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看賈母傷心,也不敢上前插科打諢。
又見在鴛鴦的體貼服侍與勸慰下,賈母的情緒逐漸安穩,便放了心,走到王夫人身邊,低聲道:“太太先回去休息吧,老太太這邊有我們看着。”
王夫人聞言,默不作聲的點點頭,瞅了上頭的賈母一眼,悄然退下。
賈母心憂孫兒又無處發泄,便將不滿都撒在她身上。
但是她的情緒又該找何人發泄?
寶玉姐弟深陷叛亂的漩渦,最擔心的難道不應該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嗎?
可惜她終究是沒有辦法與賈母分辨的,又知道她現在在這裡只會惹賈母不高興,便悄然退下了。
王熙鳳見勸走了王夫人,又走到隔間內,對各自掩面抹淚的姐妹妯娌道:“老太太這會兒心情不好,沒有精神招呼你們,你們也回園子裡去吧。” wωw¸тTk дn¸co
李紈早就在這邊待的不自在想要回園子裡去,卻又不好直接走,於是道:“那這邊的……”
“放心,這裡有我呢。”
王熙鳳笑道。對她而言,這些嬌氣的小姑子們離開,她才省心些呢。
李紈見她如此也就不再客氣,親自扶起嬌弱無比的黛玉,然後招呼着探春、湘雲等人從後門回大觀園去了。
來到瀟湘館,大家一處坐下卻無甚多話可說,哭一回、嘆一回,便各自回去了。
湘雲因黛玉憂傷落寞,完全無意理人,她自己無趣,就出了瀟湘館。
想要去別處散散悶,思及迎春和惜春比之黛玉相類,探春則過於精明,李紈又是大嫂子……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蘅蕪苑看看寶釵在不在。
大觀園美麗如故,並且因爲時近深秋,樹木花草都悄然添上了一抹慘淡的金黃,使得天地間更多了幾分秋日的肅殺之感。
四下無人。
往常大觀園內隨處可見的嬉戲、玩鬧的小丫鬟一個都不見了蹤影。
湘雲見狀,心中添了三分惆悵。
腳下不停,到了蘅蕪苑,寶釵居然在家,她跑了進去。
寶釵正坐在炕上針黹,看見湘雲,招呼了一句。
湘雲走過去,看了一眼寶釵繡的紅腹錦雞圖,手上摸到寶釵的炕暖暖的,她二話不說,直接蹬掉靴子,將雙腿蜷縮進寶釵的被子裡。
被她一番打擾,寶釵也不惱,將針線拿遠一些避免傷到湘雲,並主動給湘雲掩了掩被子,而後才摸了摸她的耳朵,笑問:“怎麼了這是?”
湘雲就勢倒在寶釵懷裡,蹭了蹭道:“不開心~”
寶釵似有所悟,卻作不解道:“又出了什麼事了?”
湘雲搖搖頭,只顧半環着寶釵柔軟的腰肢,頓了會兒才嘟嘴道:“就四不開心。”
嬌憨的模樣,令寶釵笑了笑。隨即心中卻也不禁一嘆,府裡發生的變故,連這個小丫頭也被影響到了麼。
過了一會兒,湘雲終於鬆開寶釵,擡起頭來問道:“寶姐姐,你不擔心寶哥哥麼?”
寶釵方纔拾起針線的手一頓,眼中閃過寂寂之色。
她怎麼不擔心?外界一直沒有賈寶玉的確切消息傳來,她只要一停下來就會忍不住的去猜測賈寶玉的處境,去擔心他的安危。
做女紅,也是爲了讓自己靜下來。
但是湘雲年紀太小,她不太想把這些不好的情緒告訴她,因此道:“怎麼這麼問?”
湘雲離開寶釵的懷抱,盤坐在炕上,細數道:“家裡從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還有迎春姐姐、探春姐姐,大家都很擔心寶哥哥。特別是林姐姐,今兒都哭了好幾回了,之前在老太太屋裡又哭了一回……
還有迎春姐姐,惜春妹妹,她們也都哭了。
我也很擔心寶哥哥,但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唉……”
湘雲發出一聲長嘆。
上至賈母,下至丫鬟小廝們的反應,無疑明確的表示了外面真的出事了,出了很大很大的事。
具體什麼事她不太關心,因爲誰也鬧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說這樣,那個說那樣。
只有賈寶玉正好身處其中這一點是明確的,也最令她憂心忡忡。
可她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面對這樣的大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周圍的人又都是那樣的神態,她感覺有些壓抑。
她不喜歡壓抑,卻又無法排解,所以不開心。
而在她心中,寶釵自來是什麼都懂的,她想知道寶釵的想法,以甄別自己是否有庸人自擾之嫌。
可是她說完之後沒得到寶釵的迴應,仰頭一看發現寶釵眼神深邃,有些發怔的樣子,便搖了搖她:“寶姐姐,你有在聽我說麼?”
寶釵回神,輕輕一嘆:“何嘗只是你什麼都做不了,便是連他們府裡的老太太、姨媽還有鳳丫頭她們,又能做什麼呢?要不然,他們府裡也不會是現在這般光景了。”
寶釵說着,見湘雲在認真聽,就又道:“自古以來,女主內,男主外,陰陽分明,乾坤有序。那些決定家族命運的大事,不管是生死富貴、榮辱興衰,原本就是外頭爺們考慮的事,本就不是我們女孩家能左右決定的。
就拿這次的事來說,我們也只能相信寶兄弟,相信他一定能平安回來。
至於幫他什麼,咱們是做不到的。
我們成天待在家裡,根本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既不知根由,又無一定的章法,只只是一味的胡思亂想,盲目尋人辦事,沒有成效不說,最怕的就是做了傻事,幫了倒忙。
所以你且安心待在園子裡,就和姐妹們一處,哪兒也不要去。不給大人們添亂,就已經是好的了。”
湘雲聽得點頭,道:“寶姐姐說的對,寶哥哥那麼聰明,又有本事,他肯定會平安無事的。
只是,瞧着林姐姐那麼擔心寶哥哥,成日裡的傷心抹淚,我心裡還是很難受。”
“顰丫頭原本多愁善感一些……你若是在她那裡待不住,就在這裡陪我做些針線吧。”
寶釵讓鶯兒將自己之前沒做好的一副鞋樣子拿出來。
別看湘雲年紀小,人也有些大咧咧的樣子,但是女紅卻是極好的,手腳又快,寶釵有些不願意讓丫鬟們代勞的東西卻是願意讓湘雲幫忙做。
湘雲也因爲寶釵待她最好,願意幫寶釵做這種小活兒。
正欲尋個好的姿勢做活,冷不防瞧見炕頭旁邊的高几上有一個香爐,裡面還插着三支未燃盡的香,她頓時好奇的問道:“寶姐姐不是不信這個的麼,怎麼也突然拜了起來?”
朝夕相處的姐妹,湘雲自然知道,衆姐妹們當中,唯有寶釵,最是不信神佛。
她的屋子裡,原不該出現這個。
寶釵循着她的視線瞧了一眼,倒也不在意,只道:“拜了,比不拜好。”
湘雲一聽,便知道寶釵表面上雖然表現的比大家都鎮定,實際上心中同樣是心憂的。
她頓時意動起來,道:“寶姐姐,我也想拜一拜,求菩薩保佑寶哥哥逢凶化吉,平安回來。之前在太太屋裡我就想這麼做來着,只是看太太心情不好,纔沒敢打攪。”
王夫人信佛,不但屋裡擺放着完備的佛經、木魚等物,在她院子後頭,還設置着佛堂。
王熙鳳管家之後,王夫人大部分的空閒時間,都是在誦經拜佛。
“香就在那邊第二個抽屜裡的,你去拿吧。只是你在這裡拜一拜就好,別將東西拿出去,他們家裡有些忌諱這些個。”
寶釵說的並非賈家不信神佛,而是老一輩的人覺得,年輕的女孩子,不宜過早接觸這些神呀鬼呀的東西,怕不吉利。
湘雲立馬下炕,燃了香,又尋了蒲團來。
因爲沒有神像,只能對着香爐默拜,看她嘴裡唸唸有詞的樣子,竟真有幾分虔誠的模樣。
只是還沒等湘雲“施法”完畢,忽聞丫鬟來通稟:
“雲姑娘,你嬸嬸派人來接你,璉二奶奶叫你快出去一趟。”
……
王熙鳳去見了賈母,回了事情,回來發現來客已經不見了,便問平兒。
平兒道:“奶奶不知道,她急得很,奶奶一會兒沒回來她便坐不住了,說是家裡還有急事,吵着要進園子尋人。
我只好讓周瑞家的帶她去了。”
王熙鳳冷笑道:“又是見風使舵的,她們這是篤定了我們家要倒黴了,怕把她們家姑娘留在我們家受連累,所以才這麼急着把人接走!”
平兒便沒接話,轉而問:“老太太怎麼說?答應讓雲姑娘回去麼?”
王熙鳳理所當然的道:“老太太現在哪裡還有閒心留人,我說了史家來人接雲丫頭回去,老太太當即就點頭了,還說走的時候不必再去回,讓我處理就是。”
平兒聽了點頭,說道:“倒也是,說起來雲姑娘也在咱們家待了這麼久的日子了,她嬸嬸接她回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對於平兒欲蓋彌彰的話,王熙鳳只是嗤笑一聲。
早不來接,晚不來接,這個時候趕着接?
這個丫頭,老好人的毛病又犯了,誰都給說好話!
不過倒也沒什麼,要接走就接走唄,當誰多稀罕似的!她還就不信了,堂堂百年國公府,還能就這麼敗亡了不成?
心中不將這當回事,也無意跟進園子裡去。人東西收拾好了自然就出來了,到時候她代賈母送送,也就盡到禮了。
喝了口茶,歇了口氣,在平兒添茶的時候,王熙鳳忽然抓着問道:“平兒,你是不是也覺得,寶玉會摻和進去那勞什子的王爺謀反案子裡去,然後連累家裡?”
平兒頓時緊張起來,“瞧奶奶問的,這種事奶奶都不清楚,我又怎麼知道……”
王熙鳳原本也沒指望平兒回答,她瞅着平兒道:
“現在家裡鬧的人心惶惶的,連老太太和太太都失了方寸,更別提外人了,現在都怕和咱們家扯上關係!
說了不怕人笑,就連我那親哥哥,原本我還想讓他幫我們家打聽一下消息,結果你猜怎麼着?我派去的人連他家的門都沒進去就被攆回來了……”
王熙鳳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令平兒心裡有點發毛,小聲勸道:“奶奶不必和他們置氣,這也是人之常情,現在外面鬧的那麼厲害,憑誰心中也是慌的,大爺又是那樣的人,會那樣也不奇怪。”
平兒的勸慰沒說動王熙鳳半點。雖然知道因爲叔叔王子騰不在京,王家同樣沒有主心骨,情況比賈家好不到哪裡去,但是被親哥哥這麼對待,她心中沒有氣是不可能的。
“管他什麼人之常情,我只知道患難見真情。今日他怎麼對我,往後我也怎麼對他便是!
我想說的是,現在族裡都在傳,說是寶兄弟會連累家族,你細想想,不覺得這很可笑嗎?”
平兒詫異。
王熙鳳嘴角帶着嘲笑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就他們賈家這些族人,有幾個能當正事的?就像大老爺那樣的,便是家裡有金山銀山,遲早也給敗光了?況且他們家又沒有金山銀山!
這幾年,若非寶玉少年得志,平步青雲,大小姐又當了貴妃,家裡哪裡來現在的風光?
盼只盼他們少做些喪天良的事,不連累寶玉就是好的了,現在他們反過來擔心寶玉連累家裡??”
平兒皺眉,王熙鳳的話乍聽有些道理,只是……
“但這次的是事情畢竟不簡單,說是謀反哩……”
“我知道!”王熙鳳打斷了平兒的話:“究竟是謀反,還是改朝換代,誰說的定呢!”
平兒驚駭的看着王熙鳳。
王熙鳳見狀面色略有訕訕,也察覺自己的話有些太驚悚和大逆不道了。
“總之,寶玉那小子福澤深厚,又比萬人都精明,瞧瞧這些年,他做的哪件事不是驚異於世人預料之外?就像上年他去山東那一回,情況又比現在好多少?
又是流匪,又是刺殺的,連皇子都遇刺受了重傷,偏他好好地,不但什麼事都沒有,還立下了天大的大功,朝廷對他是又升官,又封爵,還賞了大批的金銀財物,活生生把好處一個人全佔了!
所以,太太她們現在都在爲他擔心,唯獨我不擔心。
說不定,那小子現在正躲在某處,謀劃着什麼好處也不定呢!
咱們只管等着聽他回來吹噓,順道沾光分好處就是了。
想別的,不過是杞人憂天,瘸子給飛賊帶路罷了。”
“這……”
平兒被王熙鳳的言論給驚了,但是轉念一想,又不禁覺得,她們奶奶說的,好有道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