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晚風拂過,吹出粼粼水波。水波上似繁星點點,此起彼伏泛着亮光。
“我想聽你再爲我吹一曲。”曲忘憂忽然開口。
李寰摸了摸上身,神色黯淡:“忘記了。”
忘憂輕笑,知道他離開時太過匆忙,從地上摘下兩片草葉,一片遞給李寰。
“有些東西,再喜歡,再不捨,也不可能時時在身旁。”忘憂將草葉擦乾淨,放在嘴邊,“我教你。”
音律雖不悽苦,在兩人脣下卻是說不出的百轉愁腸。曲忘憂覺得眼眶有點溼,他停下來,不再吹。
“我們說過許多話,也曾應觀念不同而吵過架,誰曾想到了此刻,竟不知說什麼纔好。”
李寰轉頭凝視忘憂一眼才道:“是啊,我都快記不起你跟我吵架的那些日子。好像過去了近十年,如今想起,又像昨日才發生的事。”過往紛紛在腦中流過,“說到底,你我都太過隱忍,很多話,你不說,我也沒說。”
“人心難測,我並不十分清楚你對我的心意,究竟幾分真情所動,幾分拉攏安撫。”
“但你還願意傾盡一切幫我。”
“因爲你是李寰,那日河邊,不僅是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那時師父仙去,留我一人於世,是你讓我住在府中,免我流離,護我周全。你常說我對你有救命之恩,其實你又何嘗不是?”
“爲何以前不聽你提起?”
“半分真心,半分假意,美人環側,嬌容成羣。你讓我如何提起,提起我對你的心意?”
“那你現在可還有疑惑?”
忘憂輕笑:“不重要了。”
李寰忽而伸手,正視忘憂毫無神采的雙眸:“不,重要!本王告訴你,從你出現在我身邊的那刻起,我就沒再喜歡任何人。最開始我以爲我與衆不同,到後來卻發現自己對你產生了一種深深的迷戀。那時候,我十分紈絝,讓你與我同寢,你沒有拒絕。雖然你不曾提出反對,但若冠之年後我愈發後悔,覺得自己沒有先詢問你的意見。我怕你是因爲遵從命令而和我在一起,而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否真與常人有異。所以我流連美色,數日不歸。我證明了自己是個正常男子,那些女子在我身下一樣能勾起歡愉。但每次事後我都會不了遏制的想起你,想起你的眉眼和看穿世事的敏銳和從容。三番五次後,我已明白,我對你之間,是愛,是分離一刻都會時時掛牽的思念。我很幸運,知道你的心意並不算晚,所以才能全心對付朝廷之事。我知道你不會離開,纔敢安心轉身。至於後來被人擅弄記憶,確是我的疏忽。所以我纔會隱約有一種感覺,強烈渴望你在身邊。”
忘憂喟然長嘆:“你爲何,從來不說?”
“如我所說,你我都太過隱忍。我本打算,借儀靈之力,登上皇位,再改國律,讓你爲後。我願勤懇一生,爲百姓造福,讓你不爲流言蜚語所擾。縱然千百年後,史書謾罵,我也無懼,只要你一直在我身邊。”
忘憂雙目泛紅,口中卻道:“在一起,不一定非要高居廟堂。”
“沒錯,我愛皇位,但也愛你。我以爲,會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李寰聲音漸低。
忘憂用手拖住他的臉:“我並不怪你爭奪你想要的東西,正如我所做的,一直幫你。我所愛的李寰,是羣雄逐鹿,氣薄蓋世的桓王,他不會因爲世間情愛放棄他的夢想與追求。”
“但我沒有做到。”李寰握住忘憂伸來的手背。
“你去做了,就不後悔。有些事,自有註定,我本想打破這天命,爲你營造一個公平的機會。沒想到一子動乾坤,卻是讓一切重來,爲他人做嫁衣。你沒有敗給任何人,只是敗給了天命。連無殤素荷,天地間最爲傳奇之人千年來都無法打破天命束縛,何況你我。”
李寰還想說着什麼,但忘憂的話再一起讓他啞口。是啊,他又如何能與天鬥。
李寰漸漸開始放下,如果忘憂還在他身邊,也許他真能做的到。但破曉的晨光已微微露臉,李寰覺得忘憂身子有些不對。
他整個人開始發抖,身子變得燙手。李寰的手從背後將他環住,不敢鬆開:“忘憂,你怎麼了?”
忘憂擡眼看向李寰,張口欲答之際,大團鮮血從口中涌出。忘憂試圖閉上雙脣,卻止不住洶涌而出的殷紅。忘憂無力支撐的身子軟臥在李寰膝上,李寰手足無措,只得托住他的頭,將他摟在懷中。
李寰看到忘憂緩緩擡起又放下的手臂,他實在沒有力氣。李寰去擦他嘴邊血跡,鮮血如蓮很快便開滿他一身。
“忘憂!忘憂!”李寰不顧一切大聲叫喊,忘憂在又吐了大口血後,睜開雙眼。他突然笑了起來,李寰不解其意,卻發現忘憂眸中似有星光點點。
忘憂眨着眼,端詳眼前之人。相識相戀數年,臨走前終有機會見上一面,這是他用命換來的,心滿意足:“我妄弄天數,上天仍待我不薄。”
“忘憂,你說什麼?”李寰握住忘憂無力擡起的手掌,放上自己臉頰,“你,重新看見了?”
忘憂只得眨兩下眼睛表示迴應:“此生唯一遺憾已解,我也能安心離去。”
“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我還沒有讓你好好看看我,看看我們的家,我們去過的每個地方,還有許多許多,只要你想要,我都帶你去……忘憂,你不要走好不好!”李寰突然止不住的哭泣,而記憶中上次流淚時他還是個孩子,生母被害冤死。他抵得過明槍和暗箭,終抵不過最愛之人逝去。
忘憂通紅雙目下淚與血混雜滑落:“對不起。”輕聲道,“我沒法再陪在你身邊,我只是,做了一個不後悔的選擇……”他氣虛漸弱,口中只剩喘出之氣。
李寰一抹衣袖,凝視中的忘憂身子竟漸漸開始透明。他開始慌張:“忘憂,你的身子……”忘憂已沒法再回答他,他闔上的雙目還緩緩向外泛着淚珠。
“忘憂!曲忘憂!我不知你用的什麼法術,但你要走,連遺體都不肯留給我嗎?”李寰望着漸漸透明成水的忘憂,瘋了似的大叫。懷中人沒了體溫,不見形色,忽而化作一攤清水,灑落一地。
李寰手中空空,僵直不動,回過神時,發現周遭血跡水漬皆消失不見,連他身上也潔淨如洗。就像忘憂從來沒有存在,他坐在山坡,對着圓月,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夢境”留下的唯一痕跡只剩忘憂離開時落在他袍上的一張疊好白紙,和一個香囊。李寰急忙將其打開,不穩的手展了數次,纔看清紙上字跡。
寰。
我曾以爲生離最苦,天個一方或咫尺天涯,相戀不得相見。如今才知,死別更是難當。絕望於心頭蔓延,沒有希望,也沒有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所以,請原諒忘憂自私,我無法忍受失去你,只有讓這份痛,由你承受。但我就自私這一次,第一也是最後一次。對不起,我不敢見你最後一面,怕我會忍不住,不捨離開。我時常會想起你枕邊睡顏,你說在我身邊才最安穩。我不在後,這個香囊你放在枕下,便如我在,安睡無憂。
不曾想最關鍵時沒能幫你,也許這就是劫數。忘憂勘測天命一世,也曾逆天改命,這代價,是我本該承受,你不用傷心。所有人都知道桓王已去,我希望你能照自己心意做你喜歡的事,不再陷入朝堂爭鬥,平安喜樂。
我要走了,不能再寫,心裡忽而想起很多事,想起我們一起看過的朝陽晚霞,想你未說卻一直在傾予的溫柔。我多希望有下一世,下一世我願生而爲女,不再引世人流言,不讓你輾轉思量,在你身邊。
忘憂,留。
筆跡一如往日清新優雅,李寰甚至能想到忘憂寫下書信時的模樣,他應該掛着笑,但遮不住滿面愁容。這封信應該寫在他留給管家的那四字之前,他最後還是決定,將書信自帶,不留一絲痕跡離開。
“忘憂,沒你在身旁,我怎能平安喜樂。就算我到天涯海角,和這裡有什麼區別,都沒有你在我身旁。”李寰手心託信,將香囊放在心口,眉宇擰成一團,“你犧牲一切,逆天改命,我又怎能容忍木子歌坐上皇位,負你心血。”手心握緊,李寰漸漸起身,雙腿發酸卻沒有發覺。朝陽已經升起,他取出妖皇給他的一截短香,輕吹將其點燃。
妖皇出現在李寰身邊,彷彿他時時等着這刻。
“他走了,除了這個,什麼都沒留下。”李寰盯着香囊,“爲什麼?”
“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
“告訴本王。”
妖皇對他是否知曉並不在乎,遂開口道:“起死回生,就是打破六道輪迴。凡間有規,冥冥循矩。何況他救的還是你,你既活着,六界又有陷入戰亂,生靈塗炭之危,沒有一定代價,如何換得?以命相抵,以身恕罪。他所有修行都化作這灘水,消逝無蹤,很快,世間再不會記得曲忘憂這個人。他用被六界抹去的方式,換你重生。”
李寰知道他會死,卻沒想到他付出得代價比死還要大。他不禁在想,若他與忘憂身份對換,他會不會這麼做。
“我會記得他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信上字被落下的淚珠暈開,李寰沒有回頭。
妖皇也沒有靠近,他站在李寰身後道:“你找我來,想好你的條件了嗎?”
“是。”李寰將淚抹盡,將香囊和信收起,轉身注視妖皇,“本王要向你,借十萬妖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