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禧堂。
賈薔進入堂屋中,擡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着斗大的三個大字:“榮禧堂”。
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
堂正中有一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待漏隨朝墨龍大畫。
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着鏨銀的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曰:“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正堂內十六張交椅上,此刻大半坐滿了人。
看到賈薔隨賈政、王子騰一行人到來,除卻賈赦外,其他人在牛繼宗的帶領下,紛紛站起身來。
賈薔的年紀官位當然不值當他們如此,可賈薔畢竟是寧府襲爵人,但凡知禮者,都不會怠慢。
賈政與賈薔一一介紹道:“此爲鎮國公府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牛伯爺,此爲理國公府現襲一等子柳芳柳爵爺,此爲齊國公府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陳老爺,此爲治國公府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馬老爺,此爲修國公府世襲一等子侯孝康侯老爺……”
每介紹一人,賈薔都以晚輩禮相見,沒有任何逾矩之處。
等介紹完最後一人,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後,賈政笑道:“裘世兄與你還算是同僚,他爲北城兵馬司指揮,你是東城兵馬司指揮。日後,倒可以親近親近。”
賈薔以禮見過後,道:“等得閒後,倒是可以請裘大人指教指教。”
裘良是個絡腮鬍大漢,聞言哈哈笑道:“你還掛着一個五品繡衣衛千戶的銜,比我還高一品,我能指教你?”
賈薔搖頭道:“在許多人眼裡,我只是一個佞幸之輩,空得一名頭罷。兵馬司之事,確有許多事求教。”
裘良聞言,仔細打量了賈薔一番,笑的有些深意,道:“看來傳言果然當不得真,都道你跋扈之極,六親不認,連半山公都敢罵,沒想到,還有求教我老裘的一天。你第一天上衙,就從何健手裡把大印給奪了,這等手段,我也教不了你甚麼。若有甚麼不明白的地方,倒是可以一起商議商議。不過,王部堂就是你我二人的上官,又是賈家老親,有他在,你又怕甚麼?”
王子騰淡淡看了二人一眼,道:“先提正事。”
說罷,坐去了上座右位。
有趣的是,上座左位,竟是賈政的位置。
而賈赦,只能坐右側交椅上位……
賈薔倒未糾結這些,隨便尋了張空椅子坐下後,就聽賈政對王子騰等人道:“趙國公府一而再,再而三的恣意毆打我等子侄,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日一早,我等就聯名上書,請求朝廷徹查此事。”
王子騰頷首,雖有幾人似皺起眉頭,但既然賈家人自己都這樣說了,他們也不好多言。
卻聽這個時候,賈薔疑惑道:“政老爺,就我所知,咱們似乎沒有將摺子直接呈給天子的權力。除卻封疆大吏之外,京中也只有寥寥一些人,纔有此能爲。既然如此,咱們上書後,摺子就會先送到軍機處,而趙國公,卻一直都是軍機大臣。他當然不敢扣押摺子,但只要將這份摺子壓上幾天,事情的嚴重性,就會大打折扣。不知我說的對不對?”
賈政還未開口,賈赦就啐道:“你懂甚麼?趙國公多少年來就不上朝,只掛個名兒罷了!黃口孺子,嘴上沒毛,就少說兩句,以免丟人現眼。”被賈薔當面懟過幾次,顏面掃地後,賈赦就算罵人,也不敢罵髒話了。
所以,他罵完之後,心裡更憋屈……
賈薔理也未理他,問王子騰道:“大司馬,軍機處那三位相爺,會願意爲了一個薛家,再加上一個賈家,就去得罪趙國公嗎?”
王子騰聞言眉頭一皺,沉默稍許後,緩緩搖頭道:“怕是會給趙國公家做個順水人情。”
賈赦聞言,惱羞成怒,自覺在諸家勳貴的面前丟了大臉,就要破口大罵,牛繼宗卻忽然問道:“那依你之見,我等當如何爲之?”
柳芳呵呵笑道:“你總不能讓我們集結兵馬,去報仇吧?”
衆人一陣鬨笑,入夜後,莫說他們手裡沒掌兵權的,就算是掌兵權的,敢深夜調兵,哪怕是自家親兵,擾亂京畿重地,那也是夷九族的重罪。
賈薔搖頭道:“若諸位老爺有心,我們今夜,就一起去順天府擊鼓鳴冤!”
“順天府?”
看起來年不過四旬的牛繼宗身量肥大,細眸輕眉,笑起來像是如來,他好笑道:“你若說宗人府還靠譜些,畢竟伯府以上的勳貴,歸宗人府管。去順天府,又有甚麼用?”
賈薔搖頭道:“去宗人府,那就是私了。且大宗正忠順王李祐與我家有私仇,必不會向着我等。去順天府,卻是公辦。即便是趙國公親孫,亦是大燕子民。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一個趙國公的孫子?吾嘗聞,順天府尹韓綜剛正不阿,簡在帝心,最恨權貴子弟橫行不法。想來,他能爲我等討回一個公道。”
聽聞此言,一衆人皆若有所思起來。
獨賈赦滿面嫌惡,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居然跑去衙門打勞什子官司,也虧你想得出來!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
賈薔冷笑一聲,正想開口說甚麼,就聽牛繼宗笑呵呵道:“誒,赦老爺此言差矣,我以爲此計甚妙。宮裡對元平功臣不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一直尋不到由頭來拾掇他們。韓綜那老官兒,的確是個硬橛子。讓他來打頭陣,倒也符合兵法。你家這子弟,確實名不虛傳啊。”
賈赦聞言一滯,冷哼一聲,不再多言。
理國公府一等子柳芳看了牛繼宗一眼後,笑呵呵問賈薔道:“老夫託大,就喊你一聲薔哥兒可否?”
賈薔點頭道:“爵爺爲長輩,自然可以。”
柳芳呵呵笑道:“薔哥兒,此事就按你說的辦,稍後咱們就去。這一次,一定要狠狠咬下元平功臣一口肉不可!不過,我還聽說,你師父就是新任戶部左侍郎林如海,如今正要追繳虧空,是真是假?”
此事賈薔沒甚隱瞞的,點頭道:“正有此事,且就在今晚,第一筆虧空已經入了賬。是我先生的座師,翰林院掌院學士明大人,靜庵公,親自送上門的。”
此言一出,衆人面色無不驟變。
有明白人,更是倒吸了口涼氣,心中道一聲:狠!
治國公府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聞言皺眉道:“該不會是扯謊罷?靜庵公明學士家我知道,那老夫子是個精窮的,家裡又養着兩個吃喝嫖賭的玩意兒,聽說他爲了修勞什子書,着實借了不少銀子,他能還得起虧空?”
見衆人狐疑望來,賈薔笑道:“還真如馬老爺所說,靜庵公家裡的確這樣。先生原也以爲老人家是上門來尋個人情的,卻不想老人家竟是將十數年如一日修出來的書,賣給了一家叫盛世書局的書坊。賣得的銀子,正好夠還虧空。他以爲還虧空乃天經地義之事,亦是忠君報國之行,有了銀子後不敢耽擱,立刻送到我先生家裡。其德行操守之高,令先生和我深深敬佩。”
見他說的如此詳細,衆人也不再懷疑,只是一個個臉色都不好看起來。
看樣子,也都沒少欠銀子……
便是賈赦,臉也陰沉下來,因爲他在戶部也偷偷借了五千兩銀子,至今未還……
若是先前在寧國府得的那筆橫財能保得住也罷,可是,那日進宮,天子的雷霆大怒,唬的他幾乎肝膽俱裂。
那筆數目巨大的橫財,還要從他囊中生生挖出去,讓他幾日睡不安穩。
誰料,屋漏偏逢連夜雨,朝廷這個時候又追繳起虧空來。
這是要逼死他啊!
修國公府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看着賈薔,遲疑了稍許後,才艱難開口道:“薔哥兒,你能否同林戶部說一說,對我等開國一脈,寬容一二。論起根子來,林家祖上亦是開國一脈,雖然是以文功封的列侯,不是武勳,但總也算一脈,有香火情不是?”
賈薔有些納罕道:“元平功臣一個個精窮,所以他們纔是借錢大戶,怎諸位老爺也在戶部借了銀子?”
場面一時沉默,諸人的臉色也都難堪起來,賈薔自知失言,心知這些人越是門楣衰落,反而愈要體面,他忙道:“總之,元平功臣那邊纔是借銀子大戶,他們和咱們不能比。咱們都有祖輩留下來的底子,他們名頭倒是響亮,實惠半點也無,許多人家全靠在戶部吃虧空度日。所以,這一次主要是針對他們。
至於諸位世交之族……我會盡力在先生面前分說,爭取即便是還,也不用一時間全部還完。但這一次,咱們這些開國功臣人家一定要心齊,趁機狠狠追着元平功臣咬下幾口肉來,也將他們頂在前面,讓他們先還虧空!我們將他們打的越狠,越疼,體現的咱們越委屈,我也好操持起來,求我家先生網開一面。”
此言一出,原本幾個一直未開口的人,如繕國公府一等子石光珠,平原侯府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府襲二等男兼京營遊擊謝瓊等,紛紛起身,大聲道:“元平賊子欺人太甚!此次若再輕輕放過,我等開國一脈還有何面目見人?祖宗的臉面,也讓我等丟盡了!走!就按薔哥兒所言,去順天府敲鳴冤鼓!今夜,就讓韓綜老官兒將那起子無法無天的混帳,給抓起來!!不然,我等就各家拿起各家宗祠裡的丹書鐵券,敲登聞鼓,進宮伸冤!!!”
賈薔聞言,心中一震,涉及銀子時,還是這些老牌貴族夠狠!
不過,他喜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