉囑咐道:“原話說與那人,張嫂子可莫要錯漏一字。”
“是。”張嫂子狐疑着應下。
那拾掇鋪展行囊的晴雯不知內情,方纔便在一旁的香菱可是聽了個真切。待張嫂子一走,香菱便忍不住道:“四爺,這般回話可是會得罪人了。”
“姓甄的兒視老爺我,這般回話算是給他留了臉了。也就是老爺我近來修身養性,不然早讓人亂棍打出去了。”
香菱便道:“四爺此番不是還要藉助金陵內府的人手嗎?”
李惟儉便笑道:“內府又不止是金陵織造衙門,老爺我從旁的地方借人手也是一樣。”
香菱聞聽此言,便不再多說。她本就性子綿軟內秀,也是因着李惟儉要派人去尋她孃親,這才事事關切。
過得須臾,李惟儉正起身舒展身形,便見張嫂子又回來了。 李惟儉蹙眉道:“怎麼,那人鬧騰了?”
張嫂子忙道:“不是,那人說了些尖酸話就走了。是知府衙門打發人送了請柬。”
李惟儉接過來,心下暗忖,這會子金陵知府可還是賈化賈雨村,上回與林如海言談,因着其惡疾纏身、精神不振,倒是忘了提及此人。
因着薛蟠的事兒,李惟儉心下對賈雨村頗有成見。所謂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此番正好藉此觀量一番賈雨村到底是何等人物。
見酒宴定在了明日晚,李惟儉便道:“勞煩張嫂子回話,就說我到時一定準時赴宴。”
張嫂子頓時長出了口氣。還好儉四爺應承了,這甫一回來,先得罪了金陵織造,轉頭再得罪了府尊,李家這往後的日子只怕就難了。
略略休憩一陣,李惟儉尋了吳海寧,打發其去賈家老宅尋賈璉,約璉二哥後日同遊秦淮河。
晴雯聽得此言,頓時暗暗蹙眉。
那十里秦淮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儉四爺雖潔身自好,可說不得就會有狐媚子趁機貼將上來。
晴雯正思忖着晚間如何勸說,不料晚宴過後,那吳海寧卻來報:“老爺,可是不湊巧,璉二爺去了揚州,說是昨兒方纔啓程的。”
賈璉去了揚州?那可真真兒是不湊巧了。李惟儉沒當回事,晴雯卻暗笑不已。心下暗忖,還好璉二爺去了揚州,這下儉四爺不用去秦淮河了。
轉過天來,李惟儉先打發吳海寧領着幾名禁軍去大如州尋香菱的母親,捱到黃昏時,這才掐着時辰赴宴。
馬車自漢西門入內城,一路穿街過巷,朝着三山街行去。
論富庶,金陵這會子雖比不得蘇州,卻是各處衙門所在。江寧縣衙在此,金陵府衙在此,江蘇巡撫衙門在此,兩江總督衙門也在此。
各處衙門,大抵都集中在大功坊、三山街到內橋大街一線,那金陵知府衙門便在錦繡坊對面兒。
提前一刻,馬車停在知府衙門前,李惟儉施施然下得馬車,早有幕友在此迎候。見了李惟儉,趕忙上前:“可是李郎中當面?”
“正是。”
“在下乃是賈府尊幕友,府尊今日在內宅設下家宴爲李郎中接風洗塵,李郎中請隨在下來。”
家宴?尋常接風宴,找個酒樓應付一下就是了,這賈雨村怎麼想的,怎地用家宴款待自己?
是了,此人可是做過黛玉的西席先生,又一路護着黛玉入榮國府,素來與林如海交情甚篤。自己又與林如海交好,這賈雨村是拿自己當自家子侄了?
心下納罕,李惟儉腳步不停,隨着那幕友入得大門,到得儀門前,便見一偉岸身形,身着便服,等在儀門之前。
定睛觀量,便見此人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雖面上噙着笑,舉手投足間卻威勢十足。
“可是復生?”
李惟儉心下一轉,當即笑着遙遙拱手:“見過雨村公!”(注一)
賈雨村朗聲而笑,上前一把抓住李惟儉手臂,道:“愚去歲便聽聞金陵出了位天縱之才,只可惜無緣得見。其後與林兄書信往來,這才知曉復生竟與林兄有舊。近日復生的名號可是如雷貫耳啊,愚今日得見,復生果然名不虛傳。哈哈,請,復生到得此處莫要客套。”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眼見賈雨村如此熱切,李惟儉順勢道:“雨村公謬讚了,我不過是機緣巧合,這才立下寸功。當不得雨村公如此誇讚。”
“復生太過自謙,復生不若在金陵城掃聽一番,只怕勳貴、士紳,無人不對復生翹首以盼啊。”
二人說說笑笑,過大堂、二堂轉進內宅,過了三堂,這才進得正房裡。
酒席早已備下,內中有一女子二十許人,見二人到來緊忙迎了出來。
賈雨村鬆開抓着的臂膀道:“這是拙荊。”
那女子上來見禮,李惟儉哪裡敢接?從林如海那兒論,他可是晚輩。當即避過,趕忙施禮:“見過夫人。”
賈雨村就道:“此間並無外人,復生就沒講那些俗禮了,且先入席。今日酒宴,可都是出自拙荊之手。”
“哦?那可要好生品嚐一番夫人的手藝了。”
二人淨了手落座,略略寒暄,飲過幾杯酒,賈雨村便道:“復生此番可曾去過揚州?”
李惟儉停箸蹙眉道:“我專程去過揚州,看望過林叔父……哎,林叔父此番只怕,能熬過幾個月就不錯了。”
賈雨村眉頭大皺,心下惆悵不已:“林兄才這般年歲,着實可惜了。”
“天道無常啊。”
二人滿飲一杯,賈雨村思忖着道:“今日冒昧請復生來家中,實在是因着愚心中不安。”
“哦?”
賈雨村道:“復生可知榮國府賈璉?”
李惟儉點頭:“我與璉二哥素來交好。”
“那復生可知,那賈璉數月來隔三差五便來尋本官?”
李惟儉愈發納罕,問道:“璉二哥來尋雨村公?不知所爲何事啊?”
“呵,”賈雨村輕蔑一笑,說道:“還能爲何?林兄自知大限將至,我那女弟子去向存疑,林兄還不曾拿定心思將林姑娘託付何人。賈璉拿了榮國府老太君的信箋,來尋本官作保。說來日定會好生養育林姑娘,待其及笄,則令那位銜玉而生的與之完婚。”
李惟儉聽得眉頭緊蹙。他早知賈璉此番南下並不只是護送黛玉那般簡單,卻不知其得了賈母之命,這會子就要拿了黛玉的婚書。
事關黛玉,李惟儉強忍着心中翻騰,低聲問道:“原來如此……那不知雨村公可是給璉二哥做了保?”
賈雨村緩緩搖頭:“不得林兄鬆口,我如何好作保?且榮國府衰敗之相已顯,十年前的舊事聖人可不曾忘懷啊……”
李惟儉頷首道:“雨村公所慮甚是。”
他心思電轉,暗自思忖,若無旁的變故,林如海別無選擇,比照林家旁系一副吃絕戶的醜惡嘴臉,榮國府好歹還要些臉面。且賈母的確真心疼愛黛玉,這才明知榮國府要日漸衰敗,依舊寫了婚書,將黛玉許給了寶玉。
寶玉或許不知此事,但賈母、賈璉、王熙鳳,乃至於黛玉卻是知曉的。所以此番回返榮國府,黛玉纔會矚意於寶玉,王熙鳳纔會在日後開玩笑說黛玉是賈家的媳婦兒。
此後寶玉、黛玉彼此明瞭心跡,黛玉便安下心來,只待有一日與寶玉完婚。卻不料天有不測,最後與寶玉成婚的是寶釵,黛玉落得個‘玉帶林中掛’。
賈雨村身爲此樁婚事的保人,黛玉又是其女弟子,哪裡會忍得了?這纔有其後賈雨村帶人抄了榮國府……
理順內中邏輯,李惟儉略略舒展眉頭。因着薛蟠之事,李惟儉先入爲主,認定賈雨村此人是忘恩負義之輩。如今想來,這般先入爲主只怕是早了些。賈雨村此人到底如何,還需往後再看。
雖不曾得到林如海答覆,可恩師所寫的信箋已遞了上去,李惟儉思忖着,此番總算不用在林家、榮國府之間二選一了,好歹還多了個選擇。賈雨村能想明白的事兒,林如海又如何看不明白?
這般想來……優勢在我啊!
因是開口說道:“雨村公所慮,此前在揚州時,林叔父也仔細問了我榮國府情形。我事無鉅細說了,料想林叔父必有考量。”
賈雨村舒展眉頭道:“如此甚好。來,復生滿飲此杯。”
“雨村公,請。”
二人飲過一杯,不再說此事,轉而說起了朝局,不免又提及鹽政,順勢又提起了林如海。
賈雨村惆悵道:“愚多得林兄襄助,方纔能起復,有了如今情形。奈何……愚還不曾報還一二,林兄就遭了此難。”
李惟儉心思轉動,說道:“我聽聞,雨村公當日是得了林叔父信箋,又得榮國府之助,方纔起復金陵知府?”
賈雨村眨眨眼:“復生這話從何談起啊?當日吏部錢天官乃是林兄座師,愚起復自是得了錢天官之助。賈存周不過是引我上門罷了,可談不上襄助。”
“原來如此,哈,這怕是我記錯了。”
這下就對了!無怪賈雨村不賣榮國府臉面,敢情人家起復是走的林如海門路!
賈家當年的確號稱賈半朝,可十年過去,還能指使得動吏部尚書,這就有些過分了。若果然如此,只怕皇帝睡覺都得睜一隻眼睛,生怕被賈家取而代之。
當下二人推杯換盞,賈雨村略略提及朝政,卻絕口不提嚴希堯入獄之事,隨後便提及那水泥務,將李惟儉好一番誇讚。
臨了才問道:“金陵乃是復生鄉梓,復生可莫要厚此薄彼啊,那蘇州有了水泥務,金陵總要置辦個水務、水泥務纔是。”
李惟儉道:“雨村公難爲我了。不瞞雨村公,我此番本就有意去當塗置辦鐵廠,過幾日邊去查看一番。若果然辦得了,我定會上書朝廷,懇請朝廷撥付錢糧籌辦鐵廠。”
賈雨村眨眨眼,讚道:“好,那就全靠復生了。”
李惟儉察言觀色,心下有了另一番思忖。只怕這鐵廠,是沒對賈雨村的心思啊。想想也是,鐵廠可是收歸內府管轄,一應稅務走的都是內府的賬,與地方無關。
若果然在馬鞍山辦起了鐵廠,也不過是惠及四下百姓,不似那水泥務,看着就好似爲地方官鋪就得青雲梯。也無怪賈雨村不甚熱切。
當下二人推杯換盞,自是其樂融融。這一場酒宴吃到入夜方纔散去。
待賈雨村將李惟儉送出府邸,李惟儉裝作不勝酒力的樣子上了馬車,車行出兩條街,閉目養神的李惟儉睜開眼裡,頓時恢復清明,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此番接觸,李惟儉大抵知曉了賈雨村爲人。
此人方纔怕是一句實話都沒說!賈雨村雖掩飾得極佳,卻難掩一身傲骨……更確切的說,此人天生腦後反骨,只怕是個兩面三刀、口蜜腹劍之輩。
方纔所說種種,不過是爲了拉近與李惟儉的關係,他真正關切的乃是水泥務!有了水泥務,修橋築堤,他賈時飛方纔能平步青雲。
李惟儉雖算不得好人,卻極討厭壞蛋。畢竟只有同行之間纔是赤裸裸的仇恨。這般兩面三刀的鑽營之輩,往後須得用心提防了,免得被氣背後捅一刀。
倒是賈璉那裡,李惟儉思忖着,因自己之故,林如海多了一條選擇,是以賈雨村還不曾作保,料想賈璉此番理應拿不到黛玉婚書吧?
所謂關心則亂,想到此節,李惟儉不由得煩悶起來。也不知林如海顧慮些什麼,自己好歹也是少年得志,這般好的選擇擺在這裡,林如海還猶豫些什麼?
可惜庶務纏身,過兩日須得走一趟馬鞍山,不然真想即刻回返揚州,當面問問林如海到底打的是什麼心思。
馬車出得內城,不片刻到得莫愁湖畔李家宅院。李惟儉不過熏熏然,大伯母梁氏卻一直不曾安睡。得知其回返,自是尋過來好一番嘮叨。李惟儉陪着笑說了好一番話,這才得空閒坐了。
琇瑩領着碧桐這會子已然回返,碧桐自是下去安置了,琇瑩一邊伺候着李惟儉洗漱,一邊嘰嘰喳喳說着在其二姐家中的情形。
琇瑩這憨丫頭樂呵呵道:“老爺不知,我那二姐夫這回可是換了一副面孔,每日家噓寒問暖不說,知我今兒要回返,臨行前還殺了一隻鴨子呢。”
李惟儉便道:“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
“可不就是這個理兒?”琇瑩端起臉盆行將出去,須臾便端了洗腳水進來。爲李惟儉褪去鞋襪,一邊揉搓一邊道:“這往後啊,二姐說話也能硬氣些,那刁婆婆也不敢太過欺負了二姐。”頓了頓,說道:“是了,今兒下晌好些個士紳來宅門前遞帖子,好似都是來尋四爺的。太爺不勝其煩,乾脆閉門謝客。老爺,太爺這般不會耽誤事兒吧?”
李惟儉笑道:“無妨,正好躲個清閒。哎,也清閒不了兩日了,過幾日還要去當塗山裡瞧上一遭。”
“老爺還要走啊?”
“嗯,這回是去辦正事兒,還是在山裡,就不帶你們了。”
琇瑩癟了癟嘴,爲李惟儉擦拭過雙腳,端着水盆出去了。須臾回返,窸窸窣窣褪下衣裳爬上牀榻,略略安靜了片刻便膩歪起來。
李惟儉點了點其眉心,說道:“老爺我今兒飲了酒,實在不耐動彈。”
琇瑩消停了須臾,又湊將過來,低聲耳語道:“不用老爺動彈,我,我動就行了。”
注一:賈雨村,名賈化,字時飛,號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