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章

頤言去打了一些清水,幾個人洗了臉便準備上路。從這裡往小鎮中走有一條官道,周邊雖是密林,但是這條路倒修的平穩。一路上幾個人都默不作聲,誰也不知道那個小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更何況這次他們空手前去,假如那些飛蛾暴起傷人,只怕他們也只是徒勞送死罷了。

可是就算知道,卻也還是無法不回去。否則鎮子上的人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只怕會讓人一輩子良心不安。

然而再回去的路上,有一件事情卻讓他們打消了這個主意。頤言特意走在前面,這個機靈的女童早就看出來身後的兩個人關係漸漸變得不一般起來。不過話雖如此,多一點相處的空間總是好的。一想到這幾天蘇瓔的臉色,頤言脣角上揚的弧度也不由變得越來越大。

然而蹦蹦跳跳的才往前走了一段不長的路,女童的腳步頓時停了下來。她和常人無異的漆黑眼眸中閃過一縷碧色的光芒,不動聲色的注視着身邊不遠處簌簌作響的草叢。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裡面的東西已經自己衝了出來。

那是個面容俊秀的年輕男子,渾身溼漉漉的,像是剛剛從水裡爬出來的一樣。一個勁的喘着粗氣,緊緊閉着眼睛。

“你沒事吧?”頤言有些擔憂的看了他一眼,正準備探過身去,那個面容渾身狼狽的男子陡然站了起來。在他的心口,殷紅的血液一點點浸染出來,青色的衣衫一層層透出血液,頤言失聲驚呼了一句,在他的胸膛上,有一個拳頭般大小的傷口。

肉眼看去,那顆心臟早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了。然而那個人像是沒有死一樣,劇烈的呼吸着。

在他的胸口,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動,某種看不清形狀的東西蠕動着從傷口爬了出來。血液一點點被抖落乾淨,那是一隻色彩豔麗的飛蛾,原本形容醜陋,然而揚起頭顱的時候,那上面卻是一張猶如水墨畫般清秀的的男子面孔。

怎麼會……這種東西果真是剋制不住的大規模殺戮了麼?

就在此時,跟在身後的兩個人已經走到了頤言的身側。兩人對望了一眼,同時看見了彼此眼中的震驚於擔憂。

果然……和最開始看見的那個男人差不多,屍體已經被吃得快差不多了。

兼淵再次出手用符籙困住了那隻蠢蠢欲動的屍身,雖然上次那隻飛蛾自己慢慢的消散了,但是面對這樣完全陌生的東西,到底叫人不敢大意。

倒是蘇瓔一直蹙着眉,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頤言有些擔憂的看了她一眼。

果然不出所料,就和上次一樣,撲騰着翅膀的飛蛾從胸口的破洞裡鑽了出來。眼前詭異的場景還是讓頤言嚇了一跳,只是蘇瓔反倒直直的往前踏了一步,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這具屍體……在飛蛾飛出來之後,似乎起了某種奇異的變化。

因爲被青色的光幕死死的攔在了裡面,蘇瓔也就沒有再動手,然而其餘的兩個人也同時露出了凝重的神色,那具屍體,已經不再是個年輕而英俊的男子了,一陣陣的扭曲之後,對方的皮膚上一層層蔓出灰褐色的樹皮,原本俊秀的面孔變得衰老不堪,很快整個人就變成了一截朽木。

這次被吞噬掉的,不是人……而是妖怪!

這隻飛蛾的顏色也變得越發絢爛,不過從體積上來看,似乎比第一個人類那裡看見的,要嚇人的多呢。

“和我們一開始看見的那隻飛蛾,好像是同一只呢。這種奇怪的飛蛾,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在被害者的身體裡裡面寄居,就像是一些類似的寄生一樣。只不過和普通昆蟲一樣的習性,每次都靠吞吃寄主的身軀破繭,之所以無法窺探出它們到底隱藏在哪裡,恐怕就是因爲人的氣息成爲了他們的掩護。”

頤言詫異的出聲:“難怪那些東西身上既沒有妖氣也沒有魔氣。”

蘇瓔蹙眉,神色有些凝重。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想要徹底消滅這隻飛蛾,只怕是難上加難吧。更何況,這種飛蛾,真的只是一種奇異的物種麼而已麼?

能夠寄居在人與妖的軀體之中,然後無聲無息的吞噬宿主……

有着那樣可怖的身形,想必要鑽進人的身體裡應該不成問題吧。等到時機成熟了,就毫不猶豫的吃掉寄主。況且又沒有什麼特別的徵兆,等到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出現了異常,只怕也就是死期將近的時候了。

頤言一張臉也變得發白,這種東西如果不僅僅只是一隻,而是成羣結隊的出現,恐怕比什麼絕世魔頭都要可怕。

“只怕,以後的麻煩事要越來越多了。”兼淵低聲說道。

蘇瓔頷首,她和兼淵的狀況都十分不妙,不管這隻飛蛾究竟只有一隻還是成羣結隊,它的背後是否還有操縱着飛蛾的人,都不是現在的他們所能夠插手的了。

蘇瓔苦笑了一聲,真是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就連這樣的小小魔物都對付不了。

不過……從某種意義而言,飛蛾似乎也只是潛藏的一個威脅而已。

就像是第一次見到的一樣,有着美麗的黑藍色花紋的飛蛾扇動着羽翼,然後像是青煙一般嫋嫋的消散在了空氣裡。

“我們已經不能再耽誤下去了。”像是看出了兩人躍躍欲試的神態,頤言有些焦急的出聲:“我說你們兩個,就算要守護天下蒼生,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力量纔對啊。”

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對方的苦笑。頤言當然對拯救天下蒼生這種事沒有興趣,看見這麼古怪的飛蛾,最後也就是躲得遠遠的就行了。可是兼淵和蘇瓔不一樣,既然看見了,就絕對不能坐視不理。

“說的也對。”女子忽然笑了起來。

“已經沒有回去的必要了。”蘇瓔望着前頭小鎮的方向,忽然冷冷的笑了起來:“這些東西,是衝着某個特定的人追來的。”

“真的麼?”兼淵皺眉,這種東西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哪怕是龍虎山收藏的秘典裡,都從來沒有見記錄過這種奇怪的生物。

“那些在客棧裡看見的東西,如果真的動手的話,那個小鎮裡的人只怕早就應該死絕了。”頤言也醒悟過來,總覺得有些什麼東西不對,那天晚上看見的那一幕和眼前的場景聯繫起來,就實在是有些讓人不寒而慄了。

沒有死人的氣味,那個小鎮少說也有幾百戶人家,如果真的全都被殺盡了,那樣沖天的怨氣和血光,恐怕就連半邊天幕都應該被染紅了。

“你說的沒錯。”蘇瓔點了點頭:“更何況如今無論是我還是兼淵,都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對付眼前的事。”

“沒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送你去殷國。”這一次,就連兼淵都沒有反對,“這件事情我一定會留心,但是如果不送你去殷國,只怕子言也未必能找到我們。”

“而且,我也擔心師叔他們,恐怕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

“那就走吧。”頤言催促着說道,這兩個人,終於肯聽自己一次了。

除了村口,他們停在蘆葦蕩裡的那艘船竟然還晃悠悠的留在原地。

“上來吧。”

頤言率先跳了上去,掀開簾幕往裡面瞧了一眼,因爲設置了結界,所以倒也乾淨。頤言草草的將四周收拾了一下,從小鎮上買的乾糧放在廚房裡,又忙着去燒水泡茶。

蘇瓔嘆了一口氣,總覺得有些疑問就像是一塊大石頭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心上,讓人覺得十分的不舒服。

行船的速度是順流而下,水中的那些水族也幫了不少的忙。很快船隻就將那個小鎮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兼淵的臉色也十分沉重。

那些蛾子雖然殺了人,但是似乎並不是在大規模的出現,而且在不久之後就會自行死亡,他們的壽命就宛如蜉蝣一般短促,朝生夕死。但是那樣可怖的殺傷力,無論是人還是妖都能吞噬,這種可怖的東西,他們的習性究竟是什麼?

蘇瓔嘆了口氣,伸手一指點在兼淵的背後上,男子還沒醒悟過來,眼前已經被一片潑天的黑暗給遮蓋了。

“小姐,你這是做什麼?”頤言嚇了一跳,看着男子軟軟的倒在自己面前。

“他現在心裡一定在想着那些飛蛾的事,假如不是因爲我的傷耽擱不得,只怕他一定會孤身一個人留在那裡徹查原委吧。”蘇瓔低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覆住男子的額頭,“有傷在身的不止我一個,他自己的身體,只怕也強撐不得了。”

頤言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複雜。如果是從前,小姐應該不會在乎這些東西吧。就算是宋公子自己想留下來,她應該也不過是冷冷的在一邊看着。可是這一刻,她甚至不惜動手點昏了宋公子。

因爲擔憂他的安危才做出這樣的事麼。宋公子那樣的心性,更是不用說了。遇上這種事,就算是賠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纔會甘心。他們兩個……真不知道該說是愚蠢,還是太過於善良了。

不過,這樣也好,與其讓他們兩個都耗在這裡,現在離開也好。想起那一天晚上看見的一切,頤言都覺得不寒而慄。一隻飛蛾就能夠吃掉一個人,甚至連渣滓都沒剩下。如果這種飛蛾真的大肆飛舞,那恐怕就和尋常百姓害怕蝗災一樣,這種飛蛾釀成的災禍只怕還要駭人的多。

蝗蟲不過只吃糧食而已,可是這些飛蛾,要吃的卻是活生生的人。

好在那些飛蛾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神經,一瞬間就不知道去了哪裡。不過現在離開了那個地方,自己倒是能鬆一口氣了。這些飛蛾,總不至於跟着自己一起到殷國去吧。

“頤言,我們買的那些乾糧還有麼?”蘇瓔在船艙裡高聲問道。

“乾糧,好像還有一點,我去找找看。”

蘇瓔在屋內點了點頭,順手點燃了一根蠟燭。

“又吃乾糧?”身後傳來了一陣低低的呻吟聲:“天天吃這個,不覺得膩麼。”

蘇瓔霍然回過頭來,看見原本躺在牀上的男子竟然睜開了眼睛。剛剛那一招難道沒有點對位子麼,蘇瓔有些疑惑的蹙起眉來。

“就算你不想吃乾糧,只怕也沒有別的東西給你吃了。”蘇瓔走過去扶起昏昏沉沉的男子,失聲笑道。

罷了,想必是剛纔真的點偏了穴位,蘇瓔也懶得再去想。

因爲是在白天,頤言施了個幻世,讓一個船伕模樣的人站在船頭划着船槳,自己倒不知道躲在哪裡睡覺去了。兼淵揉了揉揉眉骨,不由有些抱怨道:“你剛剛那一下砸的還真重。”

“我可不覺得重。”蘇瓔笑了起來,伸手往男子的額頭上一探,燒倒是已經退了下去,“如果真的重,你怎麼會這麼快就醒過來了。”

兼淵笑而不答,不知道從懷中什麼地方掏出來了一個包袱,然後把包袱遞給了蘇瓔:“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不過我方纔真力運轉,你剛好砸在那個地方,自然不會有什麼大事了。”

“這個包袱裡頭有一些丹藥,你打開來看看。”兼淵看着蘇瓔有些疑惑的神色,出言解釋道。

“嗯。”蘇瓔點了點頭,然而揭開包袱的手勢陡然一緩,瞪大眼睛看着包袱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卷露出半截的古色古香的卷軸,根本就不是什麼丹藥之類。不過那個包袱如此之小,怎麼可能放得進一卷軸的畫?

蘇瓔握着那一小截的木頭卷軸,小心的將它從裡面抽了出來。然而畫軸一離開那個藍色包袱,就自動的從蘇瓔手中飛了出去。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攤開了那張畫軸一般,懸掛在半空中的卷軸徐徐在空中鋪開。

純白的畫紙上原本什麼都沒有,然而一滴濃墨陡然掉在了畫紙中央,就像是有一支筆帶動着那一點濃墨的走向,一條石橋橫空而來。

兼淵不知何時站在了蘇瓔的身後,淡淡一笑:“進去看看?”

蘇瓔不置可否,提步走上了那條石橋。進去之後,才發現裡面竟然別有洞天。

人很快的就走進了畫中,耳畔能夠聽到四周有風吹樹林發出的簌簌聲響,甚至探身一看,身下原來是一條無邊無際的河流。

順着石橋一直往前,發現前面竟然是一處小小的村莊。裡面縱橫阡陌,無數的精魅做着和尋常農夫無異的工作。只不過比起在烈日下鋤禾日當午的農人來說,這裡的精魅們顯然要躲懶了不少。成熟的果子沒有掉落在地,而是被法術操縱着自發的往一處房子飛去,現在正是插秧的時節,一株株幼苗似乎自己長了腿一樣,蹦蹦跳跳的往田裡跑去。

“這個東西倒是有趣的緊,想必是用了和兩儀微塵陣差不多的秘訣吧?”

兼淵搖了搖頭:“我可沒有師叔他們那麼厲害,這裡不過是個芥子空間罷了。從前在龍虎山閒來無事的時候煉製的,這裡的很多東西都是幻術。只有這些果樹農田,都是從外頭移植過來的。倒是多虧了這卷無意中得來的畫軸,才能穩固這個空間。”

的確是難得的秘寶,修道之人多半都有自己的芥子空間,用來隨身攜帶一些行李或者是丹藥。但是以一己之力開闢出一個如此之大的空間,就顯然是癡人說夢了。更何況芥子空間能放置死物,但是活着的東西卻不可能放的進去,那是三清天尊與西方佛陀纔有的本事。

這件寶物竟然能夠開闢出一個如此巨大的空間都暫且不提,最重要的是,那些生長的果蔬與方纔橋下奔涌的河流不同,這是真實存在着的東西。能夠讓活物生存在芥子空間之中,這件法寶的煉製者,只怕是上古之神了。

“這樣的法寶,你就用它來佈置一個農田果園?”

“難不成我還要在裡面建造一個皇宮不成?”兼淵側過臉來,笑容篤定,“我總覺得,你應該也會喜歡這個地方。”

蘇瓔繼續往前走去,眼前的菜地佔地面積倒是遼闊,四季果蔬都有,那些小小的精魅一開始見了蘇瓔還覺得害怕,一個勁的往後躲。但是眼瞅着兼淵也站在身後,一時間倒也放下心來了。

“這些精魅,是你從外面抓來的?”蘇瓔蹙眉。

“當然不是,我最開始得到這個法寶的時候,原本是閒置着的,有時候覺得悶了,就自己躲進來休息一會兒,後來才漸漸發現了這個地方的奧妙。至於這些精魅,都是來雲遊歷練的時候,隨手救下來的。”

蘇瓔莞爾,忽然想起第一次初見的時候,兼淵明知自己是妖物,甚至季綿的死必然和自己有聯繫,他也沒有憑着妖物這一條就偏頗的認爲是自己動的手。那個時候,自己還是第一次從道士口裡聽到,原來誅妖,也是需要證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