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娘

第199章 娘

李惟儉一身緋袍,顧盼之際神采飛揚,面上略略噙了笑意,朝着四下拱手道:“本官便是李惟儉,見過諸位賢達。料想衆士紳必定不知何爲水泥,這水泥實乃實學造物,卻是一句、兩句說不清楚。

本官只說一事,西山水泥務業已與蘇州府定下契約,待開辦之後,先行爲蘇州府提供水泥兩億斤,值銀九萬兩。”

下頭鬨然炸開!

好傢伙,這西山水泥務還沒辦的就得了合同。如此看來,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啊。

就聽那莊有恭又道:“不錯,這兩億斤只是先期用量。後續本府與水泥務定下文契,所產水泥優先供應我蘇州府,以造福鄉梓。”

下人有人忍不住問道:“府尊,老朽敢問一句,這採買水泥的銀錢從何處來?”

莊有恭笑道:“放翁問得好。本府以河道左近灘塗、鹽鹼地做抵押,自內府借貸銀錢,用以採買水泥,僱請百姓。待河道整飭,那灘塗、鹽鹼地自是成了一等一的圩田,到時計算價錢,發賣出去部分,說不得本府還會剩下不少。”

下頭頓時嗡嗡聲一片,那莊有恭道:“還請諸位賢達四下告知,本府……乃至整個浙江,早已將荒灘、鹽鹼、水澤等地盡數統計,若有人趁此之際圈佔,那可就莫怪本官不客氣了。”

那放翁隨口道:“府尊說的是,若果有這般沒起子的小人,不消府尊動手,我等士紳定要讓此人身敗名裂。”

下頭的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就不曾停過。圩田啊,不拘是河田還是湖田,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田。江南地價騰貴,上等的水田十二兩,那灘塗才幾個銀子?百畝都未必能賣上十兩。

這整飭河道看似勞民傷財,可所得圩田盡數爲官府所有,到時候轉手一賣,那可就是金山銀海啊!

莫說是灘塗、鹽鹼之地,便是那崑山,地價只怕也要飛漲!

只是衆人心下都有疑惑,整飭河道是好,可靡費的銀兩抵得上圩田所得?

不用李惟儉回答此問,有人便道:“那可是李財神!最善點石成金之術。想那京師水務,所憑藉的不過是打井之術,這能值幾個銀子?又哪裡比得上水泥?”

顧萬中在下頭敲邊鼓,說道:“在下曾問過李郎中,郎中曾言,這水泥混合砂石澆築了,不數日便堅如磐石,不懼雨水沖刷,且價錢低廉。算算千斤才值銀四錢五分,這可比開山鑿石便宜多了。”

樓梯上的李惟儉也不說話,與莊有恭對視一眼,二人隨即行將下來,到得主桌落座,優哉遊哉喝起了茶水。

過得好半晌,終於有人忍不住道:“李郎中,您可還沒說這水泥務的股子怎麼個說法呢。”

李惟儉放下茶盞朗聲道:“比照京師水務舊例,總股本三千萬兩,內府與蘇州府總計佔據六成,餘下四成公開募股……嗯,先到先得。”

下頭爲之一靜,顧萬中清了清嗓子,只道他這個託該登場了。可還不等他起身呢,角落裡便躥出個身形來,叫嚷道:“吳縣朱敏修見過李郎中,在下現在便能認購三十萬股!”

顧萬中眨眨眼,緊忙起身道:“我顧家認購二十萬股!”

得月樓霎時間成了菜市場,有老者輕飄飄砸下二百萬銀錢,有公子哥豪擲百萬眼睛都不眨一下。

坐着的巡撫王澍煥都快哭了,前年太湖氾濫,爲治水患,巡撫大人四下走訪求告,不過湊了十幾萬銀錢用於賑災。如今倒好,幾十、上百萬的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砸將過來,略略點算,這會子起碼湊了六、七百萬了!

這還是李惟儉有意排斥了揚州鹽商,倘若放開禁制,四成股子作價一千二百萬兩,只怕頃刻間便會兜售一空。

真真兒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年前朝廷商議江南改稻爲桑,便有風言風語,說朝廷有意加重江南稅賦。巡撫王澍煥只道是無稽之談,如今看來,這江南士紳一個個腦滿腸肥,分明就是稅少了!

不過這有與他何干?做過這一任,總要遷轉,待新黨巡撫接任,到時候有這些士紳好果子吃!

羣情鼎沸,不少吵着現在就要認繳,生怕過了今日李惟儉就會反悔。

眼見如此,莊有恭緊忙打發小吏搬來桌案,當場簽下意向文書。其後大宴羣閒自是不提。

匯聚而來的士紳哪個是爲了酒宴?得月樓擠擠擦擦,實在安排不下。不少人便湊過來與李惟儉攀談一番,旋即打道回府。左右簽了認購文書,又與李惟儉混了個臉熟,不怕其事後不認賬。

這一日,便是李惟儉再矜持,也架不住四下勸酒。你一杯、我一盞的,喝到後來人事不知。莊有恭眼見如此,又見天色已晚,乾脆便將李惟儉安置在了城中驛館。

轉過天來,一衆士紳尋了蘇州府衙門認繳銀錢,李惟儉則揉着太陽穴回返蟠香寺。只略略休息,便帶着一衆人等登上了西山島。

資金要不了多少日便能到位,餘下的便是招募人手,訂購機器,以及發六百里加急,請忠勇王趕忙派個主事、郎中來打理此事。

卻說這股子不過三日裡便認繳了三百萬兩有奇,李惟儉擬定了一份拆借協議,當場借了一百萬銀子給莊有恭。莊有恭立馬將欠下的銀錢補發了,總算是將一場禍端消弭於無形。

李惟儉得了銀錢,自是大肆招募流民,一則用於西山島生產,二則用於整飭河道。

江南民間富庶,可也有窮的地方,就比如崑山。李惟儉掃聽了才知,敢情此時的崑山外號叫花崑山。

爲何這般說?實在是因着崑山低窪,但凡發水,周遭蘇鬆還不曾如何,崑山一準兒被淹沒。

崑山境內,湖泊、河流就佔了兩成,大閘蟹便產自此處,只是這會子還不出名。每年六月到九月,整個崑山起碼有大半淹沒在澤國裡。如此,糧食只能種一季,桑、棉根本就沒法兒種,崑山百姓便只能跑到周遭蘇、鬆爲人家做工。

前明時崑曲爲何得以大行天下?蓋因崑山百姓活不下去,只得跑出去唱戲爲聲,當時稱爲南戲崑腔。直到此時,才逐漸演變成了崑曲。

想招募勞工?去崑山就對了。這地方剩下的百姓並非不想出去,而是出去了也尋不到工去做。這還虧着上海縣開埠,否則崑山百姓過得更難。

只七八日光景,蘇州府下發公文,崑山縣令親自招募,待聽聞月薪一兩包三餐,且壯男、壯女都要,崑山百姓頓時拖家帶口朝着西山島匯聚。

李惟儉仔細計算過,這水泥務用個三千人頂天了,餘下人等,盡數發給蘇州府用於修塘。

待到四月下,第二批機器送到,西山島上水泥產量驟增,隨即逐漸穩定在每日十六、七萬斤上下。

李惟儉換算一番,好似每日產量還不足二百噸,頓時哭笑不得。這產量連後世的小水泥廠都比不過,就這還發動了足足三千人。

如今要想增產,可不是增加人手就能成的,須得造個真真正正的水泥廠。於是乎李惟儉每日早出晚歸,一連十餘日盯在島上,將水泥生產各個步驟分割開來,找出能用機械增效的,設計機械圖樣,待盡數設計過了,緊忙六百里加緊送往京師。

與此同時,那水泥務四成股子盡數發賣,一千兩百萬兩銀子徑直將蘇州府庫房堆滿,莫說是莊有恭心下不安,便是巡撫都睡不安穩,緊忙派了標營看護。

已是四月下,水泥務走上正軌,所產水泥不能久存,須得儘快用了。莊有恭又與李惟儉簽了第二份借款協議,拆借了八十萬兩銀錢,用於修葺太湖北岸石塘,以及各處支流。

那招募而來的崑山百姓頓時有了用處,蘇州四下開工,場面熱火朝天自是不提。

卻說這日李惟儉方纔出得蟠香寺山門,迎面便撞見了一熟人。

李惟儉揉了揉眼睛,趕忙迎了上去:“樑郎中,你怎地來了?”

樑郎中哭笑不得,遙遙衝着李惟儉拱手:“李爵爺啊,王爺看過書信,隔天便打發下官趕赴蘇州。下官兩日到津門,十一日到松江,真真兒是片刻不得閒啊。”

李惟儉心下納罕,卻不好言說。這水泥務看似美差,可樑郎中乃是忠勇王身邊兒的紅人啊,水泥務有個主事看顧着就好,派郎中……尤其是樑郎中,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且離了中樞,樑郎中職級不曾遷轉,這等於是降了一級啊。

好似知曉李惟儉心下所想,樑郎中便道:“此番下官前來接任蘇州織造,順便看顧水泥務。昨夜下官方纔進蘇州城,便聽李爵爺大展身手,旬日間便募集千萬兩銀錢,這可真是——”

樑郎中有口難言。前有京師水務、西山煤礦,轉過年來人家又辦了水泥務,對於李惟儉,樑郎中是半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人家實學造詣頂尖,兼有點石成金之能,這等人物望塵莫及,又何談嫉妒?樑郎中心下暗忖,也就是年歲還小,錯非如此,只怕這位主兒早就被聖人納入戶部,以紓解朝廷歲用不足之難。

李惟儉恍然,拱手笑道:“樑郎中接任蘇州織造,這可真是可喜可賀啊。”

別看蘇州織造只是正五品,與內府郎中同級,可其卻有密奏之權。每旬一封書信,地理人文、風聞物議,事無鉅細上奏聖人。但凡在書信中提了地方官壞話,那地方官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因是江南三大織造這才無人敢輕易招惹。

二人略略寒暄,李惟儉邀着樑郎中回返寺中小坐,樑郎中卻道:“下官千里兼程,如今既到了蘇州,總要先看看李爵爺所創那水泥務。”

“如此也好,那咱們就去西山島上瞧瞧。”

當下二人去到碼頭,乘了渡船朝着西山島進發。到得島上,李惟儉引着樑郎中走了一圈,先看過煤礦,又看過炸藥裂石,跟着蒸汽機帶動鍛錘將那石灰石粉碎,又送進碾子裡碾成細粉,其後方纔混合着黏土、碎鐵屑放進窯中煅燒。

這水泥務煙塵瀰漫,樑郎中只待了片刻便遭受不得,緊忙扯着李惟儉撤離。回返船上,待聽過李惟儉細說內中詳情,樑郎中這才心裡有了底。

敢情不是這水泥務值三千萬兩,而是其背後石塘圩田就值這個價碼!

江南自前明便受困於水患,便是如此也是膏腴之地。若絕了水患,那此地稅賦必定更上層樓。

非但如此,江南人多地少,種植桑棉收益更高,因此纔有改稻爲桑之議。李惟儉靠着水泥務在江南大興水利,所得圩田正好填補了改稻爲桑之後的空缺。

樑郎中心下愈發讚歎,都道李惟儉能爲大,卻不想一舉數得,能爲大到沒邊兒了!

樑郎中感嘆了一番,這才笑吟吟說道:“李爵爺這水泥務呈報聖人面前,聖人爲難了好一陣。還是王爺據理力爭,才爲李爵爺爭取了兩分股子。這兩分股子從內府裡出,待回了京師,內府定當將文契送上。”

李惟儉面上感激涕零,心下腹誹不已。這位政和帝是越來越摳門了啊,水務給了一成,到煤礦就剩下三分,如今就只給了二分……行吧,左右多一些、少一些都沒區別,他都花不完。

又用了兩日光景將水泥務交割清楚,忙忙碌碌月餘光景的李惟儉,這才閒暇下來。

這日一早,便有女尼來報,蘇州府的班頭尋了過來,說是李惟儉要掃聽的消息已然得了準信。

李惟儉旋即請那班頭入內。須臾光景,班頭入得內中,見過禮後,這才說將起來:“大人,小的仔細尋訪。姓甄,家中有香榧樹的,就只小架巷的甄士隱家。小的比對黃冊,又尋訪了街坊鄰里,聽聞甄士隱其女被拐後,舉家去了大如州其岳父家。”

李惟儉瞥向香菱,便見香菱神色黯然,因是他寬慰道:“莫急,黃班頭,可知甄士隱岳父傢俱體地址?”

那黃班頭表功道:“小的仔細尋訪,覓得甄士隱同窗友人,倒是掃聽到了地址,便在大如州西槐村。其岳父名叫封肅。”

李惟儉暗暗記下,看向香菱,便見這姑娘揉着帕子,滿是憂心。

李惟儉問那黃班頭:“另一家可尋到了?”

黃班頭道:“大人不知,小的親自走了一趟崑山。”

李惟儉略略乜斜,便見一旁的晴雯看似毫不關心,實則側了耳朵正聆聽着。

便聽黃班頭道:“奈何陶橋村那戶人家早已人去樓空。小的連番打聽才知,前年大水,蘇家斷了口糧,只得來蘇州討生活。那婦人如今便在富順織場做工,那漢子只在城中做些零工。

如今這戶人家就住在城西雙林巷左邊數第四家。”

“好,有勞黃班頭了。”

那黃班頭頓時拱手樂道:“些許小事,不當大人誇讚。府尊大人說過,大人若有吩咐,我等衙役一應辦理,絕不推諉。”

開玩笑,這可是李財神啊,巴結還巴結不來呢,誰敢得罪?先在李財神面前混個臉兒熟,來日便是不被提攜,說出去也是談資。

黃班頭退下,李惟儉舒展身形到得晴雯身邊兒,只面上噙着笑,卻一言不發。

晴雯被瞧了半晌,終於破功,蹙眉道:“老爺看我作甚?”

李惟儉就道:“過兩日咱們就要走了,明日得空,我帶你去瞧一眼吧?”

晴雯嘴硬道:“有什麼好瞧的?他既說了那版話,我還上趕着去瞧,倒好似自己不值錢一般。”

“不是說過了嗎?是去看伱娘。”

晴雯聞聽此言,便咬着下脣說不出話來。依稀記得那日自己被人牙子帶走,年輕扒在門前,捂着臉面卻禁不住眼淚,待行到村口,方纔聽得孃親那撕心裂肺,‘鵲兒鵲兒’的呼喊聲。

轉過頭來,李惟儉又到得香菱面前。

“四爺——”

“嗯,一準兒能尋到,你別急。” “我不急的,就是太過勞煩了。”

李惟儉笑着道:“這幾日海寧跟着我辦差,一直不得閒。待過兩日,我打發他走一趟大如州。若你娘過得好,那回程時就順路去瞧瞧;若你娘過得不好,我讓海寧直接帶你娘回來……你看可好?”

香菱頓時情動,不禁紅了眼圈,屈身便要拜下去,沒口子地說着‘多謝四爺’,卻被李惟儉一把攙扶住,只道:“你既跟了我,總不能讓你受了這般委屈。”

香菱連連吸着鼻子,一雙眸子水潤,恨不得刻下便將自己徹底交給李惟儉。奈何這會子時間不對,地方也不對。

她自幼被拐,此生前十幾年一直好似浮萍一般四下飄零,心中想着覓得良人以作依託,可那馮淵與薛蟠卻都是混賬。天可憐見到得儉四爺身旁,儉四爺瞧着性子溫和,不似個苛責的,香菱便暗自慶幸了許久。

誰想儉四爺對自己竟上心至此!

心下感念之餘,香菱又覺愧疚。李惟儉身邊兒幾個丫鬟,不論是晴雯、琇瑩還是紅玉,心思都盡數用在了儉四爺身上。唯獨她,倒有大半心思用在了詩詞上。

輪值時伺候時,儉四爺說不用,那便不用;儉四爺說用,她便儘儘本分。他待自己以真心,自己卻只是虛應其事……實在不該!

香菱撲在李惟儉懷中抽泣不已,心下卻已拿定了心思,待尋個時機,便將自己這清白之軀交與四爺。此後不論是擡作姨娘,還是隻做丫鬟,她都甘之如飴。

待到得夜裡,香菱見晴雯依舊心思重重的模樣,便主動搬去了外間。晴雯一整日都神思恍惚,直到臨睡前才記起來,詫異道:“咦?今兒理應是香菱值夜,怎地換成了我?”

李惟儉靠坐牀頭,笑着道:“你說呢?”

“她……”還能爲何,自是想着有儉四爺在身邊寬慰,她這一夜能好過許多。

晴雯輕咬下脣,心中溫暖。素日裡那香菱不聲不響的,棉花也似,晴雯看着年歲小,卻好似姐姐一般照拂香菱;暗地裡,那看不見的地方,香菱又何嘗不是在照拂着她?

晴雯沒說什麼,鑽進李惟儉懷裡拱了拱,思忖一番,到底不嘴硬了。說道:“四爺,明兒我自己去瞧就好。”

“嗯,我還想着跟你一起呢,看來我是見不得人啊。”

“哪兒有?”晴雯就道:“我爹……他那性子,若是撞見四爺,定會討要好處。”

“些許好處,給他就是了。”

晴雯連忙搖頭:“不行的……若他有了銀錢,一定會去沽酒。喝多酒就會打罵我娘。”

“那就讓吳海寧尋個法子,將他支開就是了。”

晴雯應了一聲,半晌後又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藏不住話。回頭兒他知道了,肯定會跟我娘鬧起來。”

“呵,這還不簡單?我明兒換一身衣裳,就說是金陵的秀才,你娘總不會認出我來吧?”

晴雯心下動容,緊緊箍住李惟儉的身形:“四爺……”

“嗯,莫想了,早些睡吧。”

……………………………………………………

清早。

臨近辰時,蘇鈿這才晃悠着推着手推車出了家門。他每日家便在元妙觀左近等着活計,或從船上卸下米糧運往米鋪,或卸下絲棉運往織場,零散活計,算算每日總能賺得三、四十個銅錢。

屋裡頭的身子不好,可靠着繡工每月也能賺二、三兩銀錢,這蘇州果然比崑山鄉下自在,還不用伺候那時不時就賠本的幾畝薄田。

也不知是出門聽得喜鵲叫之故,方纔出了家門,還不曾出巷子,便有好事找上門來。

“你叫蘇鈿?”

一管家模樣的人攔在手推車前。

蘇鈿頓時點頭哈腰道:“小的正是,員外可是有活計來尋小的?”

那管家道:“陶橋村那四畝薄田可是你的?”

“正是,不知員外是——”

那管家撇嘴道:“合該你走運,我家老爺要造個魚塘,剛好看中了你家那塊地。若是價碼合適,今日就能過契。”

“啊?”天大的好事兒啊!叫花崑山,糧食只能種一季。陶橋村更是低窪,一發洪水變成澤國,他那幾畝地能三年兩收就不錯了。

蘇鈿眨眨眼:“這位……我那可是家傳的田土——”

“少囉嗦,你不賣我賣別人的去。”

“賣,沒說不賣啊。這個,就是這價錢——”

那管家道:“明碼實價,崑山一畝薄田作價二兩銀子,四畝地,一共給你九兩銀子。你若同意,咱們今日就去過契。”

九兩?蘇鈿頓時大喜過望,他那破地能賣上五兩銀子都算買地的眼瞎了。

“賣了!咱們這就去過契!”

“不急,咱們先簽了文書,待過些時日再去崑山過契。”說話間,那管事的掏出一迭文契來。

當下蘇鈿求着鄰人幫忙看過,見果然無礙,這才畫了押。其後心下惴惴,生怕有什麼坑等着自己。

不料那管家頗爲爽快,看了眼文契,當即掏出四兩銀子來,餘下的五兩須得過戶後再給。

得了四兩銀錢,蘇鈿略略放了心,琢磨着這回好歹不算虧本。

身上有了錢,蘇鈿哪裡還肯去等活計?這貨連家都懶得回,徑直將手推車丟給鄰人照看,自己晃晃悠悠朝着酒館尋去。

只是經過巷口時,蘇鈿無意中瞥見一架馬車停在路旁,這眼看五月裡,門窗還放了簾子下來,他便尋思着,內中莫非是哪家的女眷?

蘇鈿思忖着走遠了,待其身形掩於市井,先前那管家這才緊忙跑到馬車前:“李大人,事兒辦妥了。”

車簾一挑,晴雯先行下來,跟着便是一襲青衫的李惟儉。

李惟儉接過文契,看也不看地塞給晴雯,笑着拱手道:“多謝陳管事,與顧東家說一聲,待本官下回再來,定要與顧東家一醉方休。”

那陳管事頓時躬身作揖道:“李大人的話在下一定帶到。”

打發了陳管事,李惟儉推了下晴雯,晴雯就罵道:“哪兒有這樣的?但凡上點心的都知道,崑山如今要修石塘,村中的地一準兒漲價。他卻不聞不問,只九兩銀子就賣了!”

李惟儉打趣道:“怎麼?這就想着坑老爺我的銀錢了?”

“四爺~”

晴雯嬌嗔不已,兀自氣惱不已。李惟儉勸慰兩句,領着其前行,轉眼便到了蘇家租的房子前。

所謂近鄉情怯,怯的不是鄉土,而是心中那份久違的羈絆。

眼見晴雯囁嚅着不肯上前,李惟儉乾脆推開柴門,扯着其進得內中,朗聲道:“家中可有人在?”

“誰啊?咳咳……”

內中傳來婦人言語,須臾,便見一五十許的老婦行將出來。那婦人面黃肌瘦,頭髮斑白,身上衣裳極爲素淨,還打着補丁。

婦人瞥了二人一眼,一時間不曾認出晴雯來,只納罕着問道:“這位公子找誰?”

“大娘夫家可姓蘇?”

“是。”

李惟儉移開一步,指着晴雯道:“大娘且看這人是誰?”

晴雯雙手絞在一處,咬着嘴脣,紅了眼圈,直勾勾地看向婦人。

那老婦人眯眼打量,忽而驚道:“你……你……你是鵲兒?”

晴雯哪裡還忍得住?期期艾艾喊了聲‘娘’,那婦人便跌跌撞撞奔過來,轉眼便與晴雯抱在一處。

起初李惟儉還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可真情動人,眼見母女二人抱頭痛哭,李惟儉不由得被勾動心事,想起自己前世定會落得個白髮人送黑髮人,因是心下悲傷,忍不住出言道:“母女重逢,料想定會有許多話說。晴雯,我去車中等着,你與你娘多說說話兒吧。”

晴雯這會子已然泣不成聲,擦着眼淚不住地頷首。

李惟儉走了,母女二人這才止住哭泣,老婦人扯着晴雯進得內中,又哭又笑道:“鵲兒,還沒吃吧?剛好方纔徐家娘子送來一尾白魚,娘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糟魚。”

晴雯忙道:“不用了娘,我也是剛吃過。”

婦人卻道:“好不容易回來,哪能不吃口飯?”卻不顧晴雯阻攔,硬是要做糟魚。

晴雯便只好湊在一旁打下手。

她伸出手來,便露出又留了寸許長的指甲來,婦人看在眼裡,情知留了這般之間,素日裡一準兒是不用做粗活的。因是便將晴雯趕到一旁閒坐,自己在圍着竈臺忙活起來。

婦人這會子止住眼淚,到底是賣出去的女兒,有些話不好問,卻又不得不問。她便囁嚅着問:“鵲兒……你這些年,過得還好?”

晴雯便道:“都好,沒短了吃用。”

“那就好,那就好。我瞧方纔那位公子是送你來的?”

“四爺啊,他……他是金陵秀才,家中有些田產。”

婦人道:“白白淨淨的,瞧着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鵲兒跟了這位,一準兒會享福。”

“嗯。”

晴雯應過一聲,那婦人就沒了話。過得半晌,晴雯禁不住說道:“娘,你就不問問旁的?”

婦人慘笑一聲,道:“還要問什麼?你……是賣出去的,又不是嫁過去的。離得這般遠,鵲兒過得好不好,娘都有心無力。就只能夜裡求菩薩保佑,保佑我的鵲兒安康順遂。”

晴雯抽了抽鼻子,說道:“娘放心,四爺寬厚,待我極好的。偶爾我起了小性子,四爺也從不與我置氣,都是先勸說了,回頭纔會說我的不是。”

婦人手上頓了頓,緊張道:“鵲兒,娘知道你心氣兒高,可心氣兒再如何,託生這般人家,也比不得人家府裡的太太、姑娘。那位公子脾氣好,可家中還有長輩在。若你再任性,說不得就——”

晴雯趕忙道:“娘說的我知道,我又不是分不出輕重緩急。也只有在四爺跟前兒才偶爾撒撒性子。”她在李家老宅,可是極得太夫人喜愛呢。

“那就好,那就好。”

婦人略略放心,專心致志地做着糟魚,晴雯閒坐一旁,說着這些年那些高興的事兒。偶爾提起過往,母女之間總會略略安靜,轉而又說起旁的來。

婦人沒提,晴雯也不曾問弟、妹爲何不在家中。料想,不是夭折了,就是如她一般,被親爹賣給了人牙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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