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骨肉離苦

神京東城成賢街,李府。

此處距離國子監,不過一箭之地。

往日裡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李府,今日卻是大門、角門都閉着。

親衛前去敲門,過了一會兒,門子才從裡面傳了一句話出來:“老爺今日不見外客,來人請回罷。改日,老爺再親自給您道惱。”

親衛大聲道:“我們侯爺送榮府大奶奶回孃家省親來了,快開門。”

此言一出,裡面沉默了稍許後,道:“原來是大姑奶奶回來了,只是……貴客請先等等,小的這就去報給老太太。”

說罷,急急趕往裡面。

盞茶功夫後,大門打開,三個身着儒裳的李家男子迎了出來。

賈薔亦是翻身下馬,行上前去,拱手道:“本侯今日前來,是爲護送大嬸嬸見李家太夫人而來。”

李家男子見他神情冷淡,並未以晚輩禮相見,一個個心裡有些不悅。

不過想到前兒李守中回來,是被兩個親兵無禮的押送回來,也就知道這位的確沒將李家當做正經親戚。

再加上心中也有畏懼,便沒多說甚麼,往裡請去。

李紈的馬車一路行至二門前,李家雖遠談不上豪富,但也是世代簪纓詩禮傳家之族,因此李府倒也不顯寒酸。

處處有竹石並詩詞鐫刻,透着文墨之香。

李紈在二門前下了車後,面色隱隱有些激動的看着三個李家男子,屈膝福禮,含淚拜道:“給二老爺、大兄、二兄請安。”

此三人,正是李紈的嫡親叔父,和兩位兄長。

三人看到一身寡淡素服,不施粉黛,精氣神槁木一般的李紈,一個個也神情動容。

李家禮教規矩森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賈珠在時尚好,李紈還有賈珠陪着回孃家,見見親人。

可賈珠去世後,李守中就嚴命李紈安心在賈家守寡,也是守着禮教貞潔,萬萬不敢想着回家再嫁的事。

爲了斷她萬一的念想,竟是連孃家也不許回。

這樣的事,在所謂的詩禮傳家的儒學家族中,絲毫不鮮見。

丈夫死後,李紈心中除了賈蘭外,和死灰一樣沒有活力,這孃家出了一大半的力……

三位李家男丁激動過後,又有些擔憂,對李紈道:“老爺並不知道你回來,是老太太讓你和……寧侯進來的。”

李紈聞言,心裡一涼,勉強笑了笑,道:“原也是爲了見老太太……”

賈薔不願耽擱許久,和這些人說話實在沒甚麼意義,道:“大嬸嬸,先去見太夫人罷。”

李紈也看出了賈薔對李家的不喜,心裡難過,卻不好違拗,一併往李家明心堂行去。

這般態度,卻令李紈的兩個兄長十分不滿。

在他們看來,李家也算得上賈薔的長輩,再者,李家嫁一女入賈家,還堅持讓她守節,難道不也是爲了賈家好?

卻沒想到這般忘恩負義!

他們卻不知,如今在賈薔心裡,如他們這般讀書讀的連人性都泯滅之人,實在難以親近起來。

今日賈薔要是退一步,這些人就敢端起親長的身份,對他進行說教。

再者,賈薔記得原著世界裡,再過二三年,李家就有李紈的寡嬸子帶着兩女進京投奔。

賈薔不知道原著世界裡李守中是怎麼丟的官,又爲何舉家回到金陵南京的,也不知眼前李紈這位二叔是怎麼死的……

但多半也是參與了不該參與的事。

人若一心想作死,誰能攔得住?

賈薔也沒這份心思,再來替李家收拾爛攤子。

索性,早早劃分清楚距離和界限爲好。

……

李家明心堂上。

李紈自幼生母早喪,繼母不親。

是李家太夫人一手將她撫育長大,又添了許多嫁妝,將她體面的嫁入賈家。

原本以爲是世上無雙的好姻緣,哪知賈珠早死,留下李紈一人守節,拉扯賈蘭。

更是讓她有孃家也回不得,至今,已有五六年未見了。

今日得見,李紈卻是連話也說不出,只跪在太夫人腳下,淚如雨下。

李家太夫人白髮蒼蒼,是一個清瘦的老太太,此刻見着李紈,亦是激動的老淚縱橫,顫手抱住孫女,看着她身上寡素之服,似有錐心之痛。

過了好一陣,在李家兩位太太的勸說下,李家太夫人和李紈總算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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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薔方上前見禮問安,後言道:“太夫人,大嬸嬸在賈家於上孝順老太太、舅姑,平日裡又領着一衆賈家姊妹讀書習女紅,還撫育了賈蘭。賈家上下無人不敬其德,不感念其孝行。今日送大嬸嬸回李家歸省,也是我們賈家太夫人之意。賈家敬大嬸嬸守節之心,卻不願她斷絕和李家的這份親情。兩家相隔又不是很遠,沒道理隔絕親恩,使得骨肉相念不相見。這一次,若不是大嬸嬸心裡實在掛念李祭酒,她也不敢回來,這實在沒有道理。”

這話落在李家人耳中,就覺得有些刺耳了。

在他們看來,李家這樣做,可不僅僅是爲了李家的清譽名望,也是爲了賈家。

賈家如今得了好還說風涼話,實在不當人子。

不過李家太夫人卻還是高興,畢竟有了賈薔這番話,往後李紈回孃家,至少賈家那邊的阻力就沒了。

她緊緊握着李紈的手,道:“好!好啊!既然你夫家這樣開明大義,那回頭我也和老爺說說。我還能再活幾年?不多見你幾面,我閉眼都閉不嚴實。”

李紈聞言,又哭了起來。

好一陣後,李紈繼母嚴氏笑道:“姑娘快別哭了,你這一哭,老太太也跟着落淚。老太太如今眼神不大好,郎中說了,不好多掉淚呢。”

李紈聞言,慌忙拿帕子止住眼淚,強笑道:“不哭了,不哭了,老太太也別哭了。”

李家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心中仍是難過。

等了稍許,見李家太夫人沒有開口的意思,嚴氏便在一旁有些焦急道:“大姑娘,老爺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會被人用親兵看了起來?這算甚麼?”

李紈聞言,看了看嚴氏後,對李家太夫人道:“老太太,今兒擅自回來,便是爲了老爺。宮裡太上皇駕崩,老爺受奸人挑唆,以爲裡面有駭人的陰謀在,就讓國子監的監生們聯名上書,要朝廷爲太上皇討個公道。此事因牽扯到蘭兒他祖父,所以纔會先一步被薔兒給識破。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確實是有歹人在背後謀劃,想害父親和我公公捲入大案中,惹出抄家滅族之禍來。薔兒將背後歹人給捉拿下獄,卻將老爺送回李家來,爲此還在皇上跟前吃了好大的掛落,說他徇私枉法。老太太,薔兒最多也只能出一次力,若是老爺仍不改那駭人的想法,再生出事來,怕是整個李家都難保全。”

“啊?”

這番話,將李家內眷們嚇個不輕。

李家太夫人聽了也是心驚膽戰,她仔細看了看面色焦急的李紈,又看向堂下的賈薔,打量幾番後站起身來。

她這一站,李家兩位夫人也跟着站起來。

而後就見李家太夫人與賈薔見了一禮……

賈薔避開這一禮,道:“太夫人不必如此。看在大嬸嬸的面上,我也不會眼見着李祭酒被人到刀,落個夷族的下場。只是昨兒皇上親口警告我,只此一次,下不爲例。若是李祭酒再做出甚麼捅破天的禍事,賈家也無能爲力。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勸說李祭酒,人證物證都擺在跟前,他仍不信我,非去信那些包藏禍心的歹人。另外,皇上先前已經傳旨,由宗人府、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聯合審查一切可疑之人,可疑之事。結果四大部堂聯合審查,連一天一夜功夫都沒用到,就審查結案了。

那麼多辦案的精銳老人,他們都認爲實在是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就這樣,外面仍有奸人鼓動陰謀論,說太上皇非壽終正寢。這樣的話,市井無知草民可說,國子監祭酒卻說不得。李家也是世代官宦之族,當明白鼓動李祭酒鬧騰此事的人,是何其陰毒。若李祭酒仍不改,下一回大嬸嬸再見諸位,怕是要到教坊司去見了。”

這番話,差點沒把李家內眷的魂兒給嚇飛了。

李紈對李家太夫人道:“老太太,今兒我和薔兒就不去見老爺了,怕他面子上抹不開。老太太務必好生勸勸老爺,哪怕不爲別人想想,也要爲老太太想想纔是。今兒我就不多留了,等老爺回心轉意後,若還能允我回家,我再帶蘭兒來見太祖母。”

說罷,又落下淚來。

李家太夫人雖心如刀絞,卻也知道事情輕重,她撫着李紈鬢角,道:“多虧了你,仍惦念着孃家,惦念着我。今兒好不容易娘們兒相聚了,可又這樣短……你放心,這一次我必定說服你父親,讓他準你常回家來看看。”

李紈哭着又與兩位李家夫人告別後,方一路灑淚,出了明心堂,重回馬車上,伏在車廂內座椅上泣不成聲。

世上最苦者,莫過親人骨肉分離不相見。

李紈又與別個不同,她這半生坎坷,平日裡爲了賈蘭倒也能忍。

可今日看到最疼她的李家太夫人,又匆匆離別,心中豈能不痛?

賈薔騎在馬上,靠近車邊,溫聲勸道:“大嬸嬸實不必如此,往後多走動走動就是。”

李紈在車裡壓了壓心頭悲苦,強笑了下,感激不已道:“薔哥兒,今日多虧了你,我和蘭兒,都欠你良多,也不知該如何報答……”

賈薔呵了聲,道:“一家人,談甚麼報答?大嬸嬸,日子還長,日後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實不必煩惱憂愁,且慢慢過罷。把生活過好了,方不負我一番心思。”

“薔兒,多謝你呢。”

……

榮國府,榮慶堂上。

看到歸來的賈薔和李紈,賈母新奇道:“怎這早晚就回來了?”

賈薔呵呵道:“這馬上都要天黑了,這會兒不回來,還在李家吃飯不成?”

賈母惱道:“你大嬸嬸幾年難得回家一回,這次藉機會回去一遭,你就催她早早回來?”

賈薔倒吸一口涼氣,道:“老太太,你可真會無中生有啊!我多咱催過了?”

李紈眼睛有些紅腫,聞言忙賠笑道:“是我自己要早些回來的,如今家裡姊妹們都不在,連鳳丫頭也不在,只老太太、太太兩人在家,我如何放心得下……”

賈母聞言,欣慰嘆道:“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又何必掛念我們?家裡那麼多婆子媳婦丫鬟,還能餓着我們?實在不成,我們還可以和姨太太搭個夥!正好,寶丫頭如今也不在。”

王夫人和薛姨媽都跟着笑了起來,獨寶玉魂不守舍。

等李紈又解釋了番,李家太夫人還要去勸李守中,不好多打擾,又道賈薔說了,她日後可常回家看看……

賈母聞言,氣笑着問賈薔道:“我何時同你說過?”

賈薔打了個哈哈,道:“老太太素來偏疼大嬸嬸,也重骨肉天倫之情,所以我猜着,老太太斷不會不允。”

賈母對薛姨媽笑道:“這個猴兒,倒會拿好話擠兌人。話都讓他說完了,我還能說甚麼?”

薛姨媽笑道:“原也是正理,不是我恭維老太太,也見過那麼多誥命夫人太夫人,如老太太這般通情達理的,實在不多見。”

賈母擺手道:“誰不是爲人父母的,誰又不是爲人子女的?連宮裡都允許貴妃省親了,咱們又怎好還拘束着?其實原也不曾攔過,只是親家那邊,禮數比賈家還重些。只要那邊肯讓進門,賈家斷沒有不許的道理。”

李紈又感激的再三拜謝。

好一番熱鬧後,賈母問賈薔道:“對了,後面園子如何了?”

賈薔道:“一直在建,大把銀子灑出去,現在後面都成一片大工地了……老太太往後走走,就能聽到動靜了。”

薛姨媽也笑道:“我那邊倒是能聽到聲響,熱鬧的很。”

賈母滿意笑道:“我聽甚麼動靜,別耽擱省親就是。對了,玉兒她們甚麼時候回來?要是不忙着回來,你把寶玉再送過去。家裡只留他一個,又算甚麼?整日裡悶悶不樂的,委屈狠了!”

賈薔抽了抽嘴角,道:“不多待了,一會兒就去接人,明兒到家。”

寶玉聞言,眼睛一亮,忙道:“我與你同去接,如何?”

賈薔笑道:“好啊!原本準備讓她們再頑幾宿,不想昨晚上有不明身份的歹徒要襲擊莊子,雖然被打退了,可還是不能放心,今兒我去接回來算了。寶玉一起去,多一人多一分力。對了,你騎射本領如何?別忘了帶上弓箭,果真遇襲,你也出一份力!”

“不許去!”

“夜了,寶玉不去了!不是鬧着頑的,你非要去,先問過老爺!”

賈寶玉:“……”

賈薔哈哈大笑,轉身離去。

今晚要去泡個溫泉,帶上這呆瓜,豈不掃興?

……

PS:加油寫第三更,爭取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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