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宵禁中的京城格外靜謐,只有盞盞燈燭在猶未且住的雨中紛亂迷離。天上不見太陰,院內難眠的人也不得賞月,只得惱怒地在牀上輾轉反側,暗罵今年的天氣。
昀王府曾有慣例每月十三設家宴,把安養在府上的蘭太妃和各房侍妾都邀出來飲宴,兼而尤伶助興,也頗得歡暢。只是這項慣例自去歲末至今都未再設,只怪老天不開眼,如何都捨不得放一天雨。以往每月十五皇族中人會在清晏宮陪侍宮宴,請日暮宮拜火祈福,逢節祭祀。這項事離不開國師,前任國師未經省部獲罪處死後,諸多典儀便讓皇帝以儉省爲由裁撤,連帶國師一職亦一併抹除不再設置,也算是皇帝一項政績。如此一來月中十五前後昀王便得閒暇,可以陪伴家眷,便不再計較十三的家宴。但原本因此稍有懈怠的下人卻敏銳覺知倒近來主君異常的空閒,於是愈發小心起來。
本來君翽對宗室防範甚嚴,尋常皇親聽政而不議政,做個抄手貴族便是本分。年來稍許放鬆,可饒是昀王而今得勢,日日要過目過手諸多公務,也只是管些燒人卻無關緊要的雞皮小事。
晚間昀王聽陳覺回稟,又是不見人蹤,心中略有遲疑,道是京郊山頭再大,也不該有猛獸將人吃了屍骨無存。轉念一想卻又罷了,叫他下去領杖,罰過了便放了這任務。當初引宇文承同他那四位兄弟合謀不過是爲了讓這些人自作孽,順帶除去一干對手和一個手握重兵的異姓侯爺,不想祗絮文濤卻就勢退位於祗絮明宸,這纔是失算之處。如今韻歆失蹤,大王爺失勢,三王五王已死,七王除名玉碟入獄,除卻皇位,他的目的基本已經達成。韻歆的存在會是個麻煩,但也並不急於一時。
陳覺低頭退下,剛好將面上長疤藏住。門外候着的俏婢挽風緊着走進來,給燈籠換上新燭,用銀剪掐去稍許燭芯,盈盈笑着奪下親王重新拿起的本子,溫言道:“夜已深矣。殿下偏好夜讀卻不打緊,總教奴婢與拂月陪着傷神。”
昀親王手支下頜,並不似笑的弧度在嘴角挑起:“今上有個癖好,夜中偶爾會用油燈(古代貴族用燭燈而不用油燈)。據說是因爲當年早逝的影妃挑燈之態甚是美麗。如今宮中妃嬪多備油燈,也都挑得一手好燈,想來皇兄臨幸美人時也別有一番美景。陛下尚且如此尋樂,如何挽風娘子還不願意陪本王雨夜良宵趁興私話麼?”
面皮薄的美婢紅了臉要說話,卻聽得門外輕快的步子響起來,故意提醒二人那腳步主人的到來,遂轉身開了房門。
果然甫一開門,拂月便着一身潮氣進來,急急解了披風,走到炭火邊暖手。一面行禮一面道:“老遠就聽殿下說些不覺臊的話。果然奴婢纔到底是奴婢命,在外頭四處奔走還不及挽風隨逗些巧話兒。”
挽風笑着一肘子擊在拂月腰上,罵道:“王爺同我還記得天寒給你留個盆子,你還敢回來就甩臉子,給誰看呢?量你那德行,怕是給我瞧了。”
年輕俏麗的二位女子還是慣常地吵鬧,昀王按了按額角,有些許懷念過去一個同她們一樣年輕俏麗的女子。
每每懶得應付房中侍妾之時,她會守在門前告訴他那些可都是名門千金。在朝中受氣回來,她會請來羽墨淵的戲班陪自己一同看戲。他生氣時她會逗他歡喜,他卻從來看不見她作爲一個女兒家的柔弱。他清楚知道自己不喜歡她,那卻是他一生中不可或缺的一段過往。她死的時候自己的心情,或許與當年難產過世的太子妃下葬時祗絮明宸的心情有幾分相似。
他叫住兩人,道:“本王還賴你二人有一天能全數頂替行素。如今這局勢,且讓本王省省心吧。”
二人語默良久。
許久後,挽風道:“王爺竟是,在意姑娘的?當初她頂罪去的時候也未見王爺惋惜……原來,王爺竟還念着?”
“如何能忘記呢?”祗絮弁言道,“她先前最喜歡的一套古帖本王收齊了,你替本王燒了吧。”未待回話,轉而問拂月,“邊關情勢何如?”
拂月此刻方記起自己夜半出府的目的。她本是去驛站等入京使,卻未見人影,便想起還有衡陽的信件未上呈。於是將懷中密信遞與昀王,一面回道:“二殿下今年春返或許要耽擱了。說是半路叫信隼截住了,必得回去。”一面看信一面聽稟,昀王皺起眉想什麼事能叫他的二皇兄折回去。他二皇兄的秉性,十二參軍,十四南駐,十七拜將二十封帥,享端王爵的兵馬總督,現今三十方二,雖是無心江山,卻長了十足十的心眼,只怕對國中各地瞭如指掌。宮變之時大局所令不得返京,如今半路讓急信攔下,更不會是小事。
昀王笑將起來,聽着屋外不合時宜的悽風苦雨,低聲道:“那陛下或又有事可忙了。”
“殿下?”
“依他那不管不顧的心思,火燒眉毛也未見得逼得住他。”只怕是邊廷有異,且有大異,“不過還未定論的事,都須將嘴給本王閉緊了。”
“是。”
昀王叫二人退下,心想,這回他可真是守住了本分不說不攪不鬧,倒不知皇帝要如何。端王任性,並不見得所有人都會以爲他是爲了正事纔不肯回京。
似乎,軍報還未傳到京中。他耽擱這些日子,是爲了什麼呢?猜不透他的心思,正如當年問他爲什麼要離開京城一樣無果。
端王不在的時候,他總覺得心裡少些什麼。或許該找個人來轉移視線了。君翽的皇室,畢竟是不適合兄友弟恭的。
他想起一個聲音:“還有什麼,王爺最清楚了。”
那個藉由行素才得以相識的人。
他想,或許是因爲見了路疏遇的緣故纔會想起。
無法抑制地想了許多,昀王輾轉反側也未能成功入睡。要睡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敲窗,皺眉打開,窗舷外的人竟是……
挽風說已經摺回去不會回京的端王。
院外傳來馬嘶,那是他的愛馬。每年他回京述職時他總能聽到它的嘶鳴。
他看向他。
該是趕了多急才能今天便到京城。
想起他趕路的緣由,昀王心裡稍稍抽了一下。
果然是任性的皇兄啊……那些以爲他回去了的人都被騙了,他早就準備了替身。
昀王笑起來:“皇兄怎麼在這裡?”
外頭撐傘的人渾身溼透,面色在夜色裡看不清晰,卻能清楚聽到話語中的笑意:“先讓我進去吧。”
京城的節氣不比衡陽。現下的衡陽已是暖風怡人,而即便氣候正常,京城此時也不能算暖和。
桃花剛過的日子,甚至京郊夜嵐山還在盛放着花林,總像殘留着積雪的味道。去冬無雪今春久雨,只是讓那種寒涼加劇了而已。
點上燭臺,這纔看見端王的臉色有些蒼白。慌忙打開茶壺蓋,昀王發現茶壺中只有冷茶,一時不知要如何幫他暖身。端王見他窘態,伸手按住了他的手,道:“不必忙了,我還要趕回去,馬上就走。”
“……這麼急嗎。”昀王坐下來,看着他放在自己手上的手,旋即看向他,“我的人說你已經回去了。”
“是呢。”端王笑笑,“可是都走了大半,總不甘心就這樣回去。於是就快馬加鞭趕了回來。弟妹還好嗎?”
“很好。比以前行素在的時候聽話很多。”
“我就說她是在吃醋嘛。”端王笑着,臉上只見一片兄長的和氣。
昀王皺了皺眉,道:“我對行素沒什麼。”
端王聳聳肩,道:“只要她以爲就可以了。”
“……”
“你呢,現在還好吧。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給明宸……皇上添麻煩?”
“當然了。”昀王淡淡一笑,“否則我要怎樣活下去?”
“你呀……”端王無奈地笑笑,“我從來不知道你們在計較些什麼。不過我自己也選擇了逃避,就不勸阻你們了。但是,皇上那裡會很爲難,你不要太任性。他只是不想計較,你要知道,你不是他和太后的對手。”
昀王將目光轉向空茶碗,這種話只有祗絮邠炎會對他說,可是,他不想聽。唯有這種話,他不想聽他說。
端王自己伸手倒了冷茶,稍稍喝了一口,道:“我府上有勞你照顧了。他們都還好吧?”
“嫂嫂和世子都很好,二皇兄爲何不回去見他們?”
“都說了我馬上要走嘛……”
昀王皺眉更緊,端王在找話題,一直在。顯然他沒有長談的想法,可是卻在盡力進行兄弟久別重逢後該有的場景。他想問的想說的不是這些,一路趕回來要說的那些非說非問不可的事,他知道是什麼。可是爲什麼要避開,隨便問問就好了,爲什麼非要刻意避開。
“既然要走,那二皇兄爲什麼還不切入正題?”
端王放下茶盞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後撓了撓頭,頂着沙場上磨練出的爽朗笑容道:“我是……呃……因爲你同阿歆一直不對付嘛。我不知道爲什麼,阿歆是個好孩子,你同他怎麼會處不來。我的人也沒找到阿歆,我是想問問你有沒有線索。”
昀王挪開眼睛,卻忍不住闔上雙眼,用力壓下胸中怒氣,沉聲道:“不知道。”
“弁言。”
昀王回過頭去看他的時候,端王已經收起了笑,過於美麗的臉上也有了傳聞中他母親的神韻和皇室的威嚴。
“我說,本王不知道。”
良久沉默。
端王重新浮上笑意,道:“那便算了。我也該走了。好好照顧自己。”說着起身,一步步向門口走去。
“二殿下。”昀王在後面叫住他,“你果真只是爲了那人回來的?”
“……”傳來的聲音依然帶有笑意,“弁言,那是個好孩子。對我來說,他或許,可能是如同一個從來不該長大的孩子。怎麼說呢,”他轉過身,依然撓頭笑着,“我把他當作兒子一樣。雖然年紀不太合適,但看到他的時候,我總在想,這孩子應該多笑一點,快樂一點。和後來我府上那個出生後的心情一模一樣。”
“所以呢?”昀王的聲音有些冷漠。
“你們只是立場不同。阿歆說過,他不討厭你。所以你也不必敵視他。你懂我說的嗎?”
昀王沉聲道:“你不想我再對他出手。這種話直說就好。因爲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進去。”
“真是孩子氣。”端王別過臉去繼續向前走,聲音略略變得低沉,“但也無所謂,他能保護自己。而且保護他的人,不會只有我一個。”
這人總是這樣。
他是多麼期待着和他的見面。開窗的那一瞬間有多麼欣喜。他多希望他不會敷衍自己。
他永遠不知道。他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對他的不同。所以即便是千里迢迢地趕回京城,寥寥幾句話一旦說完,他便毫不猶豫地離開,甚至沒有換一身衣服。離天明最多兩三個時辰,他也捨不得在這裡歇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