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章

這一次,少女答得出奇的流利與急切,“紫英……我的名字,叫做紫英。”

蘇瓔眉頭微皺,一點青碧的暗光在眼瞳深處亮起,頤言天賦異稟,能感知一切妖魔鬼怪,然而蘇瓔的眼睛卻能看穿三界六道,即便當年遠在九重天外,她也能照見三千世界,更何況區區一個凡人的前世今生。

然而這一次,女子的眼神卻漸漸凝重了起來,一條無形的鎖鏈死死的扣住了女子的腳踝,然而對方卻像是毫無所覺一般自顧自的走着,那條鎖鏈顯然並非凡塵之物,而是泛出淡淡銀色的光芒,一路往古宅深處延伸着。

“你走不出這個地方麼?”蘇瓔蹙眉。

“呀,你怎麼會知道。”女子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縷詫異之情,一雙柳葉眉微皺,越發顯得楚楚可憐,“我已經困在這裡好多年了,雖然不懼陽光,可是我卻出不去,也從來沒有鬼差來找過我。”

“爲什麼,爲什麼……我明明都已經死去了啊。”

“死?死卻未必是唯一的解脫啊。”靜靜仰起面孔,蘇瓔看着漆黑的夜色吐出了一縷嘆息,“你早已經死了這麼多年,卻不還是被如此可怕的執念生生世世的困擾着麼。人類的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她俯下身,併攏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指尖輕輕點在虛空中,低喝了一聲,“顯形!”那句簡短的咒語猶如刀刃一般割裂了空氣,有什麼東西隨着女子的靈力簌簌響動起來,頤言警覺的往四周看了看,下意識的做出攻擊的動作。在她目光凝視的地方,有一縷銀色的光芒倏然閃過。

好像誰用畫筆飽蘸了紅色的顏料,銀白與豔紅交相錯雜的花紋在空氣中水波一般盪漾開來。那些錯雜的顏色附着在一條銀色的鐵鏈上,大概只有人的手指粗細,然而一端扣住女子的腳踝,還有一端一路往這座庭外延伸而去。

紫衣的女子震驚的張大了雙眼,第一次看見如此奇怪的東西。頤言微微眯起眼睛,立刻朝着那條鎖鏈指引的方向奔跑而去。蘇瓔放心不下,一時也跟了過去。只剩下紫衣的女子茫然的站立在原地,俯身伸出手指觸碰着那條扣在自己雙腳上的銀鏈。

真是奇怪啊……爲什麼,自己會毫無感覺呢?絲毫沒有什麼不舒適之感,只是每一次想走出這個宅子,整具身體就好像被某種怪力拉扯,再也無法踏出半步。原來,就是因爲這個東西的緣故麼?

指尖傳來奇異的酥麻,她抽出手,臉上的神色頗爲詫異,那是……那是什麼?在這條鎖鏈之中,有一種情緒像獸類一樣被困在裡面。孤獨,絕望,欣喜,並且悲哀。沒有言語,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想要表達什麼,然而紫英知道,自己的精神可以與這條鎖鏈高度的契合。

在這條鎖鏈的盡頭,到底有什麼東西?看着如水波一般顫動的鐵鏈,女子的眼中竟然露出了異樣的畏懼。

在經過幾個小小的庭院與長廊之後,蘇瓔被那條鐵鏈牽引到了另一個地方。不同於方纔雖然精緻但是細微處粗糙的下人住所,這裡的一磚一瓦都有一種古怪的華麗。精心修剪過的花圃爭奇鬥豔,各地匯聚的名花價值千金,還有各色的錦鯉在清澈的水中搖曳着華麗的魚尾。一層垂落的藤蔓猶如簾幕一般悄然遮住了拱門,然而裡面的光景卻依稀讓人震驚。

高高懸掛的風燈描繪着四時節令,隨意擺放在水榭中央的一套茶具是白底青花瓷,春之光景在此處開到極致,讓人幾乎移不開眼睛。頤言早已在藤蔓外停下了腳步,看見蘇瓔趕了過來,這才退回到她身邊。

“裡面似乎沒有人。”知道蘇瓔此刻法力大不如前,頤言盡力將自己所得到的信息告訴對方,“應該是結界之類的東西吧,但是無主的結界很容易破開,只是我怕裡面有埋伏……”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蘇瓔頷首,輕輕撓了撓白貓的下巴。她悄然走進,發現裡面鴉雀無聲,也感覺不出有什麼妖精鬼怪之類的借居此處。但是非常明顯,這已經說不是那個世界的王府了。

應該是鼎盛時間的大宅,纔會在若隱若現之間都流露出如此華貴的氣度。她伸出手指,有些遲疑的掀開了那層藤蔓。預料中的攻擊並沒有如疾風暴雨般襲來,但是蘇瓔還是怔了怔。她抱着白貓走了進去,心底隱約有些不安。

空蕩的庭院猶如深鎖閨閣的妙齡女子,年華美豔卻無人欣賞。推開緊閉的門扉,蘇瓔終於看見了那條鎖鏈一路延伸的地方:那是一雙石榴石的耳環,樣式簡單古樸,質地雖然不錯,但也並不是什麼稀世奇珍。

在女子的梳妝桌上,顆顆渾圓飽滿的珍珠隨處散落,翡翠玉石黃金珠寶更是數不勝數。那一雙耳環被掩埋在珠寶之中,毫不起眼。蘇瓔俯身拈起那一對耳環,耳畔有細碎的金玉敲擊之聲。

那被寄託的執念,那個女子曾經遺忘過的一切,全都封印在這對耳環之中。頤言長舒了一口氣,這次果然沒來錯這個地方,只要能得到這對耳環,蘇瓔便可以再支撐一段時間了吧。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蘇瓔的眼中倏然閃過一縷紅光。那是從來不曾在女子的瞳仁中出現過的色澤,血腥而暴戾。那對耳環上,曾經沾染過生靈的氣息。帶着痛苦與絕望,蘇瓔猛的按住了自己心口,不可思議的往後退了一步。那一剎,有什麼蠢蠢欲動,幾乎能察覺到心臟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起來。

“怎麼了?”頤言警覺的問道,門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呼,顯然是方纔坐在長廊畔的女子跟了過來,只是不知道看見了什麼可怖的東西,對方在門外徘徊着,一直不敢走近。

“這是你的東西?”蘇瓔攤開手心,紫衣的女子神色越發驚慌,彷彿女子手中握着的不是一雙耳環,而是什麼恐怖駭人的毒物。她搖了搖頭,“不,那不是我的。身爲王氏的長女,怎麼會用那樣的飾品。”

蘇瓔一怔,原以爲找到了突破口,但對方說的話也不無道理。豪門貴胄家的女子,怎麼會佩戴這樣一對耳環,未免也太失禮數了。小心翼翼的將石榴石耳環收起,蘇瓔擡眉,輕輕笑道:“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誰殺了你?”

或許是被女子那樣奇異的笑容所震懾,紫英一時間反而訥訥起來,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過了片刻,這才怯怯的搖了搖頭,“可是姐姐……我真的不記得了啊。”

“那麼,你想知道麼?”蘇瓔的笑意更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脣邊浮現的笑意帶着說不出的蠱惑和引誘的意味,“這樣一個人孤獨的‘活着’,其實非常痛苦吧?”

在對方遲疑着點了點頭後,蘇瓔的瞳孔中陡然閃過一縷亮光,她靜靜凝視着對方的瞳孔,一幕幕悲歡離合如走馬觀燈一般從眼前閃過。

那是七年前的上元節了,七國版圖各異,自然風土人情也各不相同。楚國禮法嚴明,對女子更是嚴苛於大家風範的教養。所以越是豪門貴胄,千金小姐們反而規行矩步,不敢有絲毫差錯免得丟了家族的顏面。

尋常女子尚有在街頭拋頭露面的機會,然而大戶人家卻始終認爲這是傷風敗俗的事,千金貴女自然應當養在深閨,如白玉不染微塵埃。

而上元節,或許就是這些女子們一年中唯一有機會上街遊玩的機會了吧。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臉上戴着面具的女子和身邊的侍婢們滿懷喜悅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喧鬧的人聲此起彼伏,還有挑着擔子沿街叫賣胭脂首飾的貨商,還有在花燈上懸掛着燈謎的一路高高竹欄,當真是一夜東風襲來,吹起漫天花開星落,那場景美得竟不似人間。

“小姐你瞧。”一邊的侍女像是發現了什麼,獻寶似的將還在花燈下留戀的女子拉到一處商鋪內。那是一對蝴蝶銀簪,工藝自然遠不如她平日尋常用的東西了,只是心思卻別緻,那一對蝴蝶羽翼鏤空出細密的花紋,鍛造得極薄,走起來想必雙翅顫顫巍巍,別有一番姿態。

女子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雖然覺得有趣,卻也並未露出什麼動心的神色。掌櫃的一見對方雖然不用首飾,但是一身衣着華貴,連那丫鬟都戴着一對米粒大小的碧玉耳墜,一望便是有錢人家的小姐。

這上元佳節是楚國最熱鬧的日子,因爲到了這一日女子便可自由上街,到了晚上更越發有趣,宮燈如銀河傾頹至人間,星河點點,明滅不定。年輕的男女們更能逗留到深夜,朝廷今日也不再進行宵禁。

這是何等熱鬧的日子,不知又有幾許少年郎覓得如花美眷,又有多少女子一顆芳心暗許託付良人。這些擺攤開店的商販們也瞧準了時機,什麼壓箱底的玩意兒統統都在這一日拿了出來,就是看準了富戶家的小姐們難得有出門的時候,自是要狠撈一筆了。

然而對方卻只是左右瞧了瞧,似乎並不曾對什麼東西特別感興趣。倒是忽然出聲問道:“你們這兒除了賣這些首飾,文房四寶之類的有沒有?”

掌櫃的一愣,沒想到年輕的女子會喜歡這些,然而生意人精乖,一疊聲的答應道:“自然有,自然有,姑娘請稍等。”

說吧轉身掀開簾子走了進去,不一會兒便捧出一方易水硯臺出來,獻寶一般的說道:“姑娘覺得此物可還入得法眼?一看姑娘便是懂行的,不敢糊弄您,這可是我們店裡最好的一塊硯臺了。”

憐兒自然不喜歡硯臺,她讀書不多,但是女孩子家進來珠寶店,自然好奇心起。便一個人四處悄悄,無意中卻看見一對點翠耳環,顏色青嫩,做成祥雲流蘇狀,十分可愛。

正想伸手去夠,卻不料那盒子擺得格外高些,竟然踮起腳尖都拿不到。正氣急,想叫掌櫃的過來,卻不料已有一雙手從身後伸了出來,輕輕鬆鬆的將那串點翠耳環拿下來遞給自己。憐兒一驚,下意識的便往後退了一步,那分明是雙男人的手,指節分明,衣袖寬大,逆着手臂看去,卻是個十分俊俏的少年郎。

面上似有云霞飛過,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伸手接過,反倒是那人先開了口,脣角有溫柔的笑意,“這耳墜十分適合姑娘,素淨典雅。”

“這硯臺倒是不錯,掌櫃的,多少銀子?”身後驀地有男子開口,一來便想要了那方硯臺。

“豈有此理,公子不曾瞧見這是我要的東西麼?”那淺粉衣裙的女子回過頭來,有些不悅的說道。這一回頭,誰知兩人倒都怔住了。

這男子一身灰色長衣,看上去樸素得很,然而紫英是何等的家世,一眼便看出這種淺銀灰是楚國蘇州最有名的綢緞,這銀灰色更是少有,只怕更爲珍貴。男子用來束髮的髮簪上嵌着一顆指甲大的藍寶石,既不會招搖,卻也不覺小氣。

更難得是對方應當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一張臉更是清俊貴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紫英一時倒覺得自己方纔語氣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那男子顯然也嚇了一跳,只是未必是瞧見了對方何等美貌的緣故。只是紫英今日出門戴了一張木雕的羅剎面具,猙獰可怖,紅綠交加。此刻驀地一回頭,那少年嚇了一跳不說,他身後的藍衣小廝已經倒抽了一口冷氣。

“哎喲公子,嚇死我了……”那小廝一聽她清脆的聲音,一顆心這才放下來。上元節的面具多式多樣,倒難得會有哪個女兒家選了這樣可怖嚇人的。

身後跟着的丫頭忍俊不禁,早就在一旁偷着樂了。

“姑娘喜歡硯臺?”男子有些犯難,巧妙的將話題一引,“這家店的珠寶是最好的,姑娘可有瞧過?硯臺到底不適合姑娘家。”

“誰說女兒家就一定得喜歡首飾,我偏要那一方硯臺。”女子微微揚起下巴,出聲反駁道。

“就算在下得罪了,但請姑娘不要和在下置氣。”湛藍長衣的男子倒也反應得快,知道自己剛纔的話或許冒昧了些,然而心底到底還是覺得對方不過是小女子心性,面上不由也露了一些端倪。

“誰和你置氣。”女子心底又氣又覺得好笑,“南山飄素練,曉望玉嶙峋。公子既然能喜歡易水硯,爲什麼我就不能也是真心喜歡?”

那原本是前人稱讚易水硯臺如玉一般晶瑩綺麗,男子不曾想到對方倒真還有幾分見識,這下也不由得尷尬起來。

兩人對視了一眼,少年做出懊惱的樣子,恭維道:“原來姑娘也是此道中人,那麼在下就不敢再橫刀奪愛了。”

“誰稀罕和你爭,你若真想要,給你便是。”女子低低笑了起來,轉身說道:“憐兒,我們走吧。”

外頭的燈會依舊熱鬧非凡,宛如漫天星河倒懸着奔入凡塵,星光閃爍明滅不定。原本興致高昂的女子不知道爲何忽然低落下來,雖然不曾明說,但是聰慧的女婢還是一剎那猜出了原委。

“剛剛那位公子倒是極爲英俊的。”憐兒一邊笑着,一邊覷那女子的面色,“小姐覺得如何?”

“胡說什麼呢。”女子惱羞成怒,一時加快了腳步,不願回答。

“呀,姑娘……”然而才走了幾步,卻聽見後面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喚道,她欲裝作沒有聽見,避開了便是,誰知道憐兒竟然扯住了她的衣袖,還時不時的回頭看看那人追上來了沒有,女子低聲斥道:“憐兒,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且聽聽看他要說什麼啊。”憐兒眨了眨眼睛,故作委屈的說道。

他原來是邀她去看河燈,據說將蓮花燈放在護城河中一路飄出去,只要蓮花燈沒有半路沉入河中,那麼許下的心願就一定可以實現了。

她自然不會拒絕,更何況憐兒還在一邊慫恿,紫英在心底雖然暗中嗔怪,其實也不過是故作矜持罷了。有什麼不好呢,那個英俊的少年,又這樣知情識趣?

一路上憐兒最是活潑,不停的說笑話來聽,引得幾個人歡聲笑語不斷。但是紫英看得出來,那少年郎的目光其實一直留在自己身上,不曾轉移。

時間好似比往日過得要快一些,一夜的功夫,她原本能繡出大半副海棠春睡圖,此刻卻彷彿不過是和那人說了幾句話,走過一條長街罷了。臨別的時候他要送她回府,她自然說不用。只是順口問了一句公子貴姓?

他說他叫趙楠,父親是禮部尚書趙約恆。紫英面上不動聲色,然而心底裡卻覺得一喜。他是禮部尚書家的公子,那麼勉強也算是門當戶對。她是王家的女兒,婚姻大事從來由不得自己做主。

而王家嫁女兒,很少是爲了要替那些女子找一個夫君那麼簡單而已。她即便養在深閨,卻也知道對家族而言,這些女子的婚姻背後所代表的東西,究竟有多麼千絲萬縷的隱晦關聯。她們的宿命宛如棋子,走的每一步都不受自己心願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