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場中
上海縣城築於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備倭”的,城周九里,城牆高二丈四尺;大小六個城門,東南西北四門,名爲朝宗、跨海、儀風、晏海;另外有寶帶、朝陽兩門,俗稱小東門、小南門。他們的船就泊在小東門外。
船剛到就有人在碼頭上招手,立在船頭上的尤老五,也報以手勢。跳板還不曾搭妥,那人已三腳兩步,走上船來,身手矯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過慣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問他,“都預備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門高升棧留了屋子,三多堂也關照過了,轎子在碼頭上。”
“好,你到碼頭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隨即回到艙中。胡雪巖正在跟張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棧,先幹什麼,後幹什麼。兩個人對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當。
等尤老五一出現,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訴胡雪巖,已預先派了人來招呼,一切都有預備,不勞大家費心,同時聲明,上海縣屬於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應,都由他“辦差”。
“這怎麼敢當?”胡雪巖說,“尤其是‘辦差’兩個字,五哥,你是在罵人了!”
尤老五笑笑不響,然後問道:“爺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誤工夫了。”
於是,連王有齡在一起,都上了岸,碼頭上已經有幾頂藍呢轎子停在那裡。五口通商不過十年的工夫,上海已變得很奢華了,服飾僭越,更不當回事,所以除卻王有齡,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藍呢大轎。
轎子進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棧,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寫的是“仕宦行臺”,小的便寫“安寓客商”。高升棧自然是仕宦行臺,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間房,十分寬敞乾淨。這時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頓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巖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老爺爲人是不是很方正?”
這話很難回答,胡雪巖便這樣答道:“五哥,你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先說來我聽聽。”
“是這樣,我先替大家接風,飯後逛逛邑廟——錢業公所在邑廟後花園,張老闆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請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爺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來如此!胡雪巖心想,看樣子王有齡也是個風流人物,不過涉足花叢,有玷官常,這非要問他本人不可。
“時候也還早。”尤老五又說,“或者我們先去吃了飯,等下在邑廟吃茶的時候再說。”
“對,對!就這樣。”
尤老五替他們接風的地方,是上海城內第一家本幫館子,在小東門內邑廟前花草濱桂圓弄,實在是館驛弄。王有齡先就說過,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辭謝,因此尤老五點了本幫菜,糟鉢頭、禿肺、卷菜之類,味極濃腴,而正當“飢者易爲食”之時,所以也不嫌膩了。
飯後去逛邑廟,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邑廟就是城隍廟——城隍這位尊神起於北齊,原是由秦漢的社神轉化來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帶纔有,不知是東南人文薈萃之區哪個聰明人想出來的好法子,賦予城隍以一種明確的身份:它是陰間的地方官,都城隍等於巡撫,縣城隍便是縣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辦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個最後申訴的地方。縣官也承認本地有這麼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這位陰世的縣官似乎也管着陽世的縣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憚。有部教人如何做地方官的《福惠全書》,就曾寫明:縣官蒞境,“於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廟齋宿”,一則是禮貌上的拜訪,先打個招呼,“請多多包涵”,再則是在夢中請教,本地有哪些魚肉鄉里的土豪劣紳,或者懸而未結的冤案,內幕如何之類。
城隍不歸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選出來的,就如陽世的選賢與能一般,選城隍是“聰明正直之謂神”,不正直不願爲老百姓伸冤,不聰明則不能爲老百姓伸冤。上海縣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選的,他是東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蘇州城隍春申君黃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蘇州人請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選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當到“福建行省郎中”,因爲天下大亂,羣雄並起,棄官避難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徵辟至朝,授官侍讀學士,外放隴州知州,告老以後,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後屢顯靈蹟,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選他來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廟跟開封的大相國寺一樣,是個有吃有玩的鬧市,一進頭山門,兩旁都是雜貨鋪;二山門正中是個戲臺,臺下就是通路,過道兩旁是賣桂花糖粥、酒釀圓子等等的小吃攤。戲臺前面是個極大的廣場,西廊是刻字鋪,東廊有家茶店,是上海縣衙門書辦、皁隸的“茶會”,老百姓打官司、託人情都在這裡接頭。
再往北就是城隍廟的大殿了,兩旁石壁拱立四個石皁隸,相傳是海上飄來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舊屬,特地浮東海而來,投奔故主。
一進殿門,面對城隍的門楣上懸一把大算盤,兩旁八個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這是給燒香出殿的人的“臨別贈言”。正對大算盤,丈許高的神像上面有塊匾,題作“金山神主”,是爲上海縣城隍的正式尊號。再進去就是後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寢宮就在西面,寂寂深閨,在她生日那天亦許凡夫俗子瞻仰。
城隍廟的好玩,是在廟後有座豫園,爲上海城內第一名園,原是明朝嘉靖年間,當過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產業,明末大亂自然廢圮,乾隆中葉,正值全盛,海內富麗無比,本地人爲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個公餘遊憩之地,特地集資向潘氏後裔買下這個廢園,重新修建,歷時二十餘年,花了鉅萬的銀子,方始完工。因爲地處廟的西北,所以名爲西園,而廟東原有個東園,俗稱“城隍廟後花園”。
東園每年由錢莊同業保養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蘭雅集”纔開放。豫園卻是終年洞開,裡面有好幾家茶店,還有極大的一座書廳。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稱“桂花廳”的清芬堂喝茶。這天有人在鬥鳥,其中頗多尤老五的“弟兄”,走來殷殷致意,請他“下場去玩”,這就像鬥蟋蟀一樣,可以博彩,輸贏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吳兩委員和張胖子請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巖好跟王有齡說私話。
“雪公!”他意態閒豫地問道,“今天晚上,逢場作戲,可有興致?”
王有齡只當要他打牌,搖搖頭說:“你們照常玩吧!我對賭錢不內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王有齡懂了,竹是竹牌,花則不用說,當然是“倡條冶葉恣留連,飄蕩輕於花上絮”,便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話,雋妙得很!”
兩人交情雖深,結伴作狎邪遊的話,卻還是第一次談到。王有齡年紀長些,又去不了一個“官”字的念頭,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這樣不着邊際的答覆。胡雪巖熟透人情,自然瞭解,知道他心裡有些活動,但跟周、吳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見得願意,就是願意也未見得有樂趣。
這樣一想,胡雪巖另有了計較,暫時不響,只談公事,決定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齡去拜客,胡雪巖、張胖子會同尤老五去借款。
“還有件要緊事,”王有齡說,“黃撫臺要匯到福建的那兩萬銀子,得趕緊替他辦妥。”
“我知道。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會弄妥當,你不必操心。”說着,便站起身來。
尤老五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角色,見胡雪巖一站起身來,便藉故離座,兩人會合在一起,低聲密語,作了安排。
這天夜裡,杭州來的人,便分作各不相關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個人,由尤老五派了個小弟兄陪他各處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王有齡,換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鏡放在手邊,在船上看書坐等。
天剛剛黑,胡雪巖從三多堂溜了出來,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轎到了小東門外碼頭上,把王有齡接了出來。陪伴的人吩咐轎伕:“梅家弄。”
梅家弄地方相當偏僻,但曲徑通幽,別有佳趣。等轎子擡到,領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庫門上,輕叩銅環,隨即便有人來開門。應接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說得一口極好聽的蘇州話。到了客廳裡燈光亮處,王有齡從墨晶眼鏡裡望出去,才發覺這個婦人,秋娘老去,風範猶存。再看客廳裡的陳設,佈置得楚楚有致,着實不俗,心裡便很舒服。
“三阿姨!”領路的人爲“本家”介紹,“王老爺,胡老爺,都是貴客,格外招呼!”
三阿姨喏喏連聲,神色間不僅馴順,而且帶着些畏憚的意味。等領路的人告辭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齡和胡雪巖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個“客套”,這個套子講完,便了解了來客的身份。當然,她知道的是他們的假身份——王老爺和胡老爺都是杭州來的鄉紳。
擺上果盤獻過茶,三阿姨向裡喊道:“大阿囡,來見見王老爺跟胡老爺!”
湖色夾紗門簾一掀,閃出來一個麗人。王有齡一見,雙眼便是一亮,隨手把墨晶眼鏡取了下來,盯着風擺柳似的走過來的阿囡,仔細打量。她穿一件雨過天青的綢夾襖,雖然也是高高聳起的元寶領,腰身卻做得極緊,把嫋娜身段都顯了出來,下面沒有穿裙,是一條玄色夾褲,鑲着西洋來的極寬的彩色花邊。臉上薄施脂粉,頭卻梳得又黑又亮,髻上插一支翠鑲金挖耳,此外別無首飾,在這樣的人家,這就算是極素淨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發看得清楚,是一張介乎“鵝蛋”與“瓜子”之間的長隆臉,生得極好的一雙眼睛,就如西洋來的閃光緞一般,顧盼之間,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長長的睫毛,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態,而且正當花信年華,就如秋月將滿,春花方盛,令人一見便覺不可錯過。
她一面含着笑,一面照着阿姨的指點,大大方方地招呼了貴客。然後說道:“兩位老爺,請到房間裡坐吧!”
到了裡面,又別有一番風光,看不出是風塵人家,卻像知書識字的大家小姐的閨房:紅木的傢俱以外,還有一架書,牆上掛着字畫,有戴熙的山水和鄧石如的隸書,都是近時的名家。多寶架上陳設着許多小擺飾,一具形制極其新奇的銅香爐正燒着香,青煙嫋嫋,似蘭似麝,觸鼻心蕩。
“王老爺請用茶!”她把蓋碗茶捧到王有齡面前,隨手在果盤裡抓了幾顆松仁,兩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王有齡脣邊。
王有齡真想連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到底不曾,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問道:“大阿囡,你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畹香。”
“哪兩個字?”
“滋蘭九畹的畹,王者之香的香。”
“好文雅的談吐!”王有齡又問,“畹香,你跟誰讀的書?”
“讀啥個書,讀過書會落到這種地方來?”說着,略帶悽楚地笑了笑。
王有齡卻不知道這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頓時起了紅粉飄零的憐
惜,握着她的手,彷彿有無窮感慨不知從何說起似的。
胡雪巖看看已經入港了,便站起身來喊道:“雪公,我要告辭了。”
“慢慢,慢慢!”王有齡招着手說:“坐一會再說。”
“不必了。”胡雪巖一意想躲開,好讓他們溫存,所以站起來就走,“回頭我再來。”
“畹香!我看胡老爺在生你的氣。”
聽這一說,胡雪巖便站住了腳,畹香上來拉住他說:“胡老爺,可曾聽見王老爺的話?你請坐下來,陪陪我們這位老爺,要走也還早。”
“我們、你們的,好親熱!”胡雪巖打趣她說,“現在你留我,回頭叫我也走不了,在這裡‘借幹鋪’!”
“什麼‘幹鋪’、‘溼鋪’,我不懂!”畹香一面說,一面眼瞟着王有齡,卻又立即把視線閃開。
那送秋波的韻味,在王有齡還是初次領略,真有飄飄欲仙之感。“今宵不可無酒!”他用徵詢的眼光看着胡雪巖,意思問他這裡可有“吃花酒”的規矩。
胡雪巖還不曾開口,畹香急忙答道:“已經在預備。要不要先用些點心?”說着,不等答話,便掀簾出門,大概是到廚房催問去了。
“想不到有這麼個雅緻的地方!”王有齡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滿意地說。
“雪公!”胡雪巖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麼呢?”
“不看見畹香的神氣嗎?已經遞了話過來,要留你在這裡住了。”
“哪一句話?”
“‘要走也還早’。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嗎?”
想一想果然!王有齡倒有些躊躇了。
“我看這樣,還是我早些走。”胡雪巖爲他策劃,“好在我從三多堂出來的時候,只說要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見的親戚,回頭我就對他們說,你的親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王有齡大爲高興,連連點頭:“就這樣。我是有個表兄在上海,姓樑。”
話剛說完,三阿姨已經帶着“大小姐”端了托盤進來,一面鋪設席面,一面問貴客喝什麼酒,又謙虛家廚簡陋,沒有好吃的東西款客,應酬得八面玲瓏。
四樣極精緻的冷葷碟子搬上桌,酒也燙了來了,卻少了一個最主要的人,胡雪巖便問:“畹香呢?”
“來了!”外面答應着,隨即看見畹香提着一小鍋紅棗百合蓮子湯進門,說是她親手煮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王有齡嘴裡,特別香甜。
吃罷點心再喝酒。畹香不斷替他們斟酒佈菜,不然就是側過身子去,伸手讓王有齡握着,靜靜地聽胡雪巖說話。看這樣子,他覺得實在不必再坐下去,找個適當的時機,說是還要回三多堂,又約定明天上午親自來接王有齡,然後就走了。
一走出門,心念一動,不回三多堂回到船上,在碼頭上喊了一聲,船家從後艙探頭出來,詫異地問道:“咦!胡老爺一個人?”
“我陪王大老爺去看他表親,多年不見,有一夜好談,今天大概不回來了。”胡雪巖踏上船頭,這樣回答,又說,“其餘的都在三多堂吃酒。我身子不爽,還是回來早早睡覺。”
“胡老爺可曾用過飯?怕各位老爺要宵夜,我叫我女人燉了粥在那裡。”
“這不錯!我來碗粥,弄點清淡小菜來。”
船家答應着,回到後梢。胡雪巖一個人走入艙中,只見自己鋪上,枕套被單都已換過,地板桌椅擦得纖塵不染,桌上一盞洋燈,玻璃罩子也拭得極亮,幾本閒書疊得整整齊齊。等坐定了,隱隱覺得香氣襲人,四下一看,在枕頭旁邊發現一串珠蘭,拿起來仔細玩賞,穿珠蘭的細銅絲上似有油漬,細想一想明白了,必是阿珠頭上的桂花油。
阿珠頭上戴的花,怎麼會在自己枕頭旁邊發現?這是個很有趣的謎。正在獨自玩味,簾鉤一響,阿珠來了。
“我沒有泡蓋碗茶。”她也不加稱呼,沒頭沒腦地說,“你的茶癮大,我索性用茶壺泡了。”
胡雪巖先不答,恣意凝視着,見她雙眼惺忪,右頰上一片紅暈,便問:“你剛從牀上起來?”
“嗯!”阿珠一面替他倒茶,一面嬌慵地笑道,“不曉得怎麼的,一天都是倦得要命。”
“這有個名堂,叫做春困。你有沒有做春夢?”
“做夢就是做夢。”阿珠嗔道,“什麼叫春夢?一個你,一個張胖子,說話總是帶骨頭。不過——”她不說下去了。
“怎麼樣?”
“總算比什麼周老爺、吳老爺好些。動手動腳的,真討厭。”
“多承你誇獎。”胡雪巖問道,“這串珠蘭是不是你的?”
“啊!”她把雙眼張得好大,“怎麼會在你手裡?”
“在我枕頭旁邊找到的。我就不懂了,是不是特意送我的?”
“哪個要送你?”阿珠彷彿受了冤屈似的分辯,“下半天收拾房間,累了,在你鋪上打了箇中覺,大概那時候遺落下來的。”
“虧得我回來看見,不然不得了!”
“怎麼?”她不服氣地問,“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倒真不在乎!”胡雪巖笑道,“你想想看,你頭上戴的花,會在我枕頭旁邊發現,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樣想?”
“我不曉得。總歸不會有好話!”
“在我來說是好話。”
“什麼話?”
“你過來,我告訴你!”等阿珠走過去,他低聲笑道,“別人是這樣想,你一定跟我同牀共枕過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滿臉通紅,咬着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勁用得太大,還是胡雪巖就勢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懷裡。
“看你還打不打人?”胡雪巖攬着她的腰說。
“放手,放手!”阿珠這樣低聲吆喝了兩句,腰也扭了兩下,卻不是怎麼使勁掙扎,胡雪巖便不肯放手,只把她扶了在鋪上並坐。
“今天沒有人,我可不肯放你過門了。”
“你敢!”阿珠瞪着眼,又說,“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們纔不來管你的閒事。”
話還沒有說完,聽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問一問胡老爺要不要燙酒?”
她慌忙跳起身來,胡雪巖一把沒有拉住,她已跑到了艙門口,答應一聲,轉臉問道:“要不要吃酒?”
“你過來!我跟你說。”
“我不來!我又不聾,你在那裡,我聽得見。”
“本來有些頭痛,不想吃,現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來就是裝病!賊頭賊腦不知道想做什麼。”
說完,她掀簾走了出去,不久便端來了酒菜,安設杯筷。胡雪巖要她陪着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離開,倚着艙門,咬着嘴脣,拉過她那條長辮子的辮梢來玩弄着。
胡雪巖一面喝酒,一面看她,看一看,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樂。於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麼?”她問。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要到什麼時候?”
“總有那麼一天!你自己會曉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要說就痛痛快快說!”
胡雪巖把她的話,稍爲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說:“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談得完的,你這樣子,也不像談正經話的神氣。反正又沒有外人,難得有個談天的機會,你坐下來聽我說!”
“坐就坐!”她彷彿壯自己的膽似的,又加了一句,“怕什麼!”
等她坐了下來,胡雪巖問道:“你今年十幾?”
“問這個做啥?”
“咦!談天嘛本來就是海闊天空,什麼話都可以談的。你不肯說,我說,我今年三十一歲。”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問你的年紀。”
“說說也不要緊。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麼?”她又有些詫異,又有些不大高興,“胡說八道!你從哪裡看出我二十六?無緣無故給人加了十歲!難道我真的生得那樣子老相?”
“這樣說你是十六?”胡雪巖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計:“你們這些做官的,真壞!詭計多端,時時刻刻都要防備。”她使勁搖着頭,大有不勝寒心之意,“真難!一不小心,就要上當。”
“不是我壞,是你不老實!”說着,胡雪巖便挾了塊茶油魚乾送到她嘴邊。
“我不要!”阿珠把頭偏了過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故意不領他的情。
“你嚐嚐看,變味的魚乾也拿來我吃!”他氣鼓鼓地把魚乾往碟子裡一扔。
她又上當了,取他的筷子側過頭來,挾着魚乾剛送到嘴裡,胡雪巖便變了樣子,浮起一臉頑皮而略帶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氣,又覺得別有滋味,故意嘟着嘴撒嬌。於是胡雪巖笑道:“阿珠,我勸你趁早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不然,我隨便耍個花腔,就教你‘缸尖上跑馬,團團轉’!”
這是句無錫諺語,他學得不像,怪聲怪氣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說:“不要現世了!”接着便也說了這一句諺語,字正腔圓,果然是道地的無錫話。
“阿珠!怎麼你平時說話,是湖州口音?”
“我本來就是無錫人嘛!”
“如何變了我們浙江人?”
“‘六月裡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阿珠搖搖頭有些不大愛說似的。
胡雪巖就是要打聽她的身世,怎肯放過,軟語央求了一兩句,她到底說了出來,聲音放得極低,怕她父母聽見,她談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應該很長,但在阿珠嘴裡變短了,她娘是書香人家小姐,家住河岸,自己有條船,探親訪友,上墳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張,年紀輕就叫他小張。小姐看中了他爲人老實,兩下有了私情,懷了阿珠在腹中。這件事鬧出來不得了,兩個人私下商議,不如雙雙遠走高飛。小張爲人老實,不願“小姐”帶她家一草一木,弄上個拐帶捲逃的名聲,但還是拿了她家樣東西,就是那條船。
越過太湖就是吳興,風波涉險,原非得已,只防着她家會沿運河追了下來。事後打聽,他們的路走對了。她從此沒有回過無錫,水上生涯只是吳興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來有十五年了。
講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孃的私情,所以阿珠臉上一陣陣紅,忸怩萬狀,好不容易講完了,長長透口氣,腰也直了,臉也揚了,真正是如釋重負。
“怪不得!”胡雪巖倒是一臉肅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這麼個討人歡喜的女兒。”
原是句不算什麼的讚語,阿珠卻把“討人歡喜”這四個字,聽得特別分明,消褪的紅暈頓時又泛了上來。
“你爹孃就是你一個?”
“原有個弟弟,五歲那年糟蹋了。”
“這一說,你爹孃要靠你養老?”
阿珠不答,臉色不大好看。談起這件事她心裡就煩,她爹孃商量過她的親事,有好幾個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贅一個
同行,娶她,也“娶”了這條船。
阿珠從小嬌生慣養,而且因爲她孃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氣質教養,也與別家船上閨女各別,加以她爹的這條“無錫快”,設備精緻,招待周到,烹調尤其出名,歷來的主顧,都是仕宦富家,阿珠從小便把眼界擡得高了,不願嫁個赤腳搖櫓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孃一提到此,她總是板起了臉,臉上繃得一絲皺紋找不出,彷彿拿刀都砍不進去似的。
去年,有天晚上無意間聽得她爹孃在計議:“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樣。”她爹說,“日子過來快得很,耽誤不得了!”
她娘不響,好半天才嘆口氣說:“唉!高不成,低不就。”
“也由不得她!照她的意思,最好嫁個少年公子,做現成少奶奶。這不是癡心妄想?”
一聽到這裡,阿珠便忍不住淌眼淚,一則氣她爹爹冤枉她,她從未這樣想過,再則氣她爹爹,把她看得這等不值錢,就做了少奶奶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又不是想做皇后娘娘,如何說是“癡心妄想”?
“若要享福,除非替人做小。”
“那怎麼可以?”她娘說,“就是阿珠肯,我也不肯。”
“我也不肯。”她爹立刻接口,“看起來還是尋個老老實實的人,苦就苦一點,總是一夫一妻。”
“阿珠吃不來苦!”
“不是阿珠吃不來苦,是你怕她吃苦。”
“也不是這話,總要有指望,有出息。我幫你搖了一輩子的船,現在叫阿珠也是這樣,你想想看,你對不對得起我們母女?”
話說得很重,她爹不做聲,似乎內疚於心,無話可答。
“我在想,最好有那麼個窮讀書人,”她孃的聲音緩和了,“人品好,肯上進,把阿珠嫁了他。”
“好了,好了!”她爹不耐煩地打斷,“下面我替你說,那個窮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刻苦用功,後來考中狀元,阿珠做了一品夫人。你真是聽‘小書’聽入迷了!”
“也不見得沒有這樣的事!也不要中狀元,阿珠做了秀才娘子就蠻好了。”
“你好他不好!男的發達了,就要嫌阿珠了。‘陳世美不認前妻’,‘趙五娘吃糠’,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到那時候,你替阿珠哭都來不及!”
受了丈夫一頓排揎,阿珠的娘只是嘆氣不語。一會兒夫婦倆鼾聲漸起,阿珠卻是一夜都不曾睡着,至今提起自己的終身,心裡便是一個疙瘩。
不管胡雪巖如何機警過人,也猜不透她的心事,見她凝眸不語,便又催問:“咦,怎麼不說話?”
阿珠正一腔幽怨,無處發泄,恰好把氣出在他頭上,惡狠狠地搶白:“沒有什麼好說的!”
胡雪巖一愣,不知她爲什麼發這麼大的火。但他並未生氣,只覺得有些好笑。
她卻是發過脾氣,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不說別的,只說對客人這個樣子,叫爹孃發覺了便非捱罵不可。但也不願認錯,拿起酒壺替胡雪巖斟滿,用動作來表示她的歉意。
這下胡雪巖明白了,必是自己這句話觸犯了她的心境,應該安慰安慰她。於是他捏住了她的手,她也感覺得出來,這不是輕薄的撫慰,便讓他去。
“阿珠!”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心裡有委屈。做人就是這樣,‘不如意事常八九’,有些委屈連自己父母都不好說,真正叫‘有苦難言’。”
一句話不曾完,阿珠的熱淚滾滾而下。她覺得他每一個字都打入自己的心坎,“有苦難言”,而居然有個人不必她說就知道她的苦楚,那份又酸又甜的痛快滋味,是她從未經驗過的。就這一下,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踏實了,有地方安頓了。
胡雪巖一看這情形,不免驚異,也有些不安,不知她到底有什麼隱痛,竟至如此,一時愣在那裡,無法開口。阿珠卻不曾看見他發傻的神情,從腋下衣紐上取下一塊手絹在抹眼淚。那梨花帶雨的韻致,着實惹人憐愛,胡雪巖越發動心了。
“阿珠!”他說,“心裡有事,何妨跟我說,說出來也舒服些。”
她的心事怎能說得出口?好半天才答了句:“生來苦命!”
什麼叫“生來苦命”?胡雪巖心裡在想,阿珠雖是蓬門碧玉,父母一樣把她當做掌上明珠,比起那些大家的庶出子女,處處受人歧視,不知要強多少倍。那麼苦在何處呢?莫非——
“我知道了。”他想到就說,“大概你爹孃從小把你許了人,那家人家不中你的意?”
“不是,不是!”她急急分辯,靈機一動,就勢有所透露,“你只猜到一半!”
“喔!現在正在談親事?”
阿珠沒有表示,微微把頭低着,顯然是默認了。
“是怎麼樣的一家人家?怎的不中你的意?”
“唉!”她不耐煩地說,“不要去講它了。”
“好!不談這些,談別的。”
他那有力的語氣,就像快刀斬亂麻,把阿珠的心事一下割斷拋開,於是她一顆心都在他身上了。
“你也不要老是問我。”她說,“也談談你自己的情形。”
“從何談起?”胡雪巖笑道,“我也不曉得你喜歡聽哪些話,談公事你又不懂。”
“哪個跟你談公事?”
這就是要談私事。他心裡在想,她不知是打着什麼主意?且先探明瞭再作計較。
“這樣好了,你問,我答,”他說,“我一定說老實話。”
阿珠想問他家裡有些什麼人,娶了親沒有。這實在不用問的,當然娶了親。那麼太太賢惠不賢惠?這又是不用問的,賢惠又如何,不賢惠又如何?反正就自己願意跟他,爹孃也不會答應。
她這時又想到那天張胖子跟她開玩笑的話,說“進了胡家的門,自然要替胡老太太、胡太太磕頭”,這不是明明已經娶了親?就不知道有小孩沒有?
轉念到此,阿珠忽生異想,如果沒有小孩,那就好想辦法了。尤其是有老太太在堂,急於想抱孫子,而媳婦的肚皮不爭氣,老人家便會出面說話,要替兒子再娶一房。“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這個理由光明正大,哪怕媳婦心裡萬分不願,也只好忍氣吞聲。
至於娶了去,如果不願意同住,不妨另立門戶,“兩頭大”,原有這個規矩。當然,這一來胡雪巖的開銷要增加,但也顧不得他了。
就這一轉念間,阿珠打定了主意,如果胡雪巖願意,就是“兩頭大”,另外租房子,把爹孃搬了一起去住。不願意就拉倒!
於是她的臉色開朗了,定一定心,老一老面皮,裝作閒談似的問道:“胡老爺,你有幾個小寶寶?”
“兩個。”
聽說有兩個,阿珠的心便一冷了,“都是少爺?”她又問。
“什麼‘少爺’?女伢兒!”
“噢!”阿珠笑了,“兩位千金小姐!”
“阿珠!”胡雪巖喝着酒,信口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隨便談嘛!你不是說,‘談天嘛,海闊天空隨便什麼都可以談的’。”阿珠接着又問:“老太太呢,今年高壽?”
“快六十了。”
她想問:想不想抱孫子?不過這句話問出來未免太露骨,所以躊躇着不開口。
胡雪巖察言觀色,又想起上個月杭州城隍山的李鐵口,說他要交桃花運的話,看來果然是“鐵口”!但是他也有警惕,看阿珠是個癡情的人,除非自己有打算,倘或想偷個嘴,事後丟開,一定辦不到,癡情女子負心漢,纏到後來,兩敗俱傷。不可造次!
爲了這個瞭解,他就越發沉着了。而他越沉着,她越沉不住氣,想了又想,問出一句話來:“兩位小姐幾歲了?”
“一個六歲,一個五歲。”
“胡太太以後沒有喜信?”
“沒有。”胡雪巖搖搖頭,又加了一句,“一直沒有。”
“‘先開花,後結子’,老太太總歸有孫子抱的。”
這是句試探的話,胡雪巖聽得懂。自己的態度如何,便要在此刻表明了,只要說一句:“不錯,大家都這麼說,我也相信。”就可以封住阿珠的嘴。但是,他不願意這麼說。
那麼怎麼說呢?正在躊躇,聽得岸上有人聲,聲音似乎熟悉,大概是在三多堂吃花酒的人回來了,兩個人便都側耳靜聽。
果然,聽得那庶務在呼:“喂,船老大!搭跳板。”
“張胖子他們回來了!”阿珠慌忙起身離去。
第一個上船的是張胖子,一看胡雪巖引酒獨斟,陶然自得,大爲詫異,“咦!”他問,“你怎麼不到三多堂來?我以爲你一直跟王大老爺在一起。”
接着周、吳二人跟踵而至,都已喝得醉醺醺,說話的舌頭都大了。胡雪巖就把預先想好的一套假話搬出來,瞞過了王有齡的行蹤,然後回答張胖子的話:“我本來要回到三多堂去的。想想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你們各位儘量敞開來玩,不妨我一個人來仔細籌劃一下,這樣纔不耽誤正經!”
“夠朋友!”周委員一面打着酒嗝兒,一面翹起大拇指說,“雪巖兄是好朋友,夠意思!有什麼爲難的地方,我替你出頭。知恩當報,我們來!是不是?老吳!”
說着,他又拍自己的胸脯,又拍吳委員的肩膀。等阿珠送熱茶進來,又拉住她的手,醉言醉語,說些瘋話。阿珠哭笑不得,只不斷瞟着胡雪巖,那眼色又似求援,又似求取諒解,好像在說:不是我輕狂,實在是拿這兩個醉鬼沒有法子!
好不容易把周、吳二人弄到前面那條船上去安置,剩下胡雪巖與張胖子,才得清清靜靜談話。張胖子報告了吃花酒的經過,形容尤老五是如何竭誠招待,而周、吳是如何醜態百出,把站在一旁的阿珠,聽得“格格”地笑個不住。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張胖子問到胡雪巖身上。
“好久了。”他信口答說。
“好久了?”張胖子轉臉去看阿珠。
阿珠心虛,急忙溜走。這一下張胖子心裡越發有數,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着胡雪巖含笑不語的神情,他也詭秘地笑了。
“你笑什麼?”
“我笑周委員跟吳委員。”張胖子說,“這兩個人一路來都在阿珠身上打主意。誰知道‘會偷嘴的貓不叫’!”
“不要瞎說!”胡雪巖指指外面,“當心她聽見。”
“那麼,你說老實話。”張胖子把顆亮光光的頭伸過去,壓低了嗓子問,“偷上手沒有?”
“沒——有!”胡雪巖拉長了聲音,“哪有這回事?”
“那麼你們談了些什麼呢?”
“隨便談閒天,談過就丟開,哪記得這許多?”胡雪巖正一正臉色,“閒話少說,今天你跟尤老五談了正經沒有?”
“對了,我正要告訴你。我已經跟他說好了,明天一起出帖子,請‘三大’的檔手吃飯,請你作陪。放款的事,就在席面上談。”
“好的。”胡雪巖又說,“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談。不過……”
“咦!”張胖子慣會大驚小怪,睜大眼睛問,“怎麼不說下去?”
話到口邊,終又咽住,是胡雪巖警覺到張胖子嘴快,黃宗漢的那兩萬銀子,如果託他去匯撥,一定會泄漏出去。不如明天找尤老五商量,比較靠得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