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

一向厭惡別人碰觸自己的雲鶴一怔,對方的手指彷彿有種神奇的力量,伸手過來衣袂帶動的微弱氣流都有淡淡的佛手香,全然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的不適。原本別過頭的雲鶴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任憑對方溫柔冰涼的雙手在自己皮膚上感知溫度。

“燙得厲害,先去休息一會兒吧。”扶着師弟在牀榻上躺好,逸辰有些苦惱起來,“師父住在因爲不喜有人打擾,所以才特意選在袁褚峰上定居。這個時候去請大夫,恐怕也麻煩得很啊。”

“怎麼會病成這樣子?”即便擔心,逸辰還是忍不住指責起來,“如果不是我今天看出異常,你就要一直這麼瞞着麼?”

“熬一碗薑湯便好了,師兄不必擔心。”或許是對方的聲線溫柔清淺,又或只是真的太倦了,雲鶴不自覺的闔上了眼瞼,低聲說道。然而,即便是在呵斥自己,那種背後潛藏的溫暖依舊熨帖,絲毫不讓人覺得反感。然而這種久違的,甚至是陌生的關懷,忽然讓雲鶴膽怯起來。

“那怎麼行……”逸辰皺眉,看着男子逐漸陷入睡夢中的面孔,眼中倏然閃過一縷笑意,“不必擔心,有我在這裡。”

雲鶴沒有說話,看來似是真的睡着了,逸辰嘆息了一聲,替對方將被角掖好,在牀邊怔怔的坐了一會兒。外面的天色帶着淡淡的灰,像是籠罩着一層薄紗,怎麼也看不清雲層背後的日光。山河寂靜,只有牀榻上躺着的那個人因爲高熱而發出粗厚的喘息。

逸辰的手指再次搭上對方的額頭,微微俯下身想說些什麼,然而披肩的長髮從肩頭垂落,彷彿將兩個人與外界完全的隔離了起來。看着雲鶴清俊的面孔,逸辰的眼神漸漸變得有些迷離。

窗外有不知名的雀鳥撲打着翅膀停在窗臺上,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響,逸辰一驚,快速的抽出手站了起來。急促的呼吸聲漸漸平復下來,他有些不可思議的回想着自己剛纔的舉動……那一刻,那一刻,看着沉睡中的雲鶴,他竟然覺得心臟裡升騰起隱秘而熾熱的慾望!

天啊!他在做什麼,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男子伸手捂住心口,一張臉血色盡褪,跌跌撞撞的推開了門。

然而,就在男子轉身離去的剎那,原本歪着頭昏睡的雲鶴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有些失神的伸出手搭在自己的面頰上,那一刻,分明有什麼溫柔的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帶着溼潤的呼吸從耳畔吹過。

薄暮殘陽,隱約有不祥而淒厲的鴉啼在遠處響起,雲鶴再一次默默的闔上了雙眼,然而緊緊握攏的左手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激烈起伏。

逸辰從前也看過幾本醫書,和師父相識來往的都是鴻儒飽學之士,其實也不缺精於醫術之人。他自幼耳濡目染,爲人又聰明伶俐,觸類旁通之下,倒是對醫術也略有涉及。

師弟想必是突發高燒,只要服下幾貼退燒藥便好了。然而剛剛自己在藥方之中翻找了半天,多數只剩下一些人蔘補品,從前自己服用過的草藥竟連一株都找不到了。萬般無奈之下,逸辰還是決定前去後山碰碰運氣。

袁褚峰地勢並不算高,而且後處因爲是禁地,所以草木生長旺盛,玲瓏草生性奇特,喜陰不喜陽,在後山那樣的背光處,說不定就能找到玲瓏草,那種草藥能讓人迅速退去高熱,否則一直這麼燒下去,等到請來了醫師,恐怕師弟的身子也會吃不消吧。

可是……師父曾經明令禁止過,後山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踏足的地方。師父甚至曾經在山外設下過迷陣,即便現在的自己早已經可以解開那座迷陣,但是從始至終他也沒有想要闖進去的念頭。

只是這一次……如果不進後山尋找玲瓏草,只怕師弟是真的撐不下去了吧!

逸辰眉頭一皺,決定還是先瞞着師父偷偷潛去後山再說。打定了主意,逸辰也不敢再耽誤下去。趁着中午天府老人午間休憩的時候,揹着一個竹簍便悄悄往後山去了。

連國崇尚工藝,就猶如楚國崇敬詩書一般。所以楚國的讀書人分外受人尊重,卻看不起手工匠人一般,連國的情形卻恰恰與之相反。這裡的手工匠人層出不窮,對銅鐵的鍛造,橋樑與宅邸的設計,以及各式工具的創造與研發……都是連國工匠們的職責所在。

師父作爲行業中的翹楚,聲名之盛甚至上達天聽,因爲設計出便利水稻灌溉的水車,甚至連國的君王都爲之賞識不已,親自詢問天府有何請求。而德高望重的老者,最終請求恩賜連王將袁褚山賜給自己作爲隱居之地。

一邊撥開身邊齊腰高的荒草,逸辰一邊回想着心事:師父的確是淡泊名利,然而那也是因爲享受過烈火烹油般的富貴與權勢之後,才決定隱居在此地吧。可是……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呼吸着山林中清冷的空氣,逸辰的一顆心卻再難以平靜下來。平素裡掩埋在內心深處的慾念和渴望這一刻像是躥起的火苗,直燒得人就像身處慾念的火海一般。

不能止息的慾望,對權勢的渴求和想要得到認可的心情……平素壓抑的念頭此刻猶如夏日荒地中瘋長的野草,一茬茬的在心中放肆生長。

逸辰的目光漸漸失去了理智,連腳步都變得有些踉蹌起來,然而就在心臟因爲難以承受負荷隱隱發痛的剎那,靠着身邊的古木試圖喘一口氣的時候,視線卻意外的捕捉到了一株藥草。

那是生長在不遠處山崖上的紅色藥草,已經解除了紅色的果實,大概只有人的拇指大小,逸辰大喜,連忙沿着腳下曲折的山路往對面走去。就是這一霎,因爲想要摘取草藥治癒雲鶴,那些莫名的煩悶和混亂的念頭竟然在腦海中無聲無息的退去。

山崖其實並不算陡峭,然而因爲人跡罕至早就長滿綠草苔蘚,滑不留手難以站立。逸辰咬牙,不肯就這麼退開,乾脆抓住生長旺盛的藤蔓小心翼翼的往上攀爬起來。

他的目光陡然一縮,一隻手拼命的抓住山坡上的藤蔓,而在空中顫動的左手卻彷彿不受控制一般往那個地方伸了過去。冰冷的觸感從指間緩緩襲來,然而在逸辰的手碰到那一點銀光的剎那,彷彿有某種無形的禁止在剎那間被打破了。轉瞬間便黑下來的天空透露出讓人不安的氛圍,遮天蔽日的烏雲翻滾着將日光遮得一乾二淨。

逸辰擡頭看着灰暗的天色,下意識的想鬆開手中的東西,然而一種莫名的顫慄陡然從掌中傳來,顫巍巍的收回右手,卻發現那一抹銀色的光亮早已經消失不見了,握在自己手中的分明是隻有人拳頭大小的銅鐘,樣式也古怪得很,銅鐘的頂端竟然還有手柄,整個造型看上去很像是一個山字,倒依稀在哪裡見過似的。

仔細打量了半晌,在銅鐘的內部,依稀能看見一行小字,逸辰小心翼翼的轉動銅鐘,然而在昏暗的天色之下,那幾個細如蚊蠅的小篆卻分外清晰,那是……“振動法鈴,神鬼鹹欽”逸辰不自覺的唸了出來,話音剛出,他忽然醒悟過來,脣角浮現出了一縷明瞭的笑意。

看着逐漸暗下來的天空,原本想要將銅鐘放回原處,然而在指間鬆開的剎那,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自己手指上刺了一下似的。逸辰一驚,再也不敢耽誤,索性將銅鐘放入懷中,沿着藤蔓小心翼翼的爬下了山坡。

那樣奇怪的雷雨,彷彿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恐嚇罷了。轉瞬之間,烏雲再一次翻涌着後退,卻留下陰沉沉的天空觀望着袁褚山。

他跌跌撞撞的回房,沐浴之後便癱倒在牀榻上一動不動。草藥已經交給廚房去煎煮,想來師弟是不會有什麼大礙了。可是那張清俊的面孔,卻在心底變得越發清晰透亮。

他記得他搖搖欲墜的身影猶如玉山傾頹,也記得他仰起臉說要在這挖出一口池塘種菡萏,還有……就在不久之前他吻過他的面孔,對方低低的呼吸聲還在耳畔響起,自己的一顆心便如一池碧波乍亂,碎成千片幻影。

他擡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黑暗便奔涌而來。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在心底來回衝撞,他卻再沒辦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就在這時,卻隱約聽見什麼東西發出了急促的聲響。

逸辰一驚,沒錯,那個帝鍾……靜靜的放置在書桌上,然而卻自己發出了詭異的清脆響聲。

那是用來恭請九天神靈的法器,搖動帝鍾,諸魔退散。然而此刻,青色的鐘聲上一股黑氣迅速的蔓延覆蓋,猶如一條巨大的蟒蛇盤旋纏繞在鐘身上。但是帝鐘的手柄出,一點淡淡的青光死死的鎮壓住了黑氣,幾番嘗試無果之後,黑氣又漸漸消散在了逸辰的視野中。

逸辰怔怔的看着那個恢復了原貌的帝鍾,心底陡然生出一縷恐懼:剛剛纏繞着銅鐘的黑氣,到底是什麼東西?

“哈。”帝鐘上的銅鏽層層剝落,一張面容扭曲的人臉從帝鐘上浮現出來,人臉看着四周的一切,立刻露出一種狂喜的神色,“林靈素那個牛鼻子,以爲只要將我鎮壓就能天下太平,卻不知道這天下正邪之道此消彼長,就算困得住本座一時,難道還能困我千萬年不成?”

“你……你是什麼東西?”逸辰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有些恐懼的望着帝鐘上那張駭人的面孔。

“我?”那人臉低低的笑起來,那笑聲細細的像是一根鐵絲,乍聽之下說不出的讓人厭惡,然而那樣隱秘而低迴的聲線,卻一步步引誘人心,“我就是你啊。”

逸辰一臉鐵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呵,”尖細的笑聲猶如人的指甲劃過琉璃,當着說不出的尖銳和陰毒,然而那樣充滿魔性和罪惡的聲線,卻帶着某種神奇的魅力,一點點催發出人心深處的黑暗和陰影,“難道你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六歲的時候你就被天府收養了,這些年來他只有你一個弟子,外界也公認你是他唯一的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