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可她記得的,始終是在記憶深處,一個清朗朗的聲音低低喚她的名字,“華榮……”她不能忘記的,是他清秀乾淨如遠山潑墨般的眉眼,握在手上,放不掉,捨不得,也不能恨。然而,那真的都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符曉。”她睜大眼睛看着這個男子,這是她一生中唯一愛過的人,是他讓自己懂得什麼叫情愛的滋味,也是他在這一刻教會她……原來愛情,真的這樣傷人。

“你……到底是怎樣看我的呢?”她未必不能拼死殺了眼前這個男人,符曉太過信任宮中招來的所謂術士,卻不知道這羣人多半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然而,真是倦了……她所有的力氣都消耗在了對他的愛情裡,此刻竟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或許就在這一刻,華榮才終於明白了……很久之前青丘山那些爲情所傷的姐妹們,究竟是怎樣的痛不欲生。

“榮兒……你也知道,我命不久矣了吧。”看着牀榻上虛弱無力的女子,符曉也似是心有不忍的別過頭去,然而,或許這些年相伴觸動了真心,眼見着對方不甘而絕望的眼神,他終於也忍不住虛脫般的坐在牀榻邊沿,“爲了登上王位,我隱忍蟄伏了多少年!我的母親出身低微,容貌又並非十分出色,父王一時心血來潮毀掉了我母親的一生,害的她最後鬱鬱而終。而我自幼受到長兄欺辱,父王也從來不聞不問。按照我的出身,反正無論如何也無法繼承王位!”

所以……所以他弒殺了自己的父親,暗中密謀反叛,自己被他一面之詞說服,甚至不惜對凡人施用法術,違反族規。原來那一日,他早便知道了自己是狐妖幻化,所以才長吁短嘆,說如今萬事都定,只恐那幾位將軍難以說服。

她原以爲自己是陪着他走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日子,如今看過來,才知道背後的底色竟然是這樣不堪入目。

她伸出手去,狠狠的握住了這個男人的手臂。她握得那麼用力,若是往常,這樣恨極了的出手,這個人的骨頭都已經被捏成了一把粉末。然而……真是一丁點力氣都沒有了。恨麼?原來,這便是恨麼?

符曉靜靜的看着眼前已經趨於力竭的華榮,她的眼底閃爍着複雜的光榮,嘴脣都難以抑制的顫動起來,然而……他這一次卻沒有要避開的意圖。

他輕輕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女子的肩頭,顫聲道:“華榮,是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可我們,終究是沒有未來的,對不對?就算我此時並沒有患病至死,百年後我也必然要化作一堆泥土,可是百年後的你呢?你依舊是華榮,凡人的生命於你們眼中不過是蜉蝣一般,你終究,也是要離開我的,對不對?”

他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她竟有些癡了,說這些話的男人究竟是誰呢?是自己從前愛過的那個少年麼,亦或是,在這些年裡,他們早就被時間變得面目全非。只是三五年太短,短的她都來不及改變,當年愛過她的這個男人,早已不是原來的那一個了。

真是可笑啊,年輕的時候,她還以爲自己一定不會走上如此悲劇的命運。

幾年之前,她甚至還沒有名字,也不曾遇見符曉。她出生的地方,名字喚作青丘山。青丘山最著名的,恐怕就是那一羣居住其中的九尾狐族了吧。其中叫人如雷貫耳的,莫過於那個號稱絕代妖姬的蘇妲己。

而華榮,便是這位妖姬的不知第幾代的徒子徒孫。在她兩百歲的時候,可能這是年紀對凡人來說的確是有些駭人了,但對妖怪來說,尤其是對動不動就是八百年一千年的老妖怪來講,這不過是個小孩蹣跚學步的年紀。

而在那個時候,孩子的好奇心往往是最好奇的,這一點用在妖怪身上,同樣適用。

華榮悄悄離開了父母,獨自住進了凡人的山林裡。她是青丘山的狐狸,自然和那些野狐不同,所以雖然年幼,倒也沒有人能欺負得了她。

日子過得悠閒自在,倒也不知寒暑。但時光若總是這樣古井無波的過下去,難免叫人心底生出厭倦來。每日閒來無事便曬曬太陽,睡個懶覺,以欺負山野間弱小的妖怪爲樂……這樣的時光叫當時的華榮看來,委實是無趣至極。

幸好山林裡的小妖怪們替她出主意,說是上元夜燈火輝煌,是人間最熱鬧的日子之一了。華榮想了想,她離開青丘山,不就是要出來玩耍做樂麼?既然人間那樣好玩,不如先去看看吧。

臨水自照了半天,華榮這才滿意的踏上了由一根枯樹枝變成的竹筏上。青丘山的狐狸變成人形,容貌都是出了名的豔麗。然而華榮又不傻,她無意要效仿自己的老祖宗,雖說是青史留名了一番,可是緊要關頭要不是背後那位女神暗中施法,再是千嬌百媚的一顆頭顱,恐怕也是要被姜太公砍掉了。

姐姐們也曾暗地裡告誡她,這世上,女子有時候有一張太好看的臉未必是什麼好事。對一個女人的臉分外在乎的,有時候可能還不是女人自己,反而是她喜歡的那個男人。而一個男人若是過分看重一個女人的臉,那這個女人就過得比較悲劇了。

這一段話看似繁雜瑣碎得很,但很多年後,華榮才知道,這或許真是一段至理名言。但那個時候的自己多年輕呢,總以爲自己是與衆不同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爲了一個男人牽腸掛肚,更不會爲了他要死要活。畢竟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暫,情情愛愛,哪裡有這樣叫人放不開?

再不濟,就算是真的愛上了。那個男子勢必也是全心全意的愛着自己。只有她拋棄他的資格,自己又怎麼會甘願做個閨中怨婦,和姐姐們一樣日日以淚洗面?

人人都覺得自己與衆不同,別人吃過的苦頭,自己一定不會碰上。但直到懂得其實大家都一樣的時候,卻已經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了。

她那時小的很,化作人類的女子也不過才十四五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嬌俏天真。眼見得華榮悄悄走遠了,山裡的妖怪們總算是舒了一口氣,最好是愛上了凡世裡浮華喧鬧,不要回來了纔好。

自從這山裡多了一個華榮,真真是鬧了個雞犬不寧。

人間果然好玩,華榮一手拿着冰糖葫蘆,一手握着一塊花生糕,連吃的東西都如此精緻。一路上才子們搖着摺扇站在燈籠下,一瞧見哪家漂亮的姑娘走進,便將解開的謎語大聲的朗誦出來,生怕那姑娘有耳背的毛病。

這些妙齡女子平日也難得有出門的機會,紛紛打扮的花枝招展分外妖嬈,見了那呆頭呆腦的書生便互相取消一番,卻又偏要在人前淺淺含了一縷笑,做出嬌怯的模樣。

真是有趣,她那時不懂得相思情愛,看什麼都是新鮮而可笑的。

然而燈市才走到一半,華榮已經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狐族天性狡黠敏銳,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們心生警覺。上元夜街上人潮涌動乃是常事,但若那人一直往自己跟來,就實在有些奇怪了。

華榮走到一處賣胭脂水粉的地方站住了腳,那婦人一見華榮,立刻笑臉相迎,捧出一盒纏絲金花的胭脂,喋喋不休的介紹道“這可是西域玫瑰研製出的上等胭脂,小姑娘皮膚細嫩,用上一點點啊,就漂亮的不得了哦。”

華榮心不在焉的點着頭,那賣胭脂的似乎也覺得是這樣的小姑娘用胭脂,未免也太過了一些。正想着是否還有別的東西可供售賣,華榮卻已經伸手拿起了一柄小小的銅鏡,那面鏡子不過才巴掌大,想來應該是供女子隨身使用的小飾品。舉起鏡子隨意的照了照,鏡子裡的女孩依舊天真稚嫩,然而手腕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閃,果然看見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

那是個面容俊秀的男子,暗黑色的長衣幾乎快要淹沒在了黑暗裡。依稀只看得見男子眉梢有一點淡淡的傷疤。

“姑娘,你……想要胭脂麼?”漫天星光猶如跌墜,只剩四周無數的花燈閃爍着明滅不定的光芒。七年前的上元夜,這是符曉對華榮說的第一句話。

那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用藍色的髮帶束髮,想來是從人潮中奮力擠過來的,氣喘吁吁的模樣,見了華榮,緊張的連說話都有些結巴。

華榮呆立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裡來的呆頭小子?

“姑娘。”許是看得癡了,眼前的少女一襲碧綠青衣,舉起的寬大衣袖遮住面孔失笑出聲,然而一雙眼睛越發顯得明眸善睞,顧盼有神。那少年一咬牙,然而還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得又呆呆的喊了一聲。

“什麼姑娘姑娘,我……”華榮撅嘴,然而想了想,卻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你便叫我姑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