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開錢莊
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凡是稍有交情的,無不有“土儀”饋贈,從上海來,所謂“土儀”實在是洋貨。海禁初開,西洋的東西,在它本國不值錢,一到了中華,便視爲奇珍,哪怕一方麻紗手帕,受者無不另眼相看。因此,這趟客拜下來,王有齡的人緣又結了不少。
到晚回家,胡雪巖正在客廳裡,逗着王有齡的小兒子說笑。不過一天不見,王有齡便如遇見多年不晤的知交一般,心裡覺得有好些話,亟待傾吐。
“你吃了飯沒有?”他問。
“沒有。”胡雪巖說,“我原意想邀雪公到城隍山上去吃油蓑餅,現在天晚了,不行了。”
王有齡對這個提議,深感興趣,“不晚!”他說,“快夏至了,白天正長,而且天也暖和,就晚了也不要緊。怎麼走法?”
“總不能鳴鑼喝道而去吧!”胡雪巖笑着說。
王有齡也自覺好笑,“當然換了便衣去。”他說,“我的意思是連轎子也不必坐,也不必帶人,就安步當車走了去。”
“那也好。戴上一副墨晶眼鏡,遇見熟人也可不必招呼。”
於是王有齡換上一件寶藍緞袍,套一件玄色貢緞背心,竹布襪、雙樑鞋,戴上墨晶大眼鏡,捏了一把摺扇,與胡雪巖兩個人瀟瀟灑灑地,取道大井巷,直上城隍山。
“還是我們第一次見的那地方喝茶吧!”他說,“君子不忘本,今天好好照顧他一下。”這個“他”,自是指那個茶座的老闆。
這是他跟胡雪巖第二次來,但處境與心境與第一次有天淵之別。一坐下來,四面眺望,神閒氣靜,一年不到的工夫,自是湖山不改,但他看出去彷彿改過了,“西子”格外綽約,青山格外嫵媚。
“兩位吃酒、吃茶?”老闆看他們的氣派、服飾,不敢怠慢,親自走來招呼。
“茶也要,酒也要。”王有齡學着杭州腔說,“新茶上市了,你說說看,有點兒啥個好茶葉?”
“太貴重的,不敢預備,要去現買。”
“現買就不必了。”王有齡想了好久說,“來壺菊花。”
那茶座老闆看王有齡有些奇怪,先問好茶葉,弄到頭來喝壺菊花,看起來是個說大話用小錢的角色。
不但他詫異,胡雪巖也是如此,問道:“怎麼喝菊花?”
“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去年就是喝的菊花。”
這話只有胡雪巖心裡明白,回首前塵,不免也有些感慨,不過他一向是隻朝前看,不暇後顧的性情,所以旋即拋開往事,管自己點菜:“一雞三吃,醋魚‘帶鬢’,有沒有活鯽魚,斤把重的?”
“我到山下去弄一條。是不是做湯?”
“對,奶湯鯽魚,燙兩碗竹葉青,弄四個小碟子。帶幾張油蓑餅,先吃起來。”
“好的,馬上就來。”
等把茶泡了來,王有齡端杯在手,望着暗青淡紫的暮靄,追想去年在此地的光景,忽然感情激動了。
“雪巖!”他用非常有勁道的聲音說,“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起,何事不可爲?真要好好幹一下。”
“我也這麼想,”胡雪巖說,“今天來就想跟你談這件事。”
“你說,你說!”
“我想仍舊要幹老本行。”
“不是回信和吧?”王有齡半開玩笑地,說實在話,他還真怕信和的東家把胡雪巖請了回去。
“我早已說過了,一不做‘回湯豆腐’;二是自己立個門戶。”胡雪巖說,“現在因爲打仗的關係,銀價常常有上落,只要眼光準,兌進兌出,兩面好賺,機會不可錯過。”
王有齡不響,箸下如雨,只管吃那一碟發芽豆。胡雪巖知道,不是他喜愛此物,而是心裡有所盤算。盤算的當然是資本,其實不必他費心思,資本從哪裡來,他早就籌劃好了,不過自己不便先開口而已。
王有齡終於開口了:“雪巖!說句老實話,我現在不願意你去開錢莊。目前是要你幫我,幫我也等於幫你自己。你好不好捐個功名,到哪裡跟我在一起,撫臺已經有話了,最近還有別樣安排,大概總是再派我兼一個差,那時我越加要幫手,你總不能看着我顧此失彼,袖手不問吧?”
“這我早就想到了。開錢莊歸開錢莊,幫你歸幫你,我兩樣都照顧得來,你請放心好了。”
“當然,你的本事我是再清楚不過,不會不放心。”
看到他口不應心,依舊不以爲然的神情,胡雪巖便放低了聲音說:“雪公,你現在剛剛得意,但說句老實話,外面還不大曉得,所以此刻我來開錢莊,纔是機會。等到浙江官商兩方面,人人都曉得有個王大老爺,人人都曉得你我的關係,那時我出面開錢莊,外面會怎麼說?”
“無非說我出的本錢!你我的交情,不必瞞人,我出本錢讓你開錢莊,也普通得緊。”
“這話不錯!不過,雪公,‘不招人妒是庸才’,可以不招妒而自己做得招妒,那就太傻了。到時候人家會說你動用公款,營商自肥,有人開玩笑,告你一狀,叫我於心何安?”
這話打動了王有齡的心,覺得不可不顧慮,因而有些躊躇了。
“做事要做得不落痕跡。”胡雪巖的聲音越低,“錢莊有一項好處,代理道庫、縣庫,公家的銀子沒有利息,等於白借本錢。雪公,你遲早要放出去的,等你放出去再來現開一家錢莊,代理你那個州縣的公庫,痕跡就太明顯了。所以我要搶在這時候開。這一說,你懂了吧?”
“啊!”王有齡的感想不同了,“我懂了。”
“只怕你還沒有完全懂得其中的奧妙。‘隔行如隔山’,我來講給你聽。”
胡雪巖的計劃是,好歹先立起一個門戶來,外面要弄得熱鬧,其實是虛好看,內裡是空的,等王有齡一旦放了州縣,這家錢莊代理它的公庫,解省的公款源源而來,空就變成實的了。
“妙!”王有齡大笑,學着杭州話說,“雪巖,你真會變戲法兒!”
“戲法總是假的,偶爾變一兩套可以,變多了就不值錢了,值錢的還是有真東西拿出來。”
“這倒是實實在在的話。”王有齡收斂笑容,正色說道,“我們商量起來,先說要多少資本?”
於是兩個人喝着酒,商議開錢莊的計劃。主要的是籌劃資本的來源,這可要先算“民折官辦”的一盤賬。胡雪巖的記憶過人,心算又快,一筆筆算下來,要虧空一萬四千多兩銀子,都記在信和的賬上。
得了海運局這麼一個好差使,沒有弄到好處,反鬧了一筆虧空,好像說不過去。但王有齡不以爲意,這算是下的本錢,以這兩個多月的成績和各方面的關係來說,收穫已多。只是有了虧空,還要籌措錢莊的本錢,他覺得有些爲難。
“本錢號稱二十萬,算它實收四分之一,也還要五萬,眼前怕有些吃力!”
“用不着五萬。”胡雪巖說,“至多二萬就行了。眼前先要弄幾千銀子,好把場面撐起來。”
“幾千兩銀子,隨時都有。我馬上撥給你。”
“那就行了。”胡雪巖說,“藩臺衙門那裡有幾萬銀子的差額好領,本來要付給通裕的,現在不妨壓一壓。”
“對,對!”王有齡想通了,“通裕已經借了十萬,我們暗底下替他作了保人,這筆款子壓一壓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事。”
“正就是這話。不過這筆款子要領下來,總
要好幾個月的工夫,得要走走路子。”
這是王有齡很明白的,領到公款,哪怕是十萬火急的軍餉,一樣也要重重勒掯,尤其是藩司衙門的書辦,格外難惹,“‘閻王好見,小鬼難當’!”他說,“麟藩臺那裡,我有把握,就是下面的書辦,還想不出路子。”
“我來!”胡雪巖想說,“你去見閻王,我來擋小鬼。”話到口邊,想到“見閻王”三個字是忌諱,便不敢說俏皮話了,老老實實答道:“你那裡備公事去催,下面我來想辦法,大不了多花些小費就是了。”
這樣說停當,第二天王有齡就從海運局公款中,提了五千兩銀子,交給胡雪巖。錢是有了,但要事情辦得順利,還得有人。胡雪巖心裡在盤算,如果光是開家錢莊,自己下手,一天到晚釘在店裡,一時找不着好幫手也不礙。而現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調度,不能爲日常的店面生意絆住身子,這就一定要託個能幹而靠得住的人來做檔手。
信和有兩個過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過他不願去找他們,因爲一則是挖了張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義氣,個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則是自己的底細,那兩個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慣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闆、夥計,自己抹不下這張臉,對方也難生敬畏之心。
想來想去,想出來一個人,也是同行,但沒有什麼交情,這個人就在清和坊一家錢莊立櫃臺做夥計,胡雪巖跟他打過一次交道,覺得他頭腦很清楚,儀表、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來。
這件事最好託張胖子。由此又想到一個難題,從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決心開錢莊那一刻起,他就在考慮,這件事要不要先跟張胖子談,還是等一切就緒,擇吉開張的時候再告訴他?
其實只要認真去想一想,胡雪巖立刻便會發覺,早告訴他不見得有好處,而遲告訴了必定有壞處:第一,顯得不夠交情,倒像是瞞着他什麼,會引起他的懷疑,在眼前來說,張胖子替他和王有齡擔着許多風險,誠信不孚,會惹起不痛快。第二,招兵買馬開一爿錢莊,也是瞞不住人的,等張胖子發覺了來問,就更加沒意思了。
主意打定,特爲到鹽橋信和去看張胖子,相見歡然,在店裡談過一陣閒話,胡雪巖便說:“張先生,我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說着,望了望左右。
“到裡頭來說。”
張胖子把他引入自己的臥室,房間甚小,加上張胖子新從上海洋行裡買回來的一具保險箱,越發顯得狹隘,兩個就坐在牀上談話。
“張先生,我決計自己弄個號子。”
“好啊!”張胖子說,聲音中有些做作出來的高興。
胡雪巖明白,張胖子是怕他自設錢莊,影響信和的生意,關於海運局這方面的往來,自然要起變化了。
因此他首先就作解釋:“你放心!‘兔子不吃窩邊草’,要有這個心思,我也不會第一個就來告訴你。海運局的往來,照常歸信和,我另打路子。”
“噢!”張胖子問,“你是怎麼打法?”
“這要慢慢看。總而言之一句話,信和的路子,我一定讓開。”
“好的!”張胖子現在跟胡雪巖的情分關係不同了,所以不再說什麼言不由衷的門面話,很坦率地答道,“你爲人我相信得過。你肯讓一步,我見你的情,有什麼忙好幫,只要我辦得到,一定盡心盡力。你說!”
“當然要請張先生幫忙。第一,開門那天,要捧捧我的場。”
“那還用得着說?開門那天,我約同行來‘堆花’,多沒有把握,萬把兩現銀子是有的。”
“好極!我先謝謝。”胡雪巖說,“第二件,我立定宗旨,信和的好手,決不來挖。我現在看中一個人,想請張先生從中替我拉一拉。”
“哪個?你說說看!”
“清和坊大源,有個小朋友,好像姓劉,人生得蠻‘外場’的。我想約他出來談一談。”
“姓劉,蠻‘外場’的?”張胖子皺着眉想了一會想起來了,“你的眼光不錯!不過大源的老闆、檔手,我都很熟,所以這件事我不便出面,我尋個人替你把他約出來見面,將來談成了,你不可說破是我替你拉攏的!”
“曉得,曉得。”
張胖子沒有說假話,他幫胡雪巖的忙,確是盡心盡力,當時就託人把姓劉的約好。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門,胡雪巖提盞“油燈照”去開門,把燈提起來往來人臉上一點,正是那姓劉的。
“胡先生,信和的張先生叫我來看你。”
“不錯,不錯,請裡面坐。”
請進客廳,胡雪巖請教名字,姓劉的名叫劉慶生。他就稱他“慶生兄”。
“慶生兄府上哪裡?”
“餘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巖很感興趣地說,“我去過。”
於是談餘姚的風物,由余姚談到寧波,再談回紹興,海闊天空,滔滔不絕,把劉慶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幾次拉回正題,動問有何見教,而胡雪巖總是敷衍一句,又把話扯了開去,倒像是長夜無聊,有意找個人來聽他講“山海經”似的。
劉慶生的困惑越來越深,而且有些懊惱,但他也是極堅忍的性格,胡雪巖與王有齡的一番遇合,當事人都從不跟別人談,但張胖子瞭解十之五六,閒談之中,加油加醬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巖是個神秘莫測的“大好佬”,劉慶生心裡在想:“找我來,必有所爲,倒偏要看看你說些什麼?”就由於這一轉念,他能夠忍耐了。
胡雪巖就是要考驗他的耐性。空話說了一個鐘頭,劉慶生毫無慍色,認爲滿意,第一關,實在也是最難的一關,算是過去了。
這才談到劉慶生的本行。胡雪巖是此中好手,借閒談作考問,出的題目都很難。劉慶生照實回答,大都不錯,第二關又算過去了。
“慶生兄,”他又問,“錢莊這一行,我離開得久了,不曉得現在城裡的同業,一共有多少家?”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這下才顯出劉慶生的本事,從上城數到下城,以兌換銀子、銅錢爲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號,一口氣報了出來,一個不缺。這份記性,連胡雪巖都自嘆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決定要用此人了,但是還不肯明說出來,“寶眷在杭州?”他問。
“都在餘姚。”劉慶生答。
“怎麼不接出來呢?”
“還沒有力量接家眷。”
“想來你已經討親了?”
“是的。”劉慶生說,“伢兒都有兩個了。”
“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爺孃都在堂。還有個兄弟,在蒙館裡讀書。”
“這樣說,連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夠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來。”劉慶生說,“在家鄉總比較好尋生路。”
“倘或說搬到杭州,一個月要多少開銷?”胡雪巖說,“不是說過苦日子,起碼吃飯嘛一葷一素,穿衣嘛一綢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過分。”
劉慶生笑道:“胡先生在說笑話了。”
“就當笑話講好了。你說說看!”
“照這樣子說,一個月開銷,十兩銀子怕都不夠。”
“這也不算多。”胡雪巖接着便說,“杭州城裡錢莊的大同行,馬上要變九家了。”
“喔!”劉慶生很注意地問,“還有一家要開出來?”
“不錯,馬上要開出來。”
“叫啥字號,開在哪裡?”
“字號還沒有定,也不知道開在哪裡。”
“這……這是怎麼回事?”
胡雪巖不答他的話,“慶生兄,”他問,“如果這家錢莊請你去做檔手,大源肯不肯放?”
“什麼?”劉慶生疑惑自己聽錯了,“胡先生請你再說一遍。”
這一次聽清楚了,卻又有些不大相信,細看胡雪巖的臉色,不像是在開玩笑,才知道自己的運氣來了。
“大源沒有不肯放的道理。我在那裡感情處得不錯,倘或有這樣的好機會,同事聽了也高興的。”
“那好!我請你,我請你做這家新開錢莊的檔手。”
“是胡先生自己要開錢莊?”劉慶生略有些訝異。
“老闆不是我,也好算是我,總之,一切我都可以做主。慶生兄,你說一個月至少要十兩銀子的開銷,一年就是一百二十兩,這樣,我送你二百兩銀子一年,年底另有花紅。你看如何?”
這還有什麼話說?但太慷慨了,卻又有些令人不信。胡雪巖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裡,告個便到裡面取了五十兩一錠的四錠銀子出來,放在他面前。
“這是今年四月到明年三月的,你先開了去。”
“不要,不要!”劉慶生激動不已,吵架似的把銀子在外推,“胡先生,你這樣子待人,說實話,我聽都沒有聽見過,銅錢銀子用得完,大家是一顆心,胡先生你吩咐好了,怎麼說怎麼好!”
他激動,胡雪巖卻冷靜,很懇切地說:“慶生兄,這二百兩頭,你今天一定要帶回去。錢是人的膽,你有這二百兩銀子在手裡,心思可以定了,腦筋也就活了,想個把主意,自然就會高明。”
“不是這話,不是這話——”
“你不必再客氣了,是你份內應得之財,客氣什麼?你不肯收,我反倒不便說話了。”
“好,好,這先不談。談正經!”
“對啊,談正經。”胡雪巖說,“你今天回去,最好就把在大源經手的事,料理料理清楚。第一樁要尋店面,房子要講究、漂亮,出腳要方便,地點一定要在上城。尋‘瓦搖頭’多看幾處,或買或典,看定了來告訴我。”
“是的。第二樁?”
“第二樁要尋夥計,你看中了就好了。”
“是。第三樁?”
“以後無非裝修門面,買木器之類,都是你辦,我不管。”
劉慶生想了想答道:“我曉得了!胡先生請你明天立個一千兩的摺子,把圖章交給我,隨時好支用。”
“不錯!你替我寫張條子,給信和的張先生。請他墊支一千兩,立個摺子。”
這又是考一考他的文墨。劉慶生倒也應付裕如,把條子寫好,胡雪巖看過不錯,便畫了花押,連同那二百兩現銀,一起讓劉慶生帶了回去。
劉慶生是就在這一夕談中,完全爲胡雪巖降服了。他本來一個人住在店裡,這夜爲了有許多事要籌劃,特意到客棧去投宿,找了間清靜客房,問櫃上借了副筆硯,討兩張“尺白紙”,一個人在油燈下把自己該做的事,一條一條記下來。等到寫完,雞都叫了。
和衣躺了一會,天亮起身,雖然睡得極少,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提了銀包,直回大源。同事見他一夜不回來,都道他狎妓去了,紛紛拿他取笑。劉慶生的爲人,內方外圓,笑笑不響,動手料理自己經手的賬目,一把算盤打得飛快,到日中都已結算清楚。吃過午飯,說要去收賬,出店去替胡雪巖辦事。
第一件就是尋房子,這要請教“瓦搖頭”。到了“茶會”上尋着熟人,說了自己所要的房子的格局,附帶有個條件,要在“錢莊”附近,替他租一所小小的住屋,劉慶生的打算是要把家眷接了來,住得離錢莊近了,隨時可以到店裡去照應。
約定了聽回話的時間,然後要去尋夥計,人來人往,總要有個起坐聯絡的地方,離開大源他得有個住處,好得手裡有二百兩銀子在,劉慶生決定去借客棧,包了一座小院子,共有三個房間,論月計算。接着到“薦頭行”去挑了個老實勤快的“打雜”,當天就叫他到客棧來上工。
看看天快黑了,大源的檔手孫德慶已經回家。劉慶生辦了四樣很精緻的水禮,登門拜訪。
“噢!”孫德慶大惑不解,“無緣無故來送禮,這是啥緣故?”
“我有件事,要請孫先生栽培。”
“我曉得,我曉得!”孫德慶搶着道,“我已經跟東家說過了,一過了節就要加你工錢。你何必還要破費?慶生,掙錢不容易,這份禮起碼值四兩銀子,你兩個月的工錢,何苦?”
他完全弄錯了!但這番好意,反使得劉慶生難以啓齒,笑一笑答道:“看來我要替孫先生和老闆賠不是了!”
“怎麼?”孫德慶一驚,“你闖了什麼禍?是不是吃進了倒賬?”
“不是!”他把隨身所帶的賬簿,往孫德慶面前一放,“賬都結清楚了,沒有一筆賬收不到的。孫先生,我要走了。”
“走到哪裡去?”
“說出來孫先生一定替我高興,有個朋友要弄個號子,叫我去做檔手。”
“唷!恭喜,恭喜!”孫德慶換了副懷疑的面孔又說,“不過,你倒說說看,是怎麼樣一個朋友?何以事先一點風聲都不露?”
“我也是昨天才撞着這麼個難得的機會。”劉慶生說,“有個人,孫先生總曉得:胡雪巖!”
“是從前信和的那個胡雪巖?他是你的新東家?”
聽到“新東家”三字,可知孫德慶已經答應了,劉慶生寬心大放,笑嘻嘻地答道:“大概是的。”
“這就不對了!東家就是東家,什麼大概小概?胡雪巖這個人,我也見過,眉毛一動,就是一計。我看——”孫德慶終於很率直地說了出來,“有點不大靠得住!”
“靠得住。”劉慶生說,“真的靠不住,我再回來,孫先生像我的長輩一樣,也不會笑我。”
這兩句話很動聽,孫德慶點點頭:“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你一出去就做檔手,也是大源的面子,但願不出笑話。如果真的靠不住,你千萬要當心,早早滑腳,還是回大源來。”
過去也有過虛設錢莊,吸進了存款,一倒了事的騙局。孫德慶“千萬要當心”的警告,就是怕有此一着,將來“東家”逃走,做檔手的要吃官司。這是絕不會有的事,但說這話總是一番好意。劉慶生本來還想表示,等錢莊開出來,跟大源做個“聯號”,現在當然也不必送這個秋波。答應一聲:“我一定聽孫先生的話。”隨後便告辭了。
離了孫家,來到胡家,他把這一天的經過,扼要報告了胡雪巖。聽說他在客棧裡包了一個院子,胡雪巖就知道他做事是放得開手的,原來還怕他拘謹,才具不夠開展,現在連這最後一層顧慮也消除了。
“好的,你儘管去做。該你做主的,儘管做主,不必問我。”
“有件事,一定要胡先生自己做主。”劉慶生問道,“字號不知道定了沒有?定了要請人去寫,好做招牌。”
“對,這倒是要緊的。不過,我也還要去請教高明,明天告訴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