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他鄉 故知
有了錢,什麼事兒都好辦多了。吳眠給自己做了兩身厚厚的棉衣,買了雙麂皮靴子,整裝出發了。因爲怕錢不夠用,也不敢坐馬車。
回南安的路,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吳眠只好走一路,問一路。冰天雪地裡行路,得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來,一個不注意,就很可能性命不保。
這天天擦黑走到一個小鎮上,小鎮有個大戶人家放煙火,家家戶戶都出來觀看,整個小鎮的中心地帶擠得水泄不通。
吳眠也有點感興趣,擠進去一問,才知道今天原來是二十九,明晚這時候,一家人就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飯了。
煙花熱熱鬧鬧地在夜空中盛開,照耀的,卻是像吳眠這樣孤獨的漂泊在異鄉的破碎的心。
那一刻,吳眠就像一隻垂垂老矣的鼬鼠,想要飛快地逃開那片沸騰的人羣,可是力不從心。
“眠哥哥!”一個嬌滴滴的女音穿過喧囂的人羣,穿進吳眠的耳膜。
她驚喜地轉身,“是衛鸞!”
果然,一個身着青底碎紫花襖的女子劈開人羣走了過來。
“眠哥哥!哦,不,該喚眠姊姊呢!”
吳眠尷尬地笑了笑,她什麼事都是後知後覺的,當初自己的馬腳肯定泄露得太多了。
他鄉遇故知,實爲人生一大幸事。
“快隨我歸家去!”衛鸞拉了她的手,急急衝出人羣。
很快,吳眠就到了一個普通的籬笆院,因爲沒有月亮,那院子看不真切。
衛鸞進門就喊,“哥哥,看我領誰回來了!”
“哪個?”衛鴻正秉燭夜讀,聽見便扔了書起來。
這一看,竟呆愣在當場。
在衛鴻和衛鸞看來,已經是十多年沒見了。各自的變化都很大。
許衛鸞已經是個姿容俊美的老姑娘了;吳眠被道士用法術留在了少女樣貌時,正值花樣年華;許衛鴻長成了一個翩翩風流郎。
“眠兒,這些年頭,過得可好?”衛鴻率先打破了沉默。
吳眠苦笑了一下,“這些年”,自己哪兒來的“這些年”啊,“一切還好,鴻哥哥和鸞妹妹過得可好?”
衛鸞捉住吳眠的手,驚奇地問:“眠姊姊,當年你我年紀相差不過一歲,怎如今你的樣貌竟比我小上好幾歲呢?”
看着兄妹倆靜待她下文的表情,吳眠啞口無言。想了好半天,才囁嚅着說:“幾年前曾大病一場,被一位仙師所搭救,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將我弄成這番模樣來。”
兩人皆鬆了口氣,“原是仙師法術,讓你青春常駐了,倒是有福之人。”
“對了,此地是哪兒?你們有怎會到此處落腳?老家不是在江西麼?”
衛鴻嘆了口氣,“唉!一言難盡矣!”
衛鸞也嘆了口氣,問:“眠姊姊,爲何一去十多年音信全無啊?”
“啊?這……家道敗落,終日東奔西走,無法與你們寫信啊!”
“哦!”衛鸞點點頭,算是認同,“你們先聊着,我弄些酒菜送來。”
屋裡一下子就靜謐下來,只剩了衛鴻和吳眠兩個人,對視着,誰都沒有說話。
衛鴻靜靜地看着。當年那帽子一掀,那髮絲飛揚,柔柔拂過的皓顏,早已深深鐫刻在了心底,一直未能相忘。
其實早已知道她是女子,只不過不知其用意,不敢戳穿,欲待她親自揭秘。
這些年眠兒過得好嗎?應該很好罷?她看來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家碧玉。
吳眠也在看。如果說當年用袖子拼命擦掉衛鴻臉上的污穢後,那張清朗的面容,讓人過目難忘,那麼,現在的衛鴻則更加讓人着迷,他的俊逸之中增添了儒雅之氣,雖是書生模樣,但身板結實,身材高大,並無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之像。
他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如果生在富貴家,依他的長相,難免會帶點兒陰柔之氣了。
“你……!”倆人同時出聲,卻又同時噤聲。
吳眠笑笑,道:“還是你先說吧!”
衛鴻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吳眠,說:“你先說罷!”
吳眠躲開衛鴻的目光,“我想問,此地是哪兒?”
衛鴻微微失落地嘆了口氣,強忍住想擁她入懷的衝動,只好移開了目光,看着窗外說道:“此處是濟南府,你爲何到此?”
吳眠嘆口氣,自己的地理知識差得要命,怎麼知道走路呢,還不是別人指哪條路,自己就走哪條路呢!
“我打算回老家南安,鴻哥可知如何走?”
“南安府應是經過九江府的,如此看來正與我們同路,不如緩兩天,相伴而行罷!”
吳眠想了想,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路,而且時間上應該也來得及,就跟着他們好了,於是點頭同意了。
“眠兒,你爲何又會北上呢?當初不是歸家了麼?”
“哦,有些事兒耽擱了……你們爲何到此地啊?”吳眠急於轉開話題。
衛鴻正欲開口,衛鸞端着酒菜撞門進來了。
她聽到這話,將端着的吃食往桌子上一放,快人快語,說開了。
“這事兒還得聽奴家來說!”
吳眠看看衛鴻,後者笑了笑,說道:“鸞妹一向口快心直,眠兒細聽便是。”
衛鸞坐下的功夫都省了,滔滔不絕地指手畫腳起來。
“話說那天你走之後,哥哥不捨,追至城門外,見一陣風將你的帽子吹落,呀!原來眠姊姊竟是美嬌娘!這一吃驚不小,回院裡後便神不守舍、神魂顛倒。究其緣由,得知原來春心萌動了。哥哥說:世上竟果有這般俠義心腸,貌比謫仙的女子!只可惜,爲時晚矣!”
衛鴻沒料到衛鸞會這麼說,俊顏漸漸染上紅霞,忙呵斥道:“鸞兒!休要胡說!”
說得吳眠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強自按捺着。
衛鸞猶自不理,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下去:“你走後不過三天,就有人上門來,要將院子買了去,起初我們不肯,奈何對方是勞什子尚書大人,胳膊終歸拗不過大腿,院子被強買了去。一時間,整個院子的人都失去了落腳之地,古嬤嬤、王爺爺、唐老爹因受不住此番打擊,加之年事已高,相繼歸了天,剩下的有些被遠房親戚領走了,有些投奔子女甚麼的,也所剩無幾了。只有那孤苦伶仃的幾個可憐人同我們兄妹沒處可去,商量來商量去,我們倒還有個乾孃,在蘇州府上唱些曲兒謀生,於是估摸着投奔而去。”
“我們帶了小百靈、豆豆兒等幾個小孩子前去,不大費功夫便尋着了乾孃。乾孃是我孃的‘老庚’1,從小歇到大,親密得緊,見着我們毫不猶豫便爽快收留了我們。乾孃出身亦是貧寒,打小便跟着戲班子學戲,唱得一口好青衣。因深得老班主信任,故老班主昇天之後,便交付與她,她亦好本事,打理得井井有條,雖打着草臺子,在蘇州府上亦是小有名聲。我和哥哥安頓下之後,乾孃便着手培養我們,細算來,已是數十載。”
“此次哥哥是因我之事來到這濟南府的,只是因有位客人願出些資相助我們戲班子,給添置些戲服甚麼的,他指明要我前來取,雖然心中明知他對我有意,但亦無法,這年頭戲班子多,眼見得這碗飯是吃不長久了。唉!”
吳眠從頭至尾一字不落地仔細聽完了,這是她頭一次這麼認真聽別人說話,比上課都認真。
衛鴻聽到最後那段話,頗有些難爲情,三人又靜默了一陣。他纔開口問道:“眠兒,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亦說來聽聽罷!”
“啊?我……。”吳眠怔了怔,腦子飛快地轉動,半晌才爲難地說:“……家父一直在軍中當差,一年未見上數面,我被孃親藏於閨閣之中,十六歲那年因偶感風寒,熱氣入肺,終於不治,無奈之下,恰巧一位道長路過,將我帶至深山中救治,待我醒來,便是如此模樣了。道長見我病癒,便遣我回家,以慰雙親想念之苦。”
“原是這樣,多謝真人搭救,若不然今生恐無緣相見了。”衛鴻深感安慰。
衛鸞笑道:“好了,盡顧着說話了,坐下用些酒菜罷!”
衛鴻首先端起酒杯,道:“來來來,難得他鄉遇故知,咱們把酒慶相逢罷!”
各人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下肚,衛鴻的臉上浮起了紅暈。
只見他又端起一杯,指向吳眠,“眠兒,爲兄敬你一杯酒,但願從今莫分離了。”
吳眠好笑地看着衛鴻微醺的樣子,才一杯就已經醉了呢,這男人的酒量也太淺了些。
衛鸞富含深意地看着吳眠,吳眠忙端了杯子,對衛鴻說道:“幹了!”
“眠姊姊,鸞兒亦敬你!能與你結爲姊妹真真三生有幸。”衛鸞依然含着那抹深思的笑,舉起了杯子。
吳眠喝完之後,才發現衛鴻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這對兄妹真奇怪,女的反而能喝。
衛鸞笑着說道:“莫管他!一向如此,不過兩杯,定要倒下的,我們再喝罷!”
推杯換盞間,淺淺的醉意也涌上了吳眠的雙頰。怪了,還以爲自己挺能喝的呢,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比一山高啊!
“眠姊姊……眠姊姊!”有人推了推吳眠,朦朧間,好像聽見衛鸞說着什麼,但是已經意識不清了。
吳眠嘴裡含混不清地說着,“我……是很能喝的……天……外有天,人……人外……有人……。”
衛鸞抿嘴笑了笑,拍手喚進來兩個老蒼頭1,支使着將衛鴻和吳眠搬至牀上,又揮手讓他們下去了。自己替倆人脫了外衣,鞋襪,細心蓋好被褥,放下帳子,一切打理妥當後,悄沒聲息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