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餞花
隔天是四月二十三,再有一日便是寶玉生兒。
李惟儉下晌時去了一趟巡城御史詹崇家中,略略坐了,得了一些時文集註,這纔回返榮國府。
方纔進得自家小院兒,便聽紅玉說,今兒蓉大奶奶痊癒了,請了老太太與王熙鳳一併去會芳園耍頑,寶玉原本纏着也要去,出門時撞見老爺賈政,只得灰溜溜去了私學。
於是乎去到寧國府的便只有賈母與王熙鳳,其餘未出閣的姑娘家都不曾隨行。
李惟儉心念一動,想起那日紫鵑說有空多去瞧瞧黛玉,怎奈如今黛玉就住在賈母房中,有這老太太看着,他總不好有事兒、沒事兒往黛玉跟前兒跑。
此番倒是個時機。
略略沉吟,李惟儉去得書房裡翻找了一番,抽出一張紙箋來攏進袖籠裡,這才帶了紅玉朝着賈母院兒行去。
不片刻穿過垂花門,沿抄手遊廊過三間小廳到得正房前,留守在抱夏裡的卻是丫鬟琥珀。
瞥見李惟儉,連忙笑着迎上來:“儉四爺怎地來了?老太太這會子去了東府。”
李惟儉笑着道:“我來尋林妹妹說會子話。”
琥珀便道:“林姑娘這會子在後樓呢,儉四爺徑直過去就是了。”
辭別琥珀,繞過正房,那花廳後便是後樓。知了聲陣陣,李惟儉擡眼看將過去,便見後樓窗子處,黛玉倚窗,一手撐着香腮,一手捧着書卷,好一個‘捧書寄閒情’。
李惟儉不由得面上帶了笑意,那樓上的黛玉似有所覺,略略瞥將下來,便對上了李惟儉的笑臉。
黛玉小吃一驚,隨即笑着道:“儉四哥來了怎地不出個聲兒?駭了我一跳。”
李惟儉道:“這不是怕攪了林妹妹讀書的興致嘛。”
“什麼興致?不過是無趣翻翻閒書罷了,儉四哥稍待,我這就下來。”
李惟儉頷首,隨即在丫鬟指引下去到花廳裡小坐。過得半晌,黛玉這才隨着紫鵑、雪雁兩個丫鬟下來。
此時眼看便要入夏,天氣漸熱,她下身白紗裙,外罩水綠褙子,內裡是湖藍抹胸,頭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珠釵,身量纖細,真真兒好似西子一般。
李惟儉掃量一眼便道:“林妹妹瞧着比前些時日長高了一些呢。”
“真的?”黛玉噙着笑問過一嘴,隨即撇嘴道:“不過十幾日光景,哪裡就長高了?儉四哥慣會哄人。”
二人落座,李惟儉問起這些時日黛玉起居,黛玉只道:“都還好。”
一旁的丫鬟雪雁忍不住道:“哪裡是還好?姑娘自得了儉四爺的食譜,這些時日吃的多了不少呢。”
“多嘴。”
紫鵑也道:“素日裡姑娘吃上半碗粥便得了,如今能吃下一整碗,可見儉四爺的食譜是對了姑娘的胃口呢。且這些時日,姑娘一直都不曾犯病呢。”
兩個丫鬟都這般說了,黛玉就笑着道:“說來也奇,那些菜餚起初還吃不慣,待到了如今,一日不吃還有些想呢。儉四哥哪兒得來的食譜?可有個名頭?”
“川菜。”李惟儉信口胡謅。
此方歷史變動,也不知還有沒有湖廣填四川,更不知此時川菜成沒成型。
黛玉正思量着,李惟儉就道:“哈,我胡謅的,實則都是些我愛吃的菜。少量辣椒能養胃。”
黛玉嗔道:“儉四哥若是不說,我還道自己見識淺呢。”
“林妹妹這般聰慧,又飽讀詩書,可不是個見識淺的。”
黛玉道:“儉四哥高看我了,方纔我還瞧話本子呢。”
雪雁在一旁笑道:“儉四爺猜猜,姑娘瞧的是誰的話本子?”
李惟儉聞弦知雅意,指了指自己,笑着說道:“慚愧慚愧,拙作污了林妹妹的眼。”
黛玉卻道:“儉四哥這般說就太過自謙了,那射鵰一書極好,內中既有江湖仇怨,兒女情長,又有家國天下。可見儉四哥胸中自有錦繡。就是可惜短了修辭。”
李惟儉渾不在意道:“茅山上無聊時隨手之作,那會子我還不曾進學呢。”
黛玉頓時笑道:“即是如此,儉四哥此時爲何不修飾一番?”不待李惟儉應聲,她便又道:“是了,如今儉四哥每日家忙着大事兒,哪有空閒再做這些瑣屑?只是可惜了這話本子。”
李惟儉瞥了黛玉一眼,打趣道:“林妹妹還來打趣我?林妹妹私下裡做的詩詞纔是真真兒的好,也不見妹妹付梓。”說話間李惟儉自袖籠裡抽出紙箋來,隨手遞給黛玉道:“說來前些時日偶有所得,正要請林妹妹品鑑一番。”
“哦?儉四哥那兩首迎春花都是頂好的,這一闕想來也不差。”
她探出素手接過來,展開紙箋觀量了幾眼,隨即又細細品味。
但見其上是一闕漁家傲:三月風剪花似錦,鶯啼紅雨落村前。人面桃花陌上客。藏嬌羞,薄霧香紗盈脂粉。滿腹詩書滿乾坤,翰墨嫋嫋月無痕。玲瓏婀娜灼華春。花襲人,彎轉小橋又遇君。
其下又附一闕採桑子:春桃花開盈枝頭,暗香殘留。早春初透,多情應笑淚帶羞。深淺弄紅春風嗅,惹盡風流。怎堪骨瘦,薄命紅顏斷芳洲。
黛玉讀罷了,一雙罥煙眉略略蹙起。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漁家傲裡偏生提了襲人,且襲人本就姓花;後一闕採桑子,卻好似在說她一般。
“儉四哥這兩闕詞——”她擡眼,便對上李惟儉那一雙清亮的眸子來。心中略有觸動,雖不曾明說,可儉四哥在關切自己呢。
她心下既酸澀又熨帖。酸澀的是,寄人籬下,父女遠隔千里,唯獨有個寶玉知冷知暖的時常關切,卻又與姐姐、妹妹誰都能耍頑在一處去;熨帖的是,父親不過隨口提了一句,儉四哥竟這般盡心,前番爲自己的病奔走不說,此番看出自己境遇,便用這兩闕詞來提點自己。
黛玉便想着,寶玉如今還小,還是個愛頑鬧的性子,想來往後能長大些;至於李惟儉,她卻從其身上體會到了兄長般的關切。更爲緊要的是,儉四哥……好似懂她呢。
“——這兩闕詞都極好,我怕是寫不出來呢。”
“哈哈,林妹妹可不許說假話,這詞什麼水準我可是自己知道啊。”
黛玉笑着不言語,將紙箋迭好交還李惟儉,正要開口,便聽得外間嚷道:“林姐姐,愛哥哥過生兒你要送什麼?”
話音落下,便見一襲紅衣的湘雲入得花廳,瞥見李惟儉,本是快步而行的湘雲頓時一頓,奇道:“咦?儉四哥也在啊。”
“是啊。正巧,我也來掃聽掃聽,實在不知明兒該送寶兄弟什麼物件兒。”
雪雁搬來椅子,湘雲便落座了說道:“我本道送愛哥哥一頂巾帽,不想二姐姐要送青雲巾,這般撞在一處總是不美,便想着送愛哥哥一柄扇子。林姐姐你呢?” 黛玉笑道:“我能送什麼?許是寫幾句酸詞兒應應景兒。”
湘雲頷首,又看向李惟儉:“儉四哥,你呢?”
“嗯……我送個意想不到的吧,保準兒與林妹妹、湘雲妹妹不會撞上。”
聽他這般說了,湘雲心中愈發納罕,追問道:“到底是什麼啊?”
李惟儉笑着攤手:“還不容我賣個關子了?左右明日就知曉了,湘雲妹妹還是莫要問了。”
“不說就不說,”湘雲笑着撇了撇嘴,起身道:“我再去問問三姐姐、四妹妹都送些什麼,儉四哥、林姐姐且說着吧。”
言罷,湘雲又起身風風火火的走了。
李惟儉與黛玉對視一眼,隨即會心一笑,李惟儉便道:“湘雲這般性子可是難得呢。”
“是啊。”
又略略盤桓了一會子,眼看臨近晚飯,李惟儉這才起身告辭。
他方纔走了,花廳中的雪雁就道:“儉四爺可真真兒是熱心腸呢,虧得早前那方子與食譜,不然姑娘又如素日那般吃一半飯、一半藥了。”
紫鵑卻心下不安,那兩闕詞她瞧得似懂非懂,可那花襲人三字卻是認得的。她前番邀李惟儉來看黛玉,不過是想着黛玉素日裡沒個說話兒的人,多個兄長說說話兒也是好的。
紫鵑出身賈府,自然是想着寶黛終成眷侶,卻不曾想到黛玉好容易淡忘了,這位儉四爺又來提起。
因是便道:“熱心許是有的,只是儉四爺爲何提起襲人來?這豈不是又來戳姑娘的心思?”
黛玉蹙眉道:“這詞兒莫非便只能襲人用了不成?儉四哥好生生寫景兒的一闕詞,卻偏要讓伱扯上襲人。”
紫鵑連忙道惱:“我不懂詩詞,許是想差了。”
黛玉被那兩闕詞勾得心思重重,便道:“往後可不好亂說,讓人聽了去豈不鬧了笑話?”
眼看便到了晚飯時,黛玉便不曾回返後樓,只在花廳了閒坐了半晌,待雪雁提了食盒回來,這才食不下咽地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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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天來,便是寶玉的生兒。
這一日闔府上下過節也似,盡皆喜氣洋洋。
趕着一早兒,各處的賀禮便送了過來。張道士送了四樣賀禮,換的寄名符兒。幾處廟庵送了貢尖兒,壽星紙馬疏頭,本命星官值年太歲週年換的鎖兒。家中常走的女先兒也來上壽。
隨即王家、薛姨媽、東府、邢夫人、李紈、鳳姐兒,都各自送來了賀禮。
姐妹們送的都是應景兒之物,惜春送了一畫,探春送了一幅字,迎春送了青雲巾、寶釵送了鞋襪、黛玉送了一首詩、湘雲送了一柄扇子。倒數李惟儉送的最爲厚重,只是這會子寶玉正忙着應酬,尚且無暇觀量。
寶玉至前廳設下天地香燭,炷了香,行畢禮,奠茶焚紙後,便至寧府中宗祠祖先堂兩處行畢禮。其後又去拜見各房長輩,四個奶嬤嬤。
待都拜過了一遭,寶玉便追着問賈母今兒到底如何安排。
賈母就道:“還能如何安排?早請了戲班子,下晌擺了酒宴,咱們便吃酒宴邊看戲就是了。”
寶玉頓時失落道:“去歲便是如此,今年總要換個新鮮的。”
鳳姐兒笑盈盈與賈母對視一眼,這才說道:“老太太知道寶兄弟一早兒就盼着了,自有妥當安排。昨兒與珍大嫂子、蓉哥兒媳婦說過了,今兒借了會芳園,這酒宴就擺在園子裡,如此,寶兄弟可還滿意?”
“好。”寶玉高興起來,忽而想到此番又能瞧見秦可卿了,心下頓時心猿意馬,連連讚道:“好好好,那多咱去會芳園?”
賈母笑着道:“乖乖,你急什麼?總要過了辰時再說。”
寶玉高興得抓耳撓腮,皮猴子也似,面上堆着期盼,說道:“我去與姐姐、妹妹們說一聲兒去。”
說罷拔腳就要走。
賈母連忙叫住,說道:“順道兒也去知會儉哥兒一聲。”
“他?”寶玉面上一怔,道:“老祖宗打發鴛鴦姐姐知會就得了,爲何要我去?”
“你的生兒,你不去誰去?”
寶玉悶頭應下:“好,我待會子就去尋儉四哥。”
寶玉小跑着出了正房,軟塌上的賈母便笑着搖搖頭。她這心肝兒乖乖什麼都好,偏生年歲還小,不知人情往來。
儉哥兒這般能爲,將來一準兒直上青雲。前兩日大姑娘元春捎來信兒,還仔細打聽了儉哥兒的事兒,話裡話外的,儉哥兒時常便被聖人提起。
有聖人青睞,哪裡還愁前程?因是賈母便盼着寶玉與儉哥兒多多往來,來日那儉哥兒也好多多照料寶玉一番。
黛玉、湘雲刻下便在賈母房裡,因是寶玉便先去尋了寶釵,繼而又告知了三春,臨到最後纔到得東北上小院兒,告知了會芳園遊園慶生事宜。
李惟儉當即應下,待到了時辰,這才領着紅玉、琇瑩兩個丫鬟出得儀門,會同賈母、寶玉等人,朝着寧國府行去。
老太太出行自有章程,衆人紛紛坐了馬車。幾個小的擠在一處,寶玉原本與李惟儉坐在一起,卻坐立不安,轉頭偏生擠進了黛玉、寶釵所在的馬車。
過得一會子,嘟着嘴的湘雲氣哼哼的上了李惟儉的馬車,抱怨道:“愛哥哥擠過來,偏生是我沒了座兒。”
瞥見李惟儉,她又高興起來:“儉四哥,那會芳園裡正值花期,不若回頭兒咱們辦個賞花會吧。”
李惟儉笑着道:“賞花會早過了啊,倒是能辦個餞花會。”
寶玉生日搞錯了,前文已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