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青衣的女子微微一笑,然而神色分外堅定,“這件事,總歸是要有人來做的。”

男子的肩頭一震,蘇瓔難得露出那樣嬌俏的笑容,彷彿是個天真活潑的女子,不經意的問起窗外的桃花如今開得可好麼?

然而此刻,全然陌生的面孔,他卻分外看見蘇瓔熟悉的神態,不動聲色的問自己,假若不過是個妖怪,卻說自己也有憐憫蒼生之心,會不會是個笑話呢?

“那麼,一切小心。”男子再不猶豫,足尖一點就往後退。他對這座宅邸十分熟悉,很快身形就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然而看着蘇瓔逐漸遠去的身影,他的心不禁重重往下一沉。

房檐上的男子眼中血光更甚,一直潛伏在對方體內的邪魔已經快要掙脫束縛,此刻更是快意無比。這些年來雖然控制住了這個男人,但是誰料到在百年前看着自己的師妹跳崖身亡之後,他竟然懺悔醒悟過來,幸好有些東西,就算在悔不當初也沒有重新補救的機會了。

但是這個男人,竟然憑着一介凡人之軀,生生壓制住了自己百年之久。原以爲帝鍾破滅附着在人身上,立刻便能完全侵蝕佔據凡人的內心趁機完成“借身煉形”之術,可是在這些年裡,即便殺戮了那些因爲貪念和慾望來佛寺中偷盜的歹徒之外,自己一直被死死的困在了寒山寺中半步不得出!

這個男人,竟然以自己的身體爲結界,將邪魔壓制在了心中如此之久!

這次如果不是僥倖發現了那個碧衣的女子就是他師妹的轉世,還有那兩個人闖入寒山寺,自己不得已放棄凝聚已久的魔胎,誰又料得到事情會有如此峰迴路轉的一日呢。

“哈哈,只要讓你再一次殺了你的師妹,你就應該會徹底崩潰了吧。”男人低低的笑了起來,彷彿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他的右眼漆黑如夜,彷彿那並不是同一個人的眼睛。

男子的行蹤很快,兼淵上次一劍滅殺了他的魔胎,這些年苦心經營積蓄的力量付之流水,但慶幸的是逸辰的心智終於走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因爲誤以爲自己在寺廟中休養生息,他妄想離開寺廟,讓自己永遠被困在佛寺之中。

真是荒謬……沾滿了血腥的雙手,就算時間會洗刷一切,也永遠洗不清這個人內心的魔障。

驀地,一個窈窕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那是個碧衣如蓮的女子,身邊並沒有那個可惡的男人跟在一邊。屋檐上的人俯下身,脣角的笑容越發猙獰。他輕輕一揮,整個人便如流星一般從空中一閃而過。掩在衣袖內的手指早已經變形,薄薄的骨刺掙脫了皮膚的束縛,一行行的倒長在手指與手背上。

“師兄,你要殺了我麼?”然而在對方的利爪就快要刺破自己脖頸的剎那,面容恬靜的少女忽然笑了起來,彷彿一枝梨花迎着細雨在風中輕晃,她靜靜的看着眼前英俊而邪魅的少年,脣角含着一縷羞澀的笑意,然而,說出的話卻比匕首還要鋒利,一刀刀直刺對方的心臟,“師兄,在殺了師弟之後,你還要殺了我麼?”

那樣熟悉的笑容,似乎還帶着年少時天真的氣息。來自百年前熟悉的容顏如刀刃一般刺進了男子的瞳孔。翻涌的血紅一點點潰散,原本扼住少女咽喉的手緩緩鬆開,這一刻,被妖魔附身的男子露出了恐懼的神色,一步步往後倒退。

“住手,住手!”厲聲的呵斥竟然從同一具身軀裡發了出來。

隱在暗處的兼淵一驚,他在四周佈下了法陣,如果此時被人看破端倪,邪魔從中逃脫的話,這次的計劃只怕就要功虧一簣了。

那個面色陰鬱的男子強行抓住自己的右手生生後退,彷彿那具身體裡面住着兩個靈魂,彼此纏鬥扭打着。

“真是荒謬,都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你現在還要護着她?”男子一直退到了牆角上才放鬆警惕,他佝僂着身子劇烈的喘息着,然而在俊秀的面孔上,左邊的臉頰上卻有一道道血紅的脈絡纏繞蔓延,連漆黑的瞳孔中都燃起血一般的紅色。

那種血紅……海安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這種眼神,在殺死祖父的時候,師兄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呢?

“師兄,你果真是入魔了麼!”青衣的女子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焦灼的呼喊道:“師兄,都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爲什麼還要這樣執迷不悟?!”

師兄……是誰,誰也曾這樣呼喚過自己。渺渺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浮現,邪魔終於無法再完全的控制這具軀體,再一次不甘的被壓抑。

“呵,不用再去找師父了。”背後忽然傳來冷冷的笑聲,雲鶴回過頭來,手中的燈籠因爲動作過於迅猛而晃動起來,連帶着那一點燭光都飄忽不定,雲鶴疑惑的看着對面的男子,低聲問道:“你怎麼也在這兒?”

然而對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脣角陡然露出了一縷詭異的笑容,他伸手指了指燈火通明的房間,陰陰笑道:“師父他……已經死了啊!”

素來鎮定的雲鶴一驚,下意識的便轉頭看往屋內。原本演着的軒窗已經悄然洞開,似乎就是爲了讓眼前的人看清一切,那是一隻在空中扇動着翅膀的木鳥,鬼斧神工一般的技藝,卻因爲漸染上了大片的血液而顯得分外不祥。

雲鶴的目光很快從木鳥上脫離,在書桌上,老者的素衣早已被鮮血浸透,然而卻看不見任何傷痕。

“師弟,你看,你把師父殺掉了呢。”逸辰忽然狂笑起來,揚起的手做出重擊的手勢,雲鶴立刻便被一股巨力重重砸在脖頸上。最後一刻,他依稀只看見對方的影子猙獰可怖,已然不似人類。

海安推開門的剎那,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立刻撲鼻而來——眼前的場景讓女子認不出發出了一生尖叫,似是不敢置信一般往後退了一步。爺爺昨夜說自己要鑽研經典,試圖想出關市村年年沖塌的大橋一事,然而不過是一夜的功夫,原本慈眉善目的老者竟然滿是是血的躺倒在桌子上,在他的脖頸旁,一線細細的鐵絲狠狠勒透了老人的咽喉,想必那就是致命的傷勢所在了!

“設計殺死天府老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凌雲鶴,你還有什麼話說?”明鏡高懸,一身官服的知府神色十分凝重,此次被殺死的人在連國德高望重,如果不能嚴懲兇手,將此事快速了結,只怕上頭只會認爲是自己無能之故。

這時候,卻聽見有人低低嘆息了一聲,“師弟,你這是何苦?”

跪在堂下的男子擡眸,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縷奇異的笑意。他一身傷痕累累,只怕在牢中便已經被人用過刑了,如今逆着日光,那張臉卻依舊清潔高雅,彷彿袁褚峰上蓮花盛放,悠悠有清風吹來。

一陣痛楚涌上心頭,雲鶴仰起頭,一雙空洞的眼神似是在看着逸辰,又似是穿過眼前這個人,落在一片虛無的空氣中,“師兄,你說呢?”

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悲喜,就似往日閒談,他也是這樣淡淡的樣子,問他,師兄,你如何看呢?

他從前以爲,他叫師兄這兩個字都毫不在意,彷彿並不覺得這兩個字有什麼別的不同。然而這一次,逸辰卻分明聽了出來,真是不同了……雲鶴對他,是失望到了極點吧。

“這個時候才後悔麼?”一縷奇異的笑聲驀地在心底迴響,潛居在人心黑暗的邪魔用一種暗啞而充滿了嘲諷的聲音狂笑着,“不要再假仁假義了,爲了能夠出人頭地揚名立萬,你都不惜殺掉養魚自己十幾年的師父,更何況是眼前這個人呢!”

“不……不是這樣的。”逸辰下意識的抗拒着這個聲音,然而他只是鐵青着一張臉,始終一言不發。周圍的一切彷彿都在漸漸遠去,只剩下這個充滿了邪惡的聲音在心底一遍遍的迴盪。

逸辰緩緩轉過身,再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是對着知府說道:“大人,那上面放着的木鳥的確是雲鶴所制。這一點整個袁褚峰的人都可以作證,他天賦極高,所以才能做出這樣巧奪天工之物,旁人是斷不能仿冒的。”

“雲鶴,師父對你不薄,如此薄情寡義,心計狠毒,你日日安寢,難道不會噩夢纏身麼?”那幾句話,當真斥責的正氣凜然,就連圍觀的民衆都不覺瞠目。

“逸辰,我真是欽佩你。”雲鶴心底似有一把很鈍很鈍的刀子在割,那種遲鈍的疼痛和無言,讓他眼中的光芒最終徹底熄滅了。這是他第一次喚他的名字,逸辰,逸辰……有風吹起花木簌簌作響,像是誰的一顆心,也在這簌簌風聲裡,被搖成了一把粉末。

一身是血的雲鶴從牢獄中醒來的時候,身穿湛藍長衣的逸辰正站在牢門外靜靜的看着他。

“師兄,你來送我最後一程麼?”白衣的男子忽然笑了起來,他難得露出那樣的笑意,像是薄霧山嵐般輕渺,然而那笑容卻是暖的。逸辰一震,竟然半晌說不出話來。

好似紅塵百轉,他曾一心爲爭名利,不擇手段。然而過去了百年之久,成爲不死不活的怪物之後,他最難以忘懷的竟然是牢獄污穢之中,那個猶如蓮花輕綻的溫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