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七章 蜜桃了不起?

黎明。

養心殿外,朔風凜冽。

殿內,雖地龍燒的滾燙,但氣氛仍然壓抑逼人。

賈薔跪於金磚之上,不用擡頭,都能感覺到上面之人目光裡的審視、沉重和失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了聲:“平身。”

賈薔中規中矩的謝完恩後起身,目光觸及一旁,就見李暄滿目擔憂的望着他。

這是第一次,賈薔罰跪時,李暄未有陪同……

見隆安帝一時間沒有開口的意思,韓彬呵呵笑問道:“賈薔,此次江南之行,成果如何?老夫聽聞你走前向皇上要了兩成內務府錢莊股去賣,可賣盡了?”

賈薔垂着眼簾,點了點頭道:“賣盡了。一成分百分股,一分股十萬兩。”

此言一出,莫說韓彬,就連上面隆安帝都維持不住怒意了,震驚的瞪眼看了過來。

一成百分股,一股十萬兩,那一成就是千萬兩,整個內務府錢莊,值萬萬兩?!

一個空殼子錢莊,拿出二成股來,就收攏了兩千萬兩回來?!!

大燕一年國庫盡如不過三千萬兩,除去各項支出,一年到頭,餘銀超二百萬兩就是豐年吶!!

這一刻,林如海隱約明白了賈薔爲何要來這一手……

功勳,實在太大了。

大到朝廷,賞無可賞!

再加上,賈家馬上要和趙國公府聯姻……

“銀子呢?”

這是眼下,韓彬這個元輔最關心之事。

賈薔淡淡道:“我擅自做主,讓揚州四大鹽商並江南六省九大家族,以此股銀,去暹羅、安南等國採買糧食,以備明歲大旱之需。”

隆安帝徹底坐不住了,不顧還在生氣,沉聲問道:“糧食買來了麼?”

賈薔點頭道:“齊家兩個月前受臣之囑託,已經開始在外面買糧食,再有一個月,十萬石糧食應該就能運至京城。其餘各家,大概還要三個月時間。第二批糧食,就太多了。常平倉怕是要提前清空,不然沒地可放。因爲還有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

韓彬倒吸一口涼氣,與隆安帝、林如海對視一眼後,一陣狂喜後,又不可思議道:“這樣巨大數目的採買,暹羅、安南怎會給賣?”

賈薔搖頭道:“兩國多有戰事,國家未能完全統一靖安,所以有可趁之機。”

韓彬愈發不解道:“既有戰事,糧食豈非更加珍貴?”

賈薔道:“安南、暹羅等國,雨水充沛,雖然耕地佔國土不多,但十分肥沃,一年三熟不說,只要往土地裡撒下種子,便等着豐收即可。所以即便戰時,糧食也並非十分珍貴。且安南、暹羅山脈間叢林密佈,即便不種地,只吃野果野蔬,也可以活的很好。因此……並未禁絕往外輸米。每隔四個月,就能出一批新糧。”

這樣的地方,聽的隆安帝、韓彬、林如海三人都心動不已。

不過到底不會爲這點所誘惑,那兩國畢竟太小了,臨時救急還行,並不能倚爲國本,故而一些念頭也只想了想就轉瞬即逝,眼下事最重要。

隆安帝冷笑一聲,看着賈薔寒聲道:“所以你自恃功高,恃寵而驕,竟敢威逼於朕?你以爲,沒了你這個賈屠夫,朝廷就要吃帶毛豬?”

殿內一時肅煞。

賈薔搖頭道:“臣不知道,臣到底哪裡做錯了,到底哪裡有負皇恩,有負朝廷,有負黎庶百姓?就算沒有這樁功勞,臣還不能要個公道了?”

隆安帝臉色驟然漲紅,目光刀子一樣劃在賈薔臉上。

敢問帝王要公道!

莫不聞,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眼見隆安帝眼中多了幾分煞氣,韓彬忙喝道:“賈薔,身爲人臣,注意你的身份。朝廷一直在嚴查那幾件案子,皇上也一直要求從嚴從重查處,一切都還在查!”

賈薔點點頭,看着韓彬平靜道:“對,我是人臣,所以,爲了朝廷新政,爲了報償皇恩,我才費盡心思,爲朝廷斂財聚糧。連我自身所賺之財,都悉數投入漕運,以避免朝廷漕糧爲人所制之厄。我將天下最掙錢的營生投入內務府,我不惜得罪宗室,不惜得罪勳臣,不惜得罪文武百官和天下士紳,我連丁點後路都不留,早早準備好功成之日,就流亡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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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公,若我賈薔都未做好‘人臣’二字,天下誰人還配提此二字?

我求一個公道,過分麼?

皇三子李曉,憑甚麼要殺我?

最毒莫過絕後,皇室宗親,憑甚麼要謀害我先生?

半山公,我在外爲國事奔波,家裡發生這樣的事,如今我求一個公道,有失人臣本分嗎?”

韓彬面色一陣青紅不定,若賈薔是位列朝班的臣子,或賈薔一心爲官,心懷社稷抱負,他還有言辭來駁斥一番。

可打他在揚州第一回認識賈薔起,就知道賈薔從未想過步入官場。

這二年來,賈薔在宮裡那樣得寵,有大把機會在朝中安插官員,這種事原是權貴最喜歡做的事,但賈薔也從未有過。

非但沒有插手朝廷,還將朝廷官員得罪了個遍。

正如賈薔自己所說,從宗室到勳臣到文武百官,乃至清流士林,他將路全都走死了,偏這樣做,都是爲了新政……

這樣一個孩子,他這個首輔,都不知道該要怎麼繼續要求他以大局爲重……

自古以來便有白衣傲王侯之說,賈薔雖然本身就是王侯,但他於朝政中幾無影響摻和,那些官爵也只是爲了讓他好好辦差事,說其白衣都未嘗不可……

如此說起來,李曉一案,朝廷的確有負賈薔。

當時卻只想着,賈薔和天家親厚,又有林如海來壓制……

唉。

韓彬嘆息一聲道:“賈薔,皇上方纔已經傳旨,廢黜李曉鎮國公位,貶爲庶民了……”

本以爲賈薔聽聞此言會謝恩,豈料他聲音愈發清冷,問道:“半山公,你平心而論,以公正而言,李曉此罪,當死不當死?!”

此言一出,韓彬面色驟變,驚駭的看向賈薔。

林如海更是厲喝一聲:“賈薔,住口!”

李暄顧不得在御前,上前一把捂住賈薔的嘴,強笑道:“父皇,他在放屁,你別理他!”

隆安帝卻死死的盯着賈薔,見其雖被李暄捂住嘴,卻一樣看着他寸步不讓,雙拳攥緊,緩緩道:“好,好!朕就如你所言,給你一個……”

“父皇!!”

李暄大聲攔斷隆安帝的話,眼淚嘩嘩落下,道:“父皇,兒臣同他說,兒臣同他說,他撞客了……”

“你住嘴!”

隆安帝喝住李暄,正要再開口,就見外面進來一內侍,道:“萬歲,皇后娘娘求見。”

李暄激動哀嚎道:“父皇,父皇,讓母后進殿罷,讓母后進殿罷!”

韓彬也勸道:“皇上,賈薔爲皇后親自指婚後,才與天家愈發親近,也愈發忠孝報國,不如請皇后進來論斷一番。”

隆安帝看了賈薔一眼後,眼尾跳了跳,緩緩點頭。

未幾,尹後含笑入內。

可看到殿內情形和如冰一樣的氣氛,登時一怔。

一番見禮罷,尹後面向隆安帝奇道:“這是怎麼了?臣妾聽聞賈薔進宮了,因知他看似平和,實則性子孤拐,執拗勁上來十頭牛都拉不住,因此前來看看。皇上,可是他惹您生氣了?”

隆安帝面色有些嚇人,笑聲滲人道:“他惹朕生氣?朕如今,豈敢生他的氣?”

尹後聞言面色驟然一變,回過頭去,就聽李暄帶着哭腔道:“母后,賈薔一定要讓父皇殺了三哥,他……他魔怔了,您快訓他啊!”

尹後聞言,一顆心差點沒跳出嗓子眼來,她國色天香的俏臉上,一雙修長明眸盯着賈薔看了稍許後,做出了讓所有人都意外的事來……

她左右看了看,在御案上看到了一個量輿圖的玉尺,然後上前舉起來就朝賈薔身上抽打去,一邊打一邊斥道:“本宮看你是昏了頭了,你怎麼不讓皇上連本宮也一併斬了給你出氣?”

賈薔起初還能忍,可捱了幾下後就開始躲藏,解釋道:“娘娘,您不知道啊,李曉費盡心思想殺臣。他想殺臣也就算了,他還想殺我滿門!還有我先生家的姨娘……”

“還說!叫你渾說!本宮叫你渾說!”

賢德之名滿朝野的尹後拿着一把玉尺將賈薔抽的滿殿躲閃,怒道:“有皇上在,誰能殺你?便是在滿朝上下都在彈劾你十惡不赦之時,皇上在竇現跟前都寸步不讓,不許他動你分毫。不然,你的爵位早被廢,罪名早就坐實了!皇上一旦不護你,還有你水落石出之日?

這個案子裡受矇騙之人何止一兩個,連你先生都寬恕了所有人,你回來又來生事,廢黜爲庶人還不足,還要殺皇子,你在逼一個父親親手殺兒子,是本宮瞎了眼看錯了人,還是你昏了頭?給本宮站着,站直了!”

賈薔垂着頭站好了,尹後拿着玉尺又狠狠教訓了三下後,近前喘息問道:“清醒了沒有?”

隆安帝、韓彬、林如海等君臣看來,賈薔緩緩點了點頭,道:“清醒了。”

尹後卻仍怒道:“本宮素來以爲你和小五兒雖胡鬧,卻都是聰明人。如今看來,也聰明不到哪去!那些人爲何費盡苦心的設計害你?就是因爲他們知道,有皇上護着,他們正常手段害不得你。你倒好,犯了渾了,回京後不先謝恩,還來和皇上置氣!這次體諒你受了委屈還則罷了,日後再敢犯渾,你看誰還護着你!還不去向皇上請罪!”

說罷,悄悄與賈薔遞了個嚴厲的眼色。

賈薔悶頭上前,大禮請罪。

隆安帝真真海出了口氣,看着尹後點了點頭。

方纔賈薔那些話,每一句都如一記耳光一樣打在他臉上。

一個毫無私心不求權位富貴爲國報效的臣子,落到這樣的下場,起因還是他這個皇帝的親兒子……

這樣的指責,着實讓隆安帝無地自容。

一瞬間,感覺被逼到死角無路可退的隆安帝,真的激起了弒子之心。

連韓彬和林如海都想不出辯駁之詞來……

沒想到,皇后來後,竟然另闢蹊徑,以管教子侄之法,擺平了此子。

實在是……出人意料。

不過,既然皇后已經唱了白臉,他就不好繼續嚴厲了。

畢竟,賈薔這一次又立下了潑天大功。

隆安帝沉吟稍許,嘆息一聲道:“起來罷。皇后有一事說的對,上次風波,即便是在形勢最惡劣之時,朕也沒讓竇現動你分毫。至於……李曉,此案中還有頗多疑點,李曉拒不承認此案爲其主使。朕和你先生,還有數位大學士分析過後,也都認爲李曉或許知道有那麼一回事,但並未參與其中。他不至於這樣愚蠢!

當然,因爲他的二等侍衛孫興涉案在內,所以他難辭其咎!

降爲輔國公,有些輕了,廢黜爲庶民,就廢黜爲庶民罷。

另外,林愛卿妾室一案,並非李曉所爲。

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你可以自己去查。你原是繡衣衛指揮使,這些本就是你分內之事。

不管查到幕後何人,只要有真憑實據,朕必誅他滿門!

如何,還有甚麼委屈,一併說出來!”

隆安帝的手段遠比賈薔高明的多,賈薔以退爲進,終究沒退開那一步,隆安帝這一退,卻盡顯明君、仁君的帝王之術。

如此優隆聖眷,賈薔再多事,就顯得不知好歹了。

對於今日之事,隆安帝怒不怒?

他當然生氣!

可是隆安帝卻不會怪罪賈薔,不是因爲視若子侄,便是親子,也無人敢這樣同他叫板。

而是因爲,賈薔功勞太大,又不追逐權力,這樣的臣子,豈能因置氣而處置?

對於竇現那樣的臣子,隆安帝尚且一再容忍。

更何況賈薔?

而且,隆安帝也得到了密摺,賈薔在揚州造的海船,已經有模樣了……

對於這樣無心權勢一心跑路又有奇才的臣子,隆安帝即便心裡再惱,也一定會將賈薔死死攏在手中!

如今朝野公認,有賈薔在,新政事半功倍!

即便果真有甚麼後賬要算,也大可等新政大行之後再說……

……

鳳藻宮,中殿。

“娘娘,臣錯了,臣錯了……”

“娘娘,再揪耳朵要掉了!”

賈薔被尹皇后一隻手揪着耳朵拎了回來,一路上讓不知多少內侍宮女看了取笑。

無聊了一個多月的李暄,樂呵的簡直如同在過年。

今兒才半天,就過癮到這個地步,痛快啊!

賈元春並端妃、周貴人等正在中殿理事,看到尹後揪着賈薔耳朵進來後,紛紛吃驚,起身見禮。

賈薔臊的無地自容,趕緊連連求饒。

尹後終於還是鬆了手,瞪了賈薔一眼後,轉身回到鳳榻。

賈薔也只能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登上丹陛時扭動的腰肢腹誹一句:

蜜桃了不起?!

不過忽然他覺得不對勁,怎感覺一旁有人在看他,轉過頭去,就見李暄正狐疑的看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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