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慢慢冷靜下來以後,我走過去抱住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我並不懷疑程公子對我感情全都是假的,即使最初他的抱有目的的,但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我未嘗沒有感受到他的真心實意。他從未給我過什麼情深意重的海誓山盟,但他爲我做的一切,應該不全是爲着利益。
哪怕是爲季雨薇復仇這件事,我並不認爲他這麼傾盡全力不計後果地,只是爲了給一個曾經給過他影響的年輕實習老師討還公道。
誰也不是聖人,他做的這一切,或許都有着因果關係,但一定還是各方面加在一起纔會有的結果。我和程公子已經走到這一步,我不想爲了這個而繼續折騰。已經二十年了,即使我從未見過那封信,它也依然是靜靜存在於時間和空間之中的,並不因爲我不知道,就改變什麼。
程公子抽菸的動作終於停止了,把指間的半支菸按到菸灰缸裡,然後伸手回抱了我。
我的臉埋在他胸口,悶悶地說道:“那些苦難並不是我親身經歷的,可現在,全都疊加在了我身上,並且不斷地影響我身邊的每個人,和我的路。”
如果是十六歲的孟遙,也許會因爲他一開始就對我抱有目的而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他,十六歲的孟遙不需要這樣一份摻雜了太多雜質和利益糾葛的愛情。
但現在,我有那麼一點慶幸。我是因爲有利用價值,所以才能得到被愛惜被保護的機會。
我並沒有那麼在意,程公子愛的到底是我還是凌家的女兒,因爲我在他面前從來都沒有資格談什麼平等,他願意對我好,願意給予,我就只能卑微地接受。可是我卻在意,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他會不會在權衡之後放棄。
我從不想考驗我的愛情,因爲在利益面前,愛情總會顯得太過於單薄。
他愛我,一半是因爲愛孟遙這個人,另一半是因爲愛身爲凌家女兒的孟遙。如果想要保住這份愛,那麼我只能讓自己在凌家站得更穩當一點,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真正的凌家女兒。
其實我不恨龍三爺,雖然之前對於他鞭打我這件事存着不小的怨憤和委屈,可是當我慢慢察覺到他的苦衷,我並不恨他。也許他愛過季雨薇,可是在這一切都發生了以後,我並不認爲他必須像一個衝動的情人。
我做事會更簡單直接一點,我纔不會考慮那麼多,只要我有這個能力,我就會按照我的意願去復仇,去做我想做的事。但我同樣也能理解龍三爺在權衡再三以後做出的選擇。
“遙遙,”他忽然摸着我的臉,問道:“你怨我麼?”
我搖搖頭,“我感謝你,救我離開Matchstick,感謝你給我的庇護和包容,感謝你幫我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孟老虎的威脅。”
……
在第二天我再次去啓陽路的時候,我就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對,我沒有看到祝華坤。
本來平常我也不經常看見他,龍三爺時不時地總有些任務需要身邊的保鏢去做,派誰去執行任務沒有任何順序可言,全憑他一時的念頭。但昨天我剛剛在他的幫助下進了閣樓,多少心裡還是有些忐忑。所以今天沒有見到他,我就有些不安,在東樓裡轉了一圈,連小旻涵都沒來得及看,就急急忙忙地找別的保鏢打聽祝華坤去了哪裡。
其中一個保鏢說道:“他啊,他在三爺的辦公室裡呢。”
我頓時有點急了,這事是因我而起,龍三爺要怪,也得怪我,決不能因此而連累他。我一向都沒幫得上他什麼忙,總不能老是讓他爲我受罪。
我拔腿就往龍三爺的辦公室裡跑去,甚至根本就沒來得及敲門,門沒鎖,我就直接一陣風似的闖了進去。
祝華坤果然在,他正雙手交疊在小腹前面,規規矩矩地站在辦公室裡,是一副在聽從領導教誨的樣子。而龍三爺坐在他的大轉椅裡頭,老闆派頭十足。
我闖進去,大聲說道:“三爺,事是因我而起,有什麼事情你衝我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祝華坤的事!”
龍三爺皺起眉頭,看向我,這時祝華坤也轉過頭來,在看到我的瞬間似乎微微皺眉。我從他們兩個人的臉上同時看到了一點點驚詫,頓時有點後悔,也許他們現在說的根本不是那件事,我心裡有鬼,居然自投羅網了!
果然,龍三爺的目光銳利起來,從我臉上劃過,然後又看了看祝華坤,問道:“怎麼回事?”
“我……”我一時愣在那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完蛋了,我這是做賊心虛,一下子就不打自招了!
祝華坤也沒說話,我想他是根本就沒打算編謊話來騙龍三爺,也或許是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領罰的心理準備。
龍三爺是人精裡跌打出來的人精,在我臉上逡巡了幾圈就明白了,沉着聲音問道:“你是不是去了閣樓?”
別處都是他臨時隨機調派人手,唯有自家的輪值通常是確定的。龍三爺這個人記性極好,哪一天什麼崗位是誰輪值,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所以今天我一闖進來,他馬上就聯想到了,昨天祝華坤正好輪值閣樓。
我咬了咬嘴脣沒做聲,但我的目光無畏,不閃不避地迎着他。龍三爺沉默了片刻,向祝華坤說道:“你先出去,把門帶上。”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祝華坤說過,龍三爺對待下屬不喜歡秋後算賬,那麼現在他叫祝華坤出去,應該不打算同他計較的吧?我是無所謂,他總不可能因爲我進了一趟閣樓就打死我,最多也就是罵我一頓,或者打我一頓而已,我扛得住。
祝華坤出去以後,龍三爺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忽然問道:“你都看見了什麼?”
我反問:“閣樓裡有什麼必須瞞着我不能讓我看到的東西?”
龍三爺眼睛一瞪:“禁忌就是禁忌,違反了,就是違反了。不然,大家都沒個規矩,成何體統?”
我繼續反問道:“何謂體統?閣樓是我媽媽住過的地方,我爲什麼不能進去?你保留着那個地方,如果是爲了紀念她,那麼我有資格和你一起祭奠。如果是爲了掩藏秘密,那你爲什麼不直接把東西全部銷燬?”
我有理由相信,他真心不願意讓我看到的東西,應該早就已經銷燬了,根本就不用留到現在。
“你……”龍三爺被我噎了一句,但他並沒有發火,而是走回桌子後面坐下,指了指沙發,嘆一口氣,“坐着吧。”
我見他沒有發火的意思,於是坐下來,聽他的下文。
“對於雨薇,我的確心裡有愧疚,從來沒有忘記過。”
他依然採用了這麼一個毫無特色的開場白,我無所謂地聳聳肩。他的愧疚永遠都是隻掛在嘴上的,我聽得多了,就只是聽聽而已了。
“我沒有辦法,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麼簡單。我需要顧及的事情太多太多,只得委屈了你。”
難得他說了幾句軟話,實際上我心裡並不是那麼領情。我挑挑眉毛,“我能理解你,從過去到現在,你面前永遠擺着太多的朋友之情兄弟之義,還有很多利益糾葛。但你把每個人都顧及到了,卻偏偏少了我和季雨薇。三爺,每個在你面前算計來算計去的人最後都得其所,唯獨季雨薇,她心裡沒那麼多算計,卻偏偏出現在了你和孟老虎之間,用一條年輕而無辜的生命,演繹了一出最慘烈的戲,成爲你們之間最大的犧牲品。當初哪怕你對她的愛多一點,她都不會這麼悲慘。”
我是第一次在龍三爺面前說了這麼多話,說出了我心裡所想。這些話,在回到凌家的這麼長時間裡,特別是開始慢慢了解季雨薇的過往以後,我一直就憋在心裡,沒有同任何人說過。今天我覺得,哪怕是他再讓我吃一頓鞭子,我也要說出來。
“當你面對太多的不確定,需要不斷地努力去爭取去籠絡的時候,你的一切好脾氣都給了你要拉攏的人,而傷害的往往是最親近的人,失去的也總是當初最篤定能得到的人。”他輕嘆一聲,繼續說道:“我也沒想到會這樣。當年我一直想着不管用什麼辦法,先把一切都弄到手再說,反正,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會嫌棄她,只是先委屈她一陣子。沒想到,事實比我能想到的情況更壞,她終歸沒等到我。”
我忽然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二十年前的龍三爺,以爲最壞不過是她嫁給別人,她生下別人的孩子。這不要緊,只要等他有了權勢,能夠一手支配凌家的一切了,他不會再受到任何人的牽制,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再把她娶回來,他不會嫌棄她。
可是他沒料到,她受的苦比他能夠想象的更多,連活下去都不能夠。原來他一直都錯了,在錯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以爲自己可以一直等到對的時間再回去找到那個人,卻沒有想到,回去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已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