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探春等姐妹不好意思與薛蝌說話,甚至都不敢多瞧,但是對於薛寶琴、李紋李綺三個年紀相若的小姐妹,她們卻是十分熱絡。
在寶釵和李紈兩個的介紹、交代下,很快就聚到一處問候、說話去了。
薛蝌見此,很是懂事的離開堂姐寶釵身邊,來到薛姨媽身後,垂首侍立。
賈母見到這般和諧的場面,心中十分高興,因高聲對迎春等人道:“迎丫頭、探丫頭,她們三個是遠客,你們要好好招呼,不可使性子怠慢了人!”
迎春等自然笑着應是。
然後賈母便對薛姨媽和李嬸孃笑道:“她們小孩子,難得看見這麼多遠道而來的姐姐妹妹,所以這般高興。”
李、薛二人忙應合。
又見賈母指着薛蝌笑對薛姨媽道:“還有這孩子也是好的,不光是模樣好,難得是他這份知禮文雅的氣度。
說句不怕姨太太不高興的話,寶丫頭這堂兄弟,可是把她的親哥哥給完全比下去了啊。”
賈母這一說,堂內知道薛蟠的自然會心一笑,那不知道,比如李嬸孃,便不言語。
薛姨媽笑道:“老太太說的極是,我們家裡那麼多孩子,就看着蝌兒是個好的。
實不相瞞,這次他母親把他們兄妹送上京來,我心裡是最高興的。
我想着,蟠兒是個沒指望的人,如今我的精神頭也不比以前了,有蝌兒在我身邊,我把家裡的事交給他幫我料理,我就可以輕鬆不少了。”
薛姨媽這話說的賈母納罕,然後卻又頗有深意的點點頭。
要真是這樣,對薛家來說,倒是一件好事。然後心中對薛姨媽的魄力又高看了幾分。
畢竟,以薛家如今主幹羸弱的情況,把親侄子接到家裡管事,是有風險的。
王熙鳳知道賈母素來喜歡漂亮的孩子,又好熱鬧,趁勢笑道:
“你們看老祖宗看着姨太太和嬸孃家的幾個孩子,臉都笑的什麼樣了,看樣子,怕是巴不得把這幾個孩子給搶到家裡來給她自個當孫子孫女呢!”
賈母也笑道:“我就喜歡這些文靜乖巧的孩子,哪像你,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淨惹我生氣!”
“呵呵呵,老祖宗這可真是喜新厭舊的典範啊?這還沒認孫子孫女了,就看我不順眼了?
得,反正我也是個沒人疼的,以前就比不得林丫頭和寶兄弟她們,如今多幾個也無妨,我還爭什麼?
不過我倒是有一句話要告訴老祖宗,還請老祖宗別高興的太早,且留些精神頭,不然等會再看見大太太家的侄女,怕您老的嘴都會笑的合不攏呢!”
賈母聞言,甚是納罕,忙問:“怎麼說?大太太原籍來的親戚家裡也有個孩子?”
“哈哈哈,是呀,不但有,而且也是個頂好的呢。
之前在送大老爺出殯的時候,有幸看了一眼,嘖嘖嘖,那模樣,那氣質,一點也不比姨太太和嬸孃家的三個妹妹差呢……”
賈母心下愈奇。
原本只是因爲好客,想要見見這些遠親,不想能見到幾個這般有靈性的孩子。
薛家兄妹便不說了,模樣真的沒可挑剔的,特別是薛蝌之妹寶琴,年紀雖然還小,但是那粉雕玉琢,靈動可愛的模樣,真是令她心頭愛得不行。
還有李家原本就是江南有數的書香大族,李紈之父李守中便是前任國子監祭酒,可謂名士大儒。
所以李家能夠出李紋、李綺這樣的孩子,她還能接受。
至於邢家……
賈母先入爲主,並不認爲出了邢夫人這樣鄙薄婦人的邢家,能有什麼好人,更遑論出衆的女孩兒了。
之前之所以讓見,不過是全一全禮數罷了。
見賈母似有不信,王熙鳳頗有深意的道:“老祖宗不知道,大太太如今住在庵堂裡,也沒法接待遠道而來的親戚,所以就讓璉二代爲安置。
呵呵,璉二對大太太家這門親戚,可是上心呢,聽說隔三差五便過去給邢家大舅、大舅母請安問候,孝順的緊。”
王熙鳳心裡還記得前一陣賈璉糾纏要銀子的惡,此時哪有不趁機給他“揚揚名兒”的道理?
賈母聞言,面色果然有些沉鬱下來。
賈璉雖然比不得賈寶玉,但也是賈家現下僅有的幾個正經爺們了,她自然不願意看到他被什麼目的不純,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引糾纏,禍亂家裡。
因此心中不免沉思起來。
過了半晌,果然見到林之孝家的領着兩老一少三個人進來,賈母便知道正是邢夫人的哥嫂外加小侄女。
其實邢忠夫婦還算不得老,也就四十多歲的樣子,但是因爲他們一進門,便有一股濃郁的鄉下農人的氣息鋪散而來,與堂內一干人全然不同。
兼之神色謙卑,身形佝僂,目光迥異,故以顯老。
賈母見之,心中果然不甚喜。
不等他們見禮,賈母便認真瞧向他們身後的那女孩,然後,其一雙老邁濁目中,呀然之色油然而生。
好一個樸素雅緻的女孩兒。
看起來十五六歲,高高的身量,清瘦的臉蛋,雖無光鮮的打扮,但是仔細瞧去,竟當真是個極其標緻的女孩兒。
最令人意外的,還是其身上那股出塵雅淡的氣質,絕非一個貧寒甚至中等門戶可以將養出來的。
賈母不由看向王熙鳳,就見王熙鳳笑對着她點頭,既向她確認了此女孩之身份,也像是再問:老祖宗,您瞧瞧我可有說謊?
賈母的思索,在邢忠夫婦畏畏縮縮的上前見禮之後,方迴轉。
然後她自然也看見那女孩子跪在地上給她磕頭:“岫煙拜見老太太。”
聲音既無張揚狂肆之態,也無嬌柔媚俗之意,聽起來竟是清清淡淡、娟麗雅緻,給人神色一新的感覺。
賈母微嘆了口氣,叫起,然後也不管邢忠二人,直盯着邢岫煙的面目瞧看,想要瞧出,其是否是故意裝出的這副姿態。
若是別的女孩,被賈母這般打量,要麼臉紅垂頭,若是自卑的,必是扭捏張望。
但是邢岫煙沒有。雖然不解賈母之意,但是她起身之後,便退到一旁母親的身側,微垂着螓首,沉默靜立。
此時黛玉等姐妹都已進了裡頭去,外面只有薛姨媽、王熙鳳等少數人。
她們見賈母這般,也不會出言打攪。
所以,直到邢忠夫婦二人有些忐忑不安,出言詢問的時候,賈母才收回審視,目光歸於平和,對邢忠道:“你們遠道而來,我們家沒有做好地主之誼,是我們失禮,還請莫要見怪。”
因爲賈母之前不明覺厲的態度,此時又是語氣淡淡,邢忠心頭不免有些揣測,於是聲音越發緊張含怯:“老太太說的哪裡話的,府上璉二爺極爲周到的,這些日子以來,咱們一家,多虧他照顧。”
賈母點點頭,又問:“聽說你們老家在蘇州,這是第一次上京來,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邢忠聞言,又被周圍人瞧視,雖然深覺沒臉面,但還是紅着臉道:“不敢欺瞞老太太,我們原是在老家短了生計,不得已這才進京來,打算投靠嫡宗。
只是我們在蘇州一居數十年,嫡宗旁的人大多都認不得了,所以才貿然前來尋我家大妹子,卻完全沒料到她居然已經避府出家了,如此我們倒不好再拿這些小事煩她清修,正沒個計議,不知該如何是好呢……”
邢夫人乃是邢家嫡長女,邢家雖然不算富,到底也是中等人家。
邢夫人父母早亡,家業很早就操持在邢夫人手中,便是後來做了賈赦的填房,家中的弟弟妹妹,也是從她手中討生活的。
邢忠便是知道這一點,才直接來找邢夫人。
卻不想邢夫人壓根不在意他這個早就分家出去的長兄,更因爲自身窘境,也根本不想見他們。
不過礙於臉面,之前吩咐過賈璉一句,讓賈璉代爲接待。實際上真正的好處,邢夫人半點也沒有給。
賈母是何等樣人,邢忠的小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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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不喜歡,就不想多理會。但是又一想,邢夫人之事算是家裡的辛密,若是就這麼把這些人趕出去,難保他們不會心生怨恨,出去傳出些什麼不利於賈家的話來。
賈母深知小鬼難纏的道理,索性花個百八十兩銀子把他們打發了便是,就當是全了邢夫人的一份顏面。
“我們家大太太因爲大老爺去世才生了棄世之念,在庵堂裡落髮爲尼。
不過你既然是大太太的哥哥,便也是我們家的至親,既然找到這裡來了,總得讓你們有個結果纔是。
林之校家的,你等會兒家去告訴你家男人,讓他去外頭去尋一個好一些的房舍,讓大太太的哥哥嫂子一家住進去,再給一些銀子度日。”
賈母邊說,又道:“求人不如求己,我看你們也還算年輕,可以先在京城裡安頓下來,看看能不能找個謀生的活計。
若是實在不能,你們想要返鄉,可以再回來尋我,親戚一場,不管如何說,回鄉的盤纏是有的。”
賈母這般處置,令薛姨媽暗暗叫好。
誰家還沒有三門子窮親戚?
賈母這般語氣,既給人體面,也沒有過分體貼。不然,只怕對方就會死賴上來。
如此這般,只要是還稍微要些臉面的,都知道以後自己謀活路。
邢忠夫婦面上雖臊,但是聽得賈母的話心裡卻是大喜,連忙叩謝。
他們到京城,盤纏幾乎耗盡,最難的便是一筆治房舍的錢。如今賈母願意替邢夫人幫助他們,自然正中他們的下懷。
對邢忠來說,拋家舍業,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沒達成目的怎麼可能回鄉去?
更有一層好處,靠着賈家這座大山,也能有更多的機會見到達官貴人!
邢岫煙並不知道邢忠的打算,她瞧見父母此時謙卑的表現,臉上終於露出些許靦腆羞臊之意。
但是一邊是父母,另一邊也是身份極其尊貴的人,她深知沒有她說話的餘地,於是只能將頭垂低一些。
賈母一直瞧着她的反應,此時方真正點頭。如此看來,倒還正常一些。
又見邢岫煙身着一條淡黃色撒花襦裙,下面是蔥綠色暗花條紋的長褲,一色半新不舊,頭上也是乾乾淨淨,只有兩件極其簡單的首飾插着頭髮。
賈母便想,若是賈璉當真有意討好,豈會連一件像樣的衣服和首飾都不給她?
如此看來,要是王熙鳳不是胡亂呷醋,那麼要麼就是這女子確實表裡如一,性格恬淡出塵,不受誘惑。要麼就是其心機深沉,來之前有意這般打扮來。
前者還好,要是後者,則不得不防備一二。
“這是大太太的侄女,名字叫做岫煙吧?倒是生的好模樣,氣質也出衆,我看着喜歡。
正好你們剛到京城,肯定還有許準備不足之處,她一個年輕姑娘,跟着你們東奔西跑也不甚方便。
不若你們把她交給我,我們家裡也有好幾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讓她們在府裡一處做個伴,如此她們小孩子家高興,老婆子看着也開心,你們覺得如何?”
今日一下子看見這麼多親戚家的孩子,賈母心頭極爲歡喜,早存心思留下她們做客。
雖然邢家出身不好,但是她卻看着這個叫做岫煙的女孩子不錯,也就不防一起留下來。
留下來細瞧瞧。
若是好的便好,若是不好的,一來儘早發現儘快打發走,二來也避免賈璉再過多的接觸到。
邢忠夫婦可是知道賈母的身份的,那可是堂堂一品國公夫人,貴妃嫡祖母,傳說中靖王爺的養祖母……
這樣尊貴的人物,竟然直說喜歡她們家岫煙,還要留她下來做客?
邢母無甚見識,又有些捨不得女兒,便想要推脫,還是邢忠反應快,立馬笑道:
“老太太說的是,老太太肯收留她是她的福氣,我們哪有拒絕的道理?
岫煙,還不快謝過老太太?以後在老太太身邊,要懂規矩守禮,可不要給你大姑姑丟臉……”
邢岫煙還沒說話,賈母已看見邢母眼中的不捨,她道:“你們不用擔心,我們家也不是什麼苛刻的人家。
鳳丫頭,等會你就安排一下,讓邢丫頭跟迎春一處住,正好她們還是嫡親的表姐妹,正該一處親近親近。以後邢丫頭的一應用度,也從迎丫頭的例。”
等王熙鳳應下,賈母笑對邢忠夫婦道:“咱們家迎丫頭,便是你們大妹子的嫡女,和邢丫頭一般大。”
賈母這樣一說,連邢母也徹底放下心來,與邢忠一起叩謝。
如此,邢岫煙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出來叩謝賈母。
其實她心中也並沒有什麼不情願的意思。
來了賈家十多日,她也見過、聽過許多賈家的事,知道賈家乃是積善之家,今日看到的賈母等人,也是慈善之人。
敲定了邢岫煙之事,賈母便讓林之校家的將邢忠夫婦送出去。
然後,早就忍不住在隔間裡頭探頭觀望的迎春姐妹等人便涌了出來。
待她們看見邢岫煙果然是一個與她們一般的女孩兒,自然又是萬般高興,在極端熱情好客的湘雲和探春的推動下,很快就將邢岫菸捲到一邊問東問西去了……
薛姨媽因見一屋子的女孩兒,薛蝌待在這裡有些別捏,便提出告辭。
只是賈母豈肯就這麼放她們離開?
“姨太太可不要嫌我貪心,你的寶丫頭原本我就看着極好的,如今你們家又出了個寶琴,我看着竟是比寶丫頭還要好些!
所有這些女孩子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她了。
你們家人少,她小孩家,哪裡耐得住寂寞?你也忍心把她拘在家裡?
不如還讓她和寶丫頭一處作伴吧,這樣子她們姐姐妹妹十來個人一起在園子裡,讀書寫字,豈不比把她們分開好得多?”
對薛姨媽,賈母的態度可就溫和隨意的多了,一派你不答應就不行的樣子。
薛姨媽面上笑意熾盛,她似乎想了一下,然後才笑道:“老太太都如此說了,我豈敢不從的道理?不過琴丫頭不比寶丫頭,她從小就活潑的緊,只怕她在這裡面鬧騰,擾了老太太的安寧。”
“哈哈哈,女孩子小的時候,就該活潑些纔好呢。再說,再鬧騰,能比得過湘雲丫頭?對了,我倒是想起來了,雲丫頭現在住在蘅蕪苑……這樣吧,正好我近來覺得深冬夜長,正少個解悶的人,就委屈琴丫頭和我住一起,白天她仍舊可以進園子和她們姐妹們玩,晚上回來陪我說話解悶!”
賈母暢懷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賈母是當真看中了寶琴,連薛姨媽都很是意外。
不過這也正合她的心意。
寶琴母親拜託她的事情,她還需要賈府的幫忙,如今賈母既然喜歡寶琴,以後正好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