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希望通過這近似絕望的聲音,挽回那段甜美的回憶,重新召回嚴祺鴻殘存的友誼。可是說過此話,反而有些後悔了。她把背部往牀沿靠了靠。
嚴祺鴻鼻孔裡哼了一聲:“我們院長要見你早就來哰。”
這是一聲很平常的鼻音,很輕很淡,從她的鼻中冒出幾絲青煙,盤旋着,一晃便消失。
她突然覺得,原來嚴祺鴻的鼻音竟然也是如此的無可挑剔且青出於藍,心中不由得冷冷地嘆息了一聲,原來哼鼻音,竟然是一切有權哼鼻音的人的最普遍的權利,不哼則已,一哼傾城,二哼耀國,三哼就得氣走那麼些人。紀文心裡不由得了咯噔一下,腰部又隱隱暗箱似地操作起來。她孤寂地作手摁着腰部。
有一種淡淡的不安,不遠不近地折騰着她,而且越來越強烈。該發生的終究會發生,或者正在發生着,當嚴祺鴻開口的當兒,她便覺得已經發生了些什麼。因爲這種不安,既淡且密一般,漸漸佈滿全身,現在的一切似乎已經不可挽回,而且不可改變。
的確,現在兩相對比,一個蒸蒸日上的醫院院長與一個衰落中學的校長,即使發生對話,顯然也應該是一場難以公平的對話。這麼一場對話的結局可想而知。這種結局,紀文可是深諳其中的道理。所以她只有無語了。更何況,這個院長人稱笑面佛,一張笑臉迎患者,半顆冰心對蒼穹。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只怕結局便已經出現。
他不出現,也許在維繫以前的那點交情。不過交情一事,最是難說,自己都快離開民族中學了,在沒有離開的今天,那交情也因近幾年的種種事端,變成了一縷淡淡的輕愁。
一旁的黃權路實在看不過去,從沙發中站直身來,可是想想,又坐了下去。就坐在沙發的邊沿,表情似乎淡然地看着嚴祺鴻。
有些話的確不該自己來說。更何況這看起來是公事,可是此時卻與家事沒有什麼分別。說遠了,從嚴祺鴻的話語中,他似乎聽到了久違的民意。這民意在惱怒時,更是不便站出身來扛的。而今,這三種因素揉合在一塊,自己實在沒有理由說三道四的了。
一旁的黃權路礙於此情此景,倒一時忘了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情懷,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地憋在一旁。
嚴祺鴻看到他倆一臉的不自然,又重複了一次:“記住十一點半。如果有啷子事,趕快告訴你的家人。”
嚴祺鴻說完。徑直向病房門外走去。
“就不能早一點嗎?”
“組織上決定的,豈能輕易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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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麼熟悉的字眼吶。可是,此時她已然不能再隱忍組織上決定的事了。在這間孤零零的病房裡,她已經一忍就是十三天了。
“哦,我倒是忘哰,應該是叫你的組織來簽字。”嚴祺鴻走到門外,突地轉頭,隨後隨後鼻孔裡又冷冷一哼,“把一個好好的單位,弄得一塌糊塗,還跑到這裡撒嬌。”
“你說啷子?回來說清楚。”
她一聽到“應該是叫你的組織來簽字”時,咄咄逼人的口吻泛起無端的哀鳴。她心中暗罵:去他孃的組織。組織,組織。組織——
橫在一旁的黃權路,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擡頭望着嚴祺鴻。關於嚴祺鴻的事,他曾聽紀文不止一次提過,自是眼熟能詳,而今更是過目不忘。他望着這個紀文在他面前不時吹噓的忘年之交。他總算認識了這個忘年之交。
“你咋個能象呃說呢,小嚴?”他道,“再咋個些,她不也是你姐嗎?”
“哼哼哼,你啷子人?哦,我一時倒是記起來哰。黃泉路,那個黃大大的主任吶。”但見嚴祺鴻杏眼亂翻,白眼仁黑眼仁翻滾道,“你曉得這裡是什麼地方,白衣服成羣的地方。”
他錯愕之餘,卻又撕出那段沉睡十六年的記憶。暗歎一聲:女孩居然也有憤青!
“你給我閉嘴。”紀文道,“你可以損我,但是,你沒有權利損別人。”
“不過我還是應該叫你做黃同志,哦對哰,是應該象呃叫,你說呢,校長大人?”嚴祺鴻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自顧道,“如果蘭眳民族中學少點你們這類的中層幹部,哈哈,真是觀世音菩薩重現哰。”
“祺鴻,閉嘴。”紀文道。
“哦,我是該閉嘴哰,啊,是該閉嘴哰。”嚴祺鴻道,“可是外面的嘴,你能叫他們全閉住嗎?就算我真正閉了嘴,他們會心甘情願哩閉嗎?”
“你留點口德好不好?”黃權路拉了拉嚴祺鴻的衣袖,聲音近似哀求。
她忽然有些明白過來,眼睛的餘光掃了一下黃權路。在鄙愚之餘,又隱隱有些可憐起眼前這個人來。轉瞬間,心中的另一股鬱悶卻把這絲可憐燒得一乾二淨。
紀文看見她腮間與臉部肌肉的不斷變化,又似乎豁然開朗,就煞有介事地想看個究竟。
嚴祺鴻一甩手,掙脫他拉衣袖的手:“拿開你的髒手,別碰我的衣服。”
黃權路一聽此話,又看看紀文意思難明的笑臉,趕緊後退兩步,尷尬地笑笑。這是一種哭似的笑,比哭難看。
“你象呃說就不對哰。”他嘿嘿地一笑,這一笑彷彿心裡里正在流血,結痂,潰爛,流膿,繼續流血結痂潰爛流膿。
“要咋個說,你才覺得動聽。”嚴祺鴻道,“哦,我曉得哰。你們幹得好,做得妙。妙不可言……啊……妙不可言。”
此話象刀尖一樣直刺他倆的心臟,聽來令人心底冷氣嗖嗖,其寒入五臟六腑,其苦入奇經八脈。
紀文內心涌動着一股幼兒般的委屈,她無可奈何地抑制着,只感到心裡的血正在稀釋成心靈淚水,沿着每一根血管,不斷地向每一根毛細血管滲透,逐漸擴散到皮膚的每一個汗孔。渾身散了架似的,涼悠悠的,合着寒風。心裡涌起莫名的寒意,無比的苦楚。
紀文並非一個十足的施恩圖報的人。但她一時間沒有弄明白,兩年半的老少友誼竟然換不來片刻的溫情暖語,心中無端地生起無底洞般的煩躁,用腳使勁蹬着牀尾的被褥,細細的白牙咯咯響。
她看了看怒溢髮梢的嚴祺鴻,順着她侃侃而動的嘴脣,一直向上,似乎找到了個答案。這答案就寫在激情澎湃的鼻樑頂端——那個緊鎖的眉頭。她又不明白,這個乾妹妹的眉頭爲何如此緊皺。
黃權路突然感到,女人的心緒變化無常。少女的心事更是難以琢磨。眼前的女孩已然在一忽兒間,讓他體會到了善變的軌跡,竟是在不經意間給人迎頭痛擊。
黃權路沒想到,眼前的女孩也如同婚後的女人一樣,一件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此時彷彿倒與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起來,一時瘋不斷瘋。不僅自家抽搐,還像傳染病似地,帶動着別人也不自覺地與她一起抽搐起來。
“民中的事倒似與你有關嗎?”黃權路終於站起身來,儘量不溫不火地道。
嚴祺鴻道:“民中的事就只是你們民中的事嗎?如果是這樣,事情倒也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哰。可惜,民中是國立中學,對吧?”
看着這個女孩,他倆突然覺得,世界原來竟是如此陌生,如此狹小起來。一時間,竟無語凝噎,喉部魚刺暗暗生。
他突然感到一股熱力撲面而來。自己怎麼會感到熱力呢?不過,一回神之間,他發現,這股熱力不是來自嚴祺鴻的,的確不是,而且來自遙遠的霧一般的窗外——那被寒冷充斥得變調的空間。那些擁擠着,上班的人羣或者小餐館內等着上早餐的人們的閒言碎語。
正是這些閒言碎語擠榨出別樣的意味,彌散成紀文據稱的流言蜚語。而自己深知,這些流言蜚語絕非空穴來風,而是一種世俗人衆對蘭眳的一些事件最淺顯的解釋。
事情的可怕之處往往如此,最淺顯的往往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往往是最傷人情懷的,最傷人情懷的,往往是最難爲當事人所能捕捉到的。於是,整個事件的始末,從一個縫隙中襲一時,便寒風四起了。
“你們沒話說了吧?那我可要說哰哦……”她道,“我姑且不說你這個人。黃同志,你這個人應該是讓你家那位去品評哩,不該也不應由我來說三道四。”
黃權路雙眼血花四濺,憤懣地看着嚴祺鴻,可是面對如此女孩,一時半會真不知如何應對,嘴裡只逼出兩個鏗鏘有力的音節,在病室激盪:“你……你……”此話一出口,他又有些詫異起來,自己此前並不認識這個女孩,這女孩倒似早已認識自己似的。不覺有些納悶了。
他正自納悶間,嚴祺鴻接下來的話更讓他惶恐。
“聽說你能說會道。黃同志,我看你也就這麼點出息。”
“你……你……”
“不說話的黃同志可比嘰嘰喳喳的黃同志可愛純潔得多哰。”
“你……你……”黃權路此時正如啞了火了機關槍,槍口蔫巴蔫巴地撘拉了,悶聲難現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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