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太原閥閱

便在這時,背後一人發出一聲清咳。

紅拂轉身,將書放下,卻見一個青年男子,站在自己身後,這一轉身,差點與他鼻尖撞鼻尖。紅拂臉一紅,急退兩步,保持距離。

這青年男子身材瘦高精猛,腰健如翻江之蛟,眼睛細長如鳳,厚眼蓋,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含威帶煞,如攫人而食的野獸。額角圓廣飽滿,鼻子與顴骨都極高,看上去極有威勢。上脣留着整齊漂亮的兩撇燕尾須。

這個青年身穿錦袍,腰扎皮帶,佩着長劍,顯然是一個貴族子弟。

這青年盯着紅着臉的紅拂,哈地一笑,道:“把你嚇着了!”

紅拂皺着眉,看着這個目光熾熱的青年:“你是誰?怎麼不經通報,就闖進書房?”

這個青年漫不經心地答道:“我進這個書房,向來就是這樣,不須通報的。”

見紅拂欲問,他先開口,封住了紅拂說話的機會:“你,比我想像的還要漂亮。”

“你知道我?”紅拂一怔。

“江湖上早傳出傳說,說你要入宮弒帝,明知如此,皇帝還要執意召你入宮,可見你的魅力之大!‘肉飛仙’沈飛、起居學士蔡允恭、蒲山公李密、柱國將軍楊玄感與司徒、越國公楊素,還有皇上,這些人都圍着你張凌華轉,我就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美女,竟讓這麼多人着迷?”

“你還漏說了一個人,還有京師小霸王、登徒子宇文智及。”紅拂冷笑。

“我以爲你要說李靖。”這個青年道。

“李靖乃是正人君子,不會像那些好色之徒那樣瞪着賊亮的眼光盯着女人沒完沒了。”紅拂說。

“你在說我?”那青年臉色一沉。

“原來足下頗有自知之明。”紅拂道。

那青年本欲發怒,轉而涎着臉笑:“這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

“如此自詡,不知你這‘英雄’又有什麼本事?”紅拂語帶諷刺。

“我開得硬弓,騎得烈馬,自小便少遇對手。十六歲就帶兵馳援皇上雁門關之圍。近來與突厥戰鬥,亦曾斬殺突厥高手多人。”那青年侃侃而言。

“哦,失敬了,原來是位青年將軍。”紅拂見這青年邊說邊踏前一步,不由向後退一步,“如此英雄人物,真要讓人‘退避三舍’了!”

“不敢,在下李世民。”這厚眼皮青年自報姓名。

紅拂打量着眼前這個青年,搖了下頭。

李世民問:“紅拂女俠對在下覺得很失望?”

“長安人物,李密之英氣在瞻視神氣,楊玄感之英氣在舉手投足美髯飄拂之放邁不羈、超塵邁俗,沈光之英氣在眉宇之間。而閣下亦是一位出色人物,”紅拂看着李世民,沉吟着字酌句斟地道,“閣下長得不清俊不秀氣,斯文一類詞用不到閣下身上,倒頗多野蠻兇悍之氣,天生霸勇氣質,若用一個詞兒來讚美,便只有四字:天生神武。”

“天生神武。”李世民不以爲忤,全盤接收了紅拂的說法,似是對此頗爲自得。

“你的身材高挑而瘦腰勁健,如江海之蛟。你的脖子像駝鳥,帶些吊眼梢的厚眼蓋眼睛,略帶鳳眼之形。你若一日坐了天下,史官找詞兒稱頌,我想,大概也就是什麼‘龍鳳之姿,日角隆準’之類砌詞了。龍本世人臆想,所取之相爲蛇,你的水蛇腰,便是蛟龍之姿了。鳳眼與蛇蟮之眼相近,有此相者,內心多淫慾殘酷,無情無義,不但對敵,兼且對己。因此,若在一定情景之下頗知自我剋制之理以求令名美譽。”

紅拂說至此,微笑:“因此,你或者是又一個普六茹廣的翻版,或者能成爲一個千古名君——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坐天下的話。”

李世民望着紅拂那掛在嘴角的淡淡的微笑所笑出的淺淺梨渦,被紅拂那雙似乎看破一切的高傲、深邃而美麗的目光所懾,不由心裡感到一陣無法擊敗對方的茫然與虛弱。

——這樣的女子,是不可被征服的。

這個閱人多矣的女子,所與接交的都是京都一流人物,對自己這一個小小的州將之子,又如何看得上?

雖然,京都人物,並沒什麼出色之士,大都不過外強中乾,盛名之下,其實難符。

正在李世民心下暗忖之際,紅拂發話了:

“當秦季世,逐鹿中原,又豈止項劉?楚漢相爭,西楚霸王項羽,若論武藝勇猛,無人可匹,然最後不過自刎烏江。劉季子領兵打仗不如韓信,謀略不如張子房,吏纔不及蕭何,然終究能成隆漢之業。此不在君之才略,而在君之度量。聖人南面垂裳而治,靠的是羣策羣力。你若知此,則這個天下遲早是你的。”

李世民聞言,心中冷笑:這個道理,還用得上你來教?

紅拂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道:“我曾細細翻閱《漢書》《史記》,想找有關漢高祖一段文字,可惜一直都沒有找到……”

李世民聞言,不由胸一挺,目光炯炯道:“世民雖不才,平日也不喜讀書。但《漢書》《史記》還是看過的。兩本書中其他內容未必記得,關於漢高祖之事,世民不敢誇口倒背如流,但凡他的事,只要書中有記載的,世民定能一字不差複述出來。”

紅拂說:“關於漢高祖與淮陰侯韓信的……”

李世民道:“漢高祖與淮陰侯韓信間之事,世民更爲熟諳。不知你想知道那一節?蕭何追韓信,漢高祖登壇拜將?還是漢高祖與韓信論兵之事……”

紅拂悠悠然說:“書上說劉季好色。民間傳說,韓信爲齊王,得娶美婦。不知劉季在未得天下之時,與韓信夫人相見,那一節是怎麼寫的?”

“……”李世民聞言,不由臉色一變,作聲不得。

紅拂微笑:“我想,劉季雖然早年無賴,貪財賂,好美色。但一旦胸有大志,要以四海爲業,自然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之理。對韓信這樣的大將,一定尊重有加。因此,縱韓信夫人美如天人,漢高祖也定克己復禮,一切如儀的。史書上若有這一節記載,這一節一定這樣寫的:‘齊**得娶美婦,名聞天下。漢王某次適會齊**夫人於某地,漢王守禮甚謹,一切如儀。出,樊噲說漢王:大王縱橫天下,何對一婦人恭敬如此?爲畏齊王之怒與?漢王笑曰:吾誠有所畏。非畏齊王之怒。汝欲知之,可問子房。噲問於留侯。留侯曰:夫以天下爲任者,以得天下士歸心爲務。欲得歸心,第可令其更生忿恚之意?此大王所以守禮甚嚴之所在。不唯齊**之夫人不可欺,即天下美色,亦一無所取也。’”

看着紅拂侃侃而言,慧心麗質,明眸皓齒,風神出衆,李世民心中既傾慕有加,又不敢造次再度唐突佳人,想到此女終將歸李靖所有,不由從心底翻出一股酸意苦味,暗地嫉恨。然想到天下大局,心下嘆一口氣,忍住妒忌之念,翻想及晉陽宮美女數百,若以美貌嫵媚論,未必弱於紅拂!而一旦得天下,天下之美女,俱入彀中,予奪生死,在己一念之間,豈不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經此一轉想,原先那股憋屈之氣終得釋散流暢,復歸洋洋。

李世民心中凝滯一去,已自有了計較。

他向紅拂哈地一笑,讚道:“紅拂紅俠,秀外慧中,錦心繡口,出口成章。世民能得藥師與女俠之助,何患大事不成?若賢伉儷助我大業成功,我待賢伉儷,必如衛、霍故事。”

李世民所說的“衛、霍故事”,那是承諾對李靖的待遇將如漢武帝之待衛青、霍去病這兩位大將了。

衛、霍以邊戰功勳榮封公侯,在漢一朝,極盡人臣之榮,名載青史。

紅拂道:“如此,紅拂先行謝過了!”

“‘知世郎’把先生請去,都談些什麼?”李孝恭沉默半晌,問並馬齊驅的李靖。

“‘知世郎’只是與李靖概說天下大略,並沒說什麼。倒是單雄信等與藥師約法三章。”李靖說至此一頓,“他們知我與世民之賭失敗,將來必站唐公一邊。約定他日一旦有事,希望我兩不相助,免傷了今日和氣。”

“你答應了?”李孝恭問。

“我說,如果大家都是爲正義而戰,自不應相互殘殺。李靖雖以立功疆場爲平生大志,但決不率軍作不仁不義之事。‘知世郎’與單將軍等都是爲天下興兵之人,藥師自不會爲一人富貴而害天下大義。”

李孝恭聞言,肅然起敬:“先生不但軍機深沉,更兼道德淵厚!孝恭若得與先生並肩談笑,揮軍馳騁天下,縱寸功不建,亦是平生快事:因爲不傷仁義。若得立功,則必蓋世大功,仗先生雄才大略,天下披靡也。”

李靖注目李孝恭良久,隨後徐徐點頭:“好。既然將軍如此說,他日我必教將軍遂願。”

到了太原李靖被安排在郊外一所別業,甚是精雅,良僕美婢,服侍殷勤。李靖知這是李世民之意,幾次提出要與李世民一談,負責接待的李孝恭笑而不答,只是道:“別急,世民肯定會與先生見面的。”

這日,李世民正式宴請李靖,主陪的是李靖在大興城見過的故人劉文靜,相陪的除李孝恭之外,還有李世民相與交好的文武之士,形貌雖俊醜高矮有別,氣宇卻俱雄猛軒昂,各自不凡。美姬侑酒,歌舞助興,這一場酒宴,酣暢盡興。宴會罷,自有車馬送歸。

但這場豪宴宴罷已是晚上,李靖架不住衆人勸酒,飲酒略多,坐在一輛油壁香車上,不由支頤伏案小憩。也不知是酒醉還是連日奔逃積下的勞累至此才鬆懈下來一併襲來,李靖這一伏案小憩,竟成沉睡。待他再醒來,發覺自己已處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

更奇異的是,綺窗之前,一個背對着自己的道裝女子,薰香讀書,那縷縷異香,清而淡地若有若無地飄來,宛若仙境。

李靖想坐起,但才一坐起,一陣暈眩之感襲來,胃子涌起一股難受的感覺,只好再度躺下。

道裝女子聽到動靜站起,向李靖走來。

當這道裝女子走近李靖時,李靖勉強笑道:“原來是你。”

原來這道裝女子,是李靖原來見過的紅拂的師姐李玄真。

李玄真注視着李靖:“你感到……難受?”

李靖苦笑:“宴會上的酒,真厲害。”

李玄真點頭:“那是自然。這是晉陽宮中特釀的御酒‘晉陽春’,入口綿軟,後勁強烈。”

李靖打量着周圍環境:“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這裡?”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玄真,“出塵,你師妹出塵呢?”

“她,隨我二弟去打獵了。”李玄真道。

“你二弟?”李靖問。

“就是世民啊。”李玄真道,“你不是與他打賭的嗎?怎麼忘掉了?”

“原來你是李世民的姐姐,唐國公李淵的公主!”李靖一驚,欲掙扎起來。

“什麼公主?”李玄真道,“我只是驪山老母的一個女弟子,一個修真的女道士而已。”

“在下也曾學過道,”李靖說,“然黃老長生之道,神仙之術,終非在下所宜,神仙在自了自在,在下卻意在救世救人。陰陽奇正之道,也適合在下談兵之性。因而棄長生之術而求不朽功業。平生所患,患功業不立,生命修短,則在所不計矣。”

李玄真微笑:“前賢有所謂三不朽之說,立德,立功,立言。欲求不朽功業,備嘗艱難困苦。名驥汗血,駿骨千金,可惜功業成而骨肉枯!在道家,那是被視爲伐性命而求虛名,不智之舉。我二弟與你,還有家父,我所認識的許多人,都極熱衷紅塵名利,不知生命在呼吸之間,人生幾回月當頭,誠令人可嘆!”

李靖說:“於仙真這等世外高人眼中,似李靖之輩自然也是那汲汲於功名、脫不了名枷利鎖的傖夫俗子,不值一哂了。”

李玄真蹙眉道:“又來了!小道師門爲取法號玄真,在俗世家族之中,姓名喚作李秀玉,雖然修真求道,但並沒出家,也只是個食五穀雜糧的凡人,只是心慕大道,私下求證。你看,我還呆在這等地方,宮室華麗,聲色雜陳,哪有什麼世外高人旨趣?”李玄真說至此,一嘆,“以玄真本意,素袍粗食,青燈黃庭,竹籬鬆菊,鶴侶鹿友,那是何等天真自在?若得一知音同道,煉氣燒丹,合籍雙修,更是當世神仙,勝於拔宅飛昇了。”

李靖長嘆一口氣,道:“原先我也這樣想過,但心中總有一種雄心壯志,擾擾不安,令自己留心世務軍機,內心裡有一股意氣,沖天凌霄,不能自已。我想,待功成之後,自然身退,或五湖扁舟攜美偕歸,逍遙世外,易名隱居;或如子房晚年,杜門謝客,煉藥燒丹,從赤松子遊。”

李玄真頷首:“如此想法雖好,但要做到功成,何等不易,而功成之日,正志得意滿,能激流勇退者,又有幾人?”李玄真說至此,一頓,“不知他日歸隱五湖,你的西施又是誰?”

李玄真說至此,將眼直直地盯着李靖看。

李靖微微笑着回望着李玄真,不語。

李玄真忽然臉一紅,微窘道:“哦,我忘了,有一樣很好的東西,可以醒酒的。”她說完,身子一扭,向裡走去。

不一會兒,一盞琥珀色的玉液瓊漿被李玄真舉案齊眉,獻到李靖面前:“這是‘醍醐玉神液’,是太原名道士齊真人孝敬家父專用來醒酒的。”

李靖遲疑:“這……”

李玄真道:“如果先生覺得坐起困難,我可以餵你。”

李玄真說着舉起調羹,勺起一調羹玉液,欲要喂李靖。

李靖忙道:“不不,怎敢有勞玉駕?”

李靖慌不迭地接過李玄真手上的“玉神液”,鯨吸龍飲,把這清涼微甘的玉神液喝了個盞底朝天。

見李靖把“玉神液”已悉數飲盡,李玄真輕嘆一口氣,臉上閃過詭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