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老大夫幾乎是氣喘噓噓的被人拖着跑來的,可把他老人家給折騰苦了,一把老骨頭快散架了。

當他趕到時,陳向東早已清醒過來。他死活不讓老大夫看病,硬是要把人家趕走。

最後,老大夫無奈說道:“看來他已經沒有大礙了,瞧他趕人的架勢,絕對沒有被水給嗆着……就算嗆着也沒多大問題了……抓幾付驅寒的藥應該沒事。”

冷升只得送走了大夫,付了錢鈔,又說了諸多的好話賠不是。

兩個人看着縮在牀角的陳向東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潘娘子趕緊從衣櫃裡拿出一套衣服來,柔聲道:“相公——你看你渾身都溼透了,咱們先換一換罷。”

陳向東雙手緊緊抱着膝蓋,象一個小男孩兒因爲傷心而躲在角落裡似的,不言不語。

冷升在邊上也勸道:“堂妹夫,你這樣可是要着涼的啊!”

潘娘子坐到牀邊,些微靠近他身邊,聲音放得更柔:“相公,你心裡若有什麼委屈,只管告訴娘子我。奴家雖是婦道人家,不能幫上什麼忙,但你說出來,心裡一定會舒坦些。萬一有什麼難事,一家人坐下來可以合計合計,自家堂哥也會幫咱們的。千萬不可自尋矮見啊……”說到最後,聲音都有些哽咽。

靜默了半晌,低低的聲音從陳向東深埋在膝間的嘴裡如蚊聲般的吐露:“不是……是我自己,都是我自己……”

呃——什麼?她聽不懂,不明白啊,於是向冷升使了一個眼色。

冷升立刻又說道:“妹夫,是誰欺負你,看我不收拾他!”

陳向東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又過了半晌,他從潘娘子手上接過衣服,聲音悽楚:“我這就換——我沒事了,也沒有人欺負我,剛剛只是路上滑,心裡想着那些書,所以一不留神滑了一跤就掉到清池裡面去了,讓你們受驚了。我沒事,我這就換衣服。”

這這這……其他二人完全被他給搞焉了。

冷升抿了抿嘴脣,強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我可走了,堂妹夫,你真沒事?堂妹,萬一有什麼事的話,你派人到城東趣園給我傳個話,我立刻就來!”

冷升也是殛欲想回趣園探個究竟。

見冷升離開了,潘娘子轉身關上門,陳向東已經開始換衣服了。

潘娘子連忙拿木盆子將他換下來扔在地上的溼衣服裝起來,一邊用眼睛偷覷他。

微些斜一眼便看到,相公就連背上全都是一些尷尬的痕跡。

此後,夫妻二人絕口不提此事。

縣學的人的一衆人紛紛來探望陳向東。

這件事就象一顆小石子扔進了平靜的湖裡,只是蕩起微波又復平息。

陳向東休息了幾日,身體恢復了,一切也照常起來。

而這許多天裡,付明光卻一次也沒有出現。

不過冷升卻偷偷跟潘娘子講:“付老闆知道陳向東自尋短見的事了,很是自責。那幾日,他如何敢來,他是怕再刺激到他。不過,再過些時日,等陳向東想開一點了,他就要來看他了……”

哎……那個罪魁禍首就要到這裡來?不是罷?!潘娘子不安的想着,卻又無計可施。

潘娘子只是一名女子。一年到頭,見到的生人也不過三四個而已。

記得當時認識冷哥的時候,是在杏花飛舞的時光……

春日遊,

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真是一見傾心,再見鍾情。

見慣了相公的端正文雅,突然見到象冷哥一樣的風流人物,便不由的將心給了他……

雖然她沒有見識,也沒見過很多人,但是付明光到縣學來的時候,她便鼓起了萬分的勇氣,當下也不迴避,目光瞪視着這個把她家相公折磨的要死要活的人物。

這人終於還是來了。

付明光上次來到縣學陳向東住處,只是稍停片刻便離去了。此時倒四下細細打量了陳向東現在住的地方。瞪着桌子吃剩的飯菜,冷冷的開口道:“你就給他吃這些東西麼?”

潘娘子努力挺起身板,嘴裡也不饒人:“付老爺這話很是好笑。女子以夫爲天,他只能給我吃這些,嫁給一個窮書生,還能指望什麼呢?!”

“那次我給的金錠呢?”付明光眉頭皺起來了。

一大錠金子是給陳向東的將養身體的,那樣贏弱的身軀,面有菜色,讓人瞧了也心酸。

潘娘子不由的心虛,反駁道:“平日飯菜的花用都是一頓頓按月算好的,平白無顧大手大腳的花錢買菜,相公可要起疑心。疑心奴家哪來這麼多的錢,豈不是糟糕!”

付明光心裡怒極,但沒再說什麼。他走到窗邊的小桌子前,見堆疊整齊的書籍,於是拿起一本來翻看。唉,書中縱然有奇思妙想,但終歸死物。縱然萬千書籍相伴,東弟啊,難道你就不曾感到寂寞?

“他人呢?”

潘娘子手指在空中虛指,遲疑道:“現在天色已晚,他應該是在書館……”

付明光將書扔回到桌上, “前面帶路!”他直接下命令。

“啊?!”

潘娘子拿出小碎花手絹,一手提着燈籠,一邊小碎步在前面帶路。

她微側身子偷偷看看跟隨在背後的付明光,心道:爲什麼只有他一個人跟過來啊,他不是帶了一羣的僕人麼?

經過不遠處的清池的時候,潘娘子的腳步緩了下來,轉身面對着付明光,後者只是蹙眉。

“聽我堂哥說,付老爺是個生商人……難道你真的只是一名商賈?恐怕商賈的腰板也太直太硬了罷。”

付明光不怒反笑,心道:這個女子果然有些小聰明。想當初,他先後派了五個人去勾引陳向東的妻子,以離間他們夫妻的感情,但是那些人都失敗了。這些人,或是俊美,或是扮成鉅富,或是才學橫逸,但潘娘子卻不爲所動,嚴守婦道。

最後他不得以才讓冷升出馬。可笑冷升一直以爲這個女人手到擒來一把捏,就以爲她很好唬弄……他是不是應該提醒一下冷升?

當下付明光微微一笑:“我是什麼人,你心裡既然清楚,又何須多問——”他的目光轉向遠處的清池,月亮的清輝碎成了一池的清冷。

潘娘子雖厭惡付明光,但是事情已然發展到如此地步,也只能指着前邊那唯一一間亮着油燈的房間。“他就在裡面。”話既出口,心中的失落更甚。

因爲是晚上的關係,書館裡似乎只有相公一個人在。這種心情就象是一個母親知道自己花朵般的女兒跟一個不良子弟單獨共處一室一樣!

潘娘子敲了敲門,便推門進去了。

“相公——”她緩緩走到案前,只見陳向東正低頭振筆疾書。

聽見是潘娘子的聲音,陳向東並沒有擡起頭,手也沒有停,只是一邊抄寫一邊說道:“娘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麼?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爲什麼不想擡頭去看娘子,他心裡爲何會感到淡淡的怨恨?所有的閒言碎語,一切看似玄妙的事件,真當他一無所知麼?

潘娘子咳了一下,然後對他說:“相公——那個……”

沒等潘娘子吱唔完,付明光大步跨進來,柔聲道:“東弟,你還好麼?”

陳向東依舊沒有擡頭,只是手裡的筆‘咚——’掉下來,將寫了一半的紙張全給弄污了。

見此情形,付明光用眼神向潘娘子示意。

幹嘛呀——她還想多呆一會兒,潘娘子扯着手裡的帕子。卻見付明光沉下臉做下威來,她嘆了一口氣,這樣的想法也只得做罷,轉身往外走去。

“相公,我走啦……你們慢慢聊——”

潘娘子後腳才跨出門檻來,房門已經在她身後牢牢的關起來了。

燈光下,仍然低着頭的陳向東表情玄幻莫測。

付明光緩緩向桌邊走去,發現陳向東的身體抖動的厲害。

“東弟……”溫柔的聲音似嘆息似愛撫,付明光的目光似柔波,“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十數年,你又何須太在意。在大哥聽到你失足落水之時,你可知大哥的心都被你糾痛了……”

人生又怎麼經得起幾次春苔始生與秋風踅起?這長長的青絲難道要永遠守着這冰冷的枕?

陳向東顫抖的聲音喃喃道:“你是來嘲笑我的麼?現在你都看到了,你滾啊!滾——”

他的手痛苦的糾在白紙上,將紙張糾成了一團。

那天之後,他便明白了,在不久之前的某一個夜晚,那個隱在黑暗中的男人也是他。這個男人用卑鄙的手段污辱了他,卻裝做一副素不相識的模樣,然後來嘲笑他沉迷於慾望的癡態。

無法讓心愛的女子幸福,卻在陌生男子手下綻放。這種身體,爲什麼還要存活在世上,任人恥笑?

付明光停在案前,欲伸手輕撫陳向東的臉頰,卻又停住了。

他不由的在心裡嘆息,他很清楚東弟痛苦的是什麼。他不恨自已的魯莽,卻在意一些很正常的事情。

“東弟,人吃五穀雜糧,人之所以爲人,是因爲人有七情六慾,愛恨情仇……雲雨之事,世上哪個人不曾經歷過?你便瞧那些正正經經的尋規蹈矩之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子孫滿堂……你以爲他們娶這麼多的妻子做什麼、當這些孩子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你覺得快活,這本是人之常情,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爲了這些平常不過的事自尋短見,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陳向東咬着嘴脣,臉色益發蒼白。

“你說完了麼,說完了就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爲什麼他這樣痛苦,老天爺爲什麼這樣對待他?

當潘娘子一臉失意的回到自己房間時,發現冬兒正在收拾一個個錦盒,疊得跟小山似的,不由奇道:“這些是——?”

小冬兒興奮着,喜滋滋的叫道:“大娘子,這些全是外面的大叔大哥們拿進來的,說是送給表叔叔吃的!”

潘娘子打開最上面的錦盒,裡面裝的是桂花松子糕,打開旁邊一個是芙蓉糖,這些全都是她愛吃的。心裡感嘆之餘,不由咂舌道:“有這麼多,吃一年也吃不完哪!”

這就叫做大手筆罷,想她那個冤家可從來沒有這麼大方過。想想付老闆這般大的舉動,又會引起何等的軒然大波?上次相公落水的事,便有人在那裡閒言閒語呢。

種種猜測從相公欠別人鉅款一直到她偷汗子不一而足。氣的她,想發作心又虛!只能自己心裡頭憋氣。

不僅如此,剛剛她引着付老闆一路走過,這縣學裡不知道有多少人躲在窗子後面,就貓在那裡偷看,到了明天可以盡情的想像盡情的瞎編,以供飯後茶餘之樂。

望着這些堆疊的點心,她心裡突然有了主意。

泡了兩杯茶水,接過冬兒遞來的盒點心,用托盤裝上,也不拿燈籠,便匆忙摸黑着向書館而去。

走到書館窗邊上,便躡手躡腳的靠近書館門窗,附耳在紙窗上仔細聆聽。

只聽陳向東無奈又不得不壓低了的聲音哀求道:“……求求你,你以後真的不要再來了……”

“……東弟跟我走罷……我定請天下最好的大夫爲你診治,讓你做一個真真正正的男子。以後咱們一起享受榮華富貴,咱們每天都可以象那天晚上那樣快活……”

陳向東激動的聲音說:“難道……難道你就這麼不顧廉恥,不顧這世人的眼光麼?人活在這個世上已經那麼的痛苦了,爲什麼還要讓別人這樣無盡的抵毀呢?”

緊接着一陣的靜默,讓門外偷聽的潘娘子焦急萬分又心神不定,拿不定主意,是否該推門進去。

半晌付明光的聲音又響起。

只聽他遲疑的說道:“……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在考慮別人的看法了?你要知道如果你這樣想的話,肯定已經考慮過你我之間的事。我們在一起很快活,相處也很自然,咱們性情都那麼融洽,你爲什麼要否定它呢?你寧願承受一生的孤寂和痛苦,只爲了讓世人看你很清高?!”

“這是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只聽‘嘩啦——’一聲,好象有很多東西猛然的被甩落在地上,發出巨響。

相公他發火了麼?在潘娘子的印象裡,他永遠都是淡漠的,溫和的,文靜的,從來沒有這麼大的情緒起伏。

她不由的暗自感到擔心,手上端着的茶水幾乎起要傾倒出來。

於是她又走遠幾步,咳嗽幾聲,假裝從遠處而來的腳步聲,在距離書館門口停下。然後方纔大聲的說道:“大人——相公——奴家端茶水過來了。”

又等待了半刻,方纔推門進去。

只見地上狼籍一片,整個硯臺砸在摔在地上的書紙上……象一副潑墨畫。

付明光就站在一邊,望着牆上的某一點,臉色凝重。

相公低着頭坐在椅上,跨着的雙肩讓他看起來如此贏弱憔悴。

潘娘子小心翼翼深吸一口氣,彷彿象是打圓場般乾笑了幾聲,然後將茶水放到了亂七八糟的書案上,接着將食盒端出來。

討好道:“相公,付老闆真是的太客氣,他送了好多的點心,你嚐嚐罷,這也是付老闆的一番心意。”既然大家坐上了同一條船,此時不幫他又說不過去了。

又轉頭想要招呼付明光,那森冷的帶着強烈恨意的目光,讓潘娘子全身僵硬卻又不得不假裝沒看到。真是的,好心沒好報啊。

她強笑着將食盒打開來。

這回不禁是相公,連她自已都目瞪口呆。

燈光下,食盒裡的暈黃的象玉般的糯米糕就象一道雷劈在她的頭頂,又象是從密盒裡跳出的惡鬼讓她驚魂欲絕。

她慌忙擡頭,只見相公驚訝的眼神變得茫然,然後一臉傷心欲絕的望着她。

“爲什麼?告訴我爲什麼,你要這樣對我?”陳向東的聲音是撕聲裂肺的。

縱然心下的懷疑都讓自己強行壓下。他無時無刻不對自己說,娘子天真爛漫,絕對不會做這等齷齪之事。請不要讓他看到聽到,不讓他相信……爲什麼還要讓這種醜惡暴露在天下。

潘娘子張口欲辯,卻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最後終於聽見她慌亂的聲音, “相公……不是的,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子——”

那樣無力蒼白的辯白,卻象一把鋼刀扎進陳向東的胸口,猛然間,只見他渾身發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東弟——”

彷彿感到鮮血的溫熱……潘娘子手足無措怔在當場,付明光已經先一步一把抱住向後倒去的她的相公。

付明光的眼神是冰冷的,嘴角含着的冷笑讓她終於明白,付明光是故意這樣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算計當中,但是他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要讓她的相公這樣的傷心?他不過是想要讓相公覺得她不值得愛,但是爲什麼要傷害他啊?

漸漸的他們在她眼裡模糊了……許久許久她才發現,她一直呆呆的站在書館裡,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