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聞,煙波江上使人愁……
從龍江關口出來已到了揚子江中。
陳向東佇立於船頭望着清晨中霧靄迷朦的江面,不覺思緒如同這江水一波未平一波已襲來。
往事歷歷在目,不由的黯然神傷。
船家李老漢一邊搖櫓,見陳向東竟然站在船頭,忙喚道:“陳相公~陳相公~你怎麼出來了?外面風這般大,你快進艙去罷,萬一再着了風寒可不得了。”
陳向東轉身微笑道:“已經呆在艙裡好幾日了,出來透透氣也是好的。何況一點也不冷啊……現在正是花開時節呢……”
李老漢擔憂的望着陳向東蒼白的側面:“相公的臉色,老漢瞧着今日還是不濟,不如趁早找個埠頭,上岸去抓幾貼子藥,身體老這樣捱着可不行啊!”
瞧着陳相公的臉色似乎不是着風寒這樣簡單,他可是過來人。
早些時候,他就覺得奇怪。
陳相公模樣長得這般標緻,一身的綾羅綢緞,卻一臉的病容,孤身一人遠行,身邊連個端水拿行李的下人也不帶,這可就奇了。
當時他便問,“陳相公你這是尋親訪友,還是遊山玩水啊?”
卻見這相公渾身一顫,半晌才幽幽道:“是去憑悼一位故友。”
“相公尚這般年輕,想來你的朋友豈不是——”
看來,陳相公不僅是身體病了,心裡也病了。
風中,隱約帶着一絲的嘆息。
陳向東望着茫茫的江面,從懷裡掏出那封信來。
這封已經皺的不成樣子的信,裡面信紙上的字更是淚跡斑斑,暈成一紙的糊塗。
信是冷升寫來的,寄給付明光的。
信上說,潘娘子難產,母子雙亡……
當時的他腦裡一片空白,心臟就象是被人狠狠的捅上一刀,血和着淚奔涌而出。
娘子……
他忘不了,掀起頭蓋時,那雙些微大膽着帶着羞意的清透的黑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的樣子。
他忘不了,杏花飛舞的時節,她站在那兒帶着微微的愁緒望着他含笑的樣子。
他忘不了,那眼裡的愛和恨……
只覺得世界在那一瞬間崩潰了,他昏死了過去。
“娘子……你真的離去了麼?”
他附身問花,花瓣上只帶着似淚的露珠兒。
而今他又去詢問這迷茫的江水,迴應他的也僅僅是空空的涌動的寂寞的江水。
只道是不語欲銷魂,望中煙水遙。
縱然只是站在船頭吹了半會兒的風,陳向東還是倒下了。
他躺在艙中,昏昏沉沉。
李老漢煮了一鍋粥,用粗瓷大碗裝了一點,端到陳向東鋪前。
“陳相公,你且吃一點……”
陳向東掙扎着卻還是起不了身,只得躺下。
李老漢擱下碗,拿手一試陳向東的額頭,驚道:“好燙——陳相公,我看你還是趕緊上岸找個大夫看看,前面就是江寧了。”
陳向東原本就甚少出遠門,從京都出來到揚州京口一帶,先走的旱路倒還罷了,而後走的水路,人家走一日的行程,他便要走出三五日來,暈船昏厥好幾次。也虧得遇上了李老漢,這船家老頭一力照顧他,一路慢慢行駛。
“我有個好友擇居在蘇州,還是去他那兒再尋大夫,可能方便一些。”
“等你捱到了蘇州,命都沒啦!”
陳向東黯然不語,也許那樣最好了……原本以爲只要出得京都,離開付明光半步,便會殞命,誰想竟然能捱上這許多日,也許付明光就在附近,他追過來了。
見這陳相公,額上冷汗凜凜,面無血色,急得李老漢,也顧不得許多,忙使舵轉向,向那江寧關口水閘處快速駛去。
渾渾噩噩之間,只覺得額上一片的冰涼,脣上也似有人輕輕喂他水喝,又輕輕擦去從嘴角流下的水漬。
陳向東迷迷糊糊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老頭,你早些說有個書生要租賃房舍,我自已也是讀書人,自然便宜相幫,可是你沒說是個病得快死的人啊?這不是晦氣麼?!”
李老漢望着眼前的青年人,急道:“駱少爺,你看你今天剛要將房子租出去,偏巧着老漢我又趕上了,這不是緣份麼?——這陳相公,只是着了風寒,這大老遠的,隻身在外,沒個幫襯的。老漢我駕這條船,出來都十幾日了,家裡還等着花用,我急着要趕回去呢!我將他包裹裡翻遍了,統共就剩下這十七兩銀子了,你就權當做個善事,收了留了他,給他請個大夫,發一發汗,明日就好了。”
只聽那熟悉的聲音嗤笑道:“哦,這十七兩銀子不光是租金,還得給他請大夫啊?”
李老漢傻笑道:“瞧你說的,這是二兩銀子是租金,另外五兩是給請大夫治病的,還剩下的十兩,是陳相公南下的路費,還得給他擱回去!”
“……趁早給我擡走……”聲音咬牙切齒。
陳向東迷迷糊糊睜開眼,但見一室昏暗,微弱的光影正隨風飄動。
他咳嗽了一聲,卻無力坐起身,只得睜眼望着牀帳上那一塊用粗藍布補着的大補丁發愣。
但是,另外兩個人顯然已經發現他醒來。
李老漢驚喜的道:“陳相公,你可醒來了,可把老漢嚇壞了。覺得怎麼樣?還是難受的厲害麼?”
“這樣的身子骨,還裝什麼風雅,趁早回老家窩被襖坑上纔是正經。”這位駱少爺站在李老漢的身後,揹着光,陳向東一時間瞧不見他的樣貌。
“駱少爺,你趕緊的給請位大夫來,這裡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就麻煩你了。”李老漢央求道,至今他的空船尚在官閘處繫着,還給了銀錢託那些差爺給照看着。
“別……不用……”陳向東幾乎□□着,“李大爺……你送我去客棧,不用麻煩人家了。”
也許,他真的面露死相,是不是他的死期將至了,不知道怎麼的,渾囤的神志竟然慢慢的清明起來。
他定睛的向那位駱少爺面上望去,因爲這人的聲音是如此熟悉,就好象是……
縱然揹着燈光,這位駱少爺的相貌還是盡收眼底。那眉眼,那臉龐,這分明是……是……付明光……
他追過來了?他來抓他了?
縱然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付明光造成的,但是——
他讓這所有痛苦的事在一夕之間發生了……
僅管付明光訴說着愛,但是他恨他,他要離開,遠遠的,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去。
一驚之下,黑暗再次襲來,在李老漢和駱相公的驚呼聲中,陳向東再次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