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明坐在出租車上,一手緊抓着旁邊兒的菲菲,手心兒裡,冷汗密佈。
仙明當時整個兒人都是木的,放下了電話,叫了菲菲就往店外面奔,差點一腳崴在了門口兒,幸虧有菲菲在那扶着。
楊盼盼知道了也要跟去的,讓鄒鵬給攔住了,說是你這瘸腿跟着在那兒只能裹亂,再說了,你去,又是個什麼名目。
名目,一句話,楊盼盼就再也沒了動作,只是囑咐着仙明道兒上一定要小心,有什麼事兒就趕緊的來電話兒。店裡面兒有鄒鵬坐鎮,仙明走的也安心,只是臉色一直煞白着,讓楊盼盼看得直揪心。
菲菲攥着他哥的手,在出租車上也是腦袋一片空白。早上人還好好兒的呢,怎麼說出事兒就出事兒了呢。
時已進暮夏,再過不久,似乎就要立秋了。
天氣正熱,仙明急着,已經是出了一身的汗,冷汗。但是一腳踏進醫院的大門兒,那些汗水就都悉數消失了,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所有的醫院似乎都是一樣的,陰暗的,透着一股濃烈的來蘇水兒的味道。那時隔着生死的地方,無論外面是多大的太陽,裡面全都亮着白晃晃的日光燈。還有那些醫生護士們就算是洗掉了顏色也看不出來的白大褂兒,直晃的人頭暈目眩。
仙明和菲菲直奔了急救室,看見沈喬淚人似的坐在長椅上,旁邊兒有個穿着米黃色T恤的男人,直跟沈喬說着什麼。
仙明急急的走上前,沈喬擡起紅腫的雙眼,立馬兒的緊走了幾步兒,可是腳下發軟。幸虧仙明接着,不然的話,人就蹴溜到地上了。
那個穿着米黃色T恤的人,就是肇事司機。看見了仙明,趕緊的又走上前來,把剛纔和沈喬說的話,又說了一遍:“我這緊按着喇叭,可這老爺子就跟沒聽見似的,我是正常行駛啊,緊踩了剎車,還是抹着了!”
說着那男人嘆了口氣,拿着塊小方巾擦着額頭上密佈的汗。
仙明急急的和人家點頭,說是謝謝您了。人家司機確實不錯,把人給送醫院來了。現在肇事逃逸的有多少?人本來沒事兒的,只要是及時送了醫就肯定有救,可就是這麼白白的給耽誤了,沒了多少條人命啊。
那男的擺手,說是他也不想遇見這事兒的,和人約好了談生意的,這不,全耽擱了。說着又拿着那塊兒小小的方巾扇着,呼呼的吹氣。
仙明知道,男人是想把責任歸的清清楚楚的。其實仙明不在乎這個,只要他爸沒事兒,就是讓他們負全責,賠人家錢,他都心甘情願。
沈喬情緒穩定了些,菲菲一直攥着她的手,給捋着後背。沈喬聲音還是有些抽噎,斷斷續續的:“早上還好好兒的,說是給你送了趟東西,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再等就把電話等來了,人就在醫院了。”說完,又徒自的開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眼淚。
“送東西?”仙明疑惑着,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兒:“沒看見人啊!什麼時候?送什麼去了!”
菲菲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他爸那時候從後倉庫那邊兒回來,臉色有些灰敗,還有那包裹上的灰塵,莫不是……
真的是那樣兒,她不得悔死!本來是可以攔住的,就是讓她這一疏忽給放了過去,菲菲想着,眼圈兒也開始泛紅。
“哥!”說着菲菲拉住了仙明的T恤下襬,示意他旁邊兒說話。倆人走到了離急救室較遠的一側,菲菲深吸了口氣:“咱爸是十一點來鍾到的店兒裡,手上拿着你定的那雜誌,他說要自己給你送到倉庫去的,就沒讓我叫你,自己去了,我想起來去攔的時候,爸他,已經從倉庫那邊兒出來了!”
仙明一聽,腦袋“嗡”的就大了。他還記得他要吻楊盼盼的時候,倆人都聽見了“嘩啦”的一聲,再追出去的時候,都沒看見人。那個時候,不就是他爸來後倉庫的時候嗎。
仙明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兩手捧着自己的腦袋,“啪啪”的拿手拍。菲菲看了,“譁”的一下就哭了出來,趕緊的蹲下拉住他哥的手,說是哥你別這樣兒別這樣兒,咱爸沒事兒,絕對沒事兒。
哥倆正說着呢,就聽見那邊“吱”的一聲,手術室的門兒就開了。趕緊的和沈喬都湊到近前,問着醫生怎麼樣了,看見他爸眼睛閉着,臉色煞白的躺在車上。
醫生摘了口罩,說是目前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但是得留院觀察幾天,顱內有些損傷,左臂骨折了,肋骨斷了兩棵,但是幸虧車速慢,沒有傷及到內臟。
一家人都是感激涕零的,司機也是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長椅上。沈喬問着人怎麼還沒醒呢,醫生說不用擔心,麻醉劑的效力還沒過去,等會兒就會自然的甦醒了。
仙明讓沈喬和菲菲先回去歇歇,自己在這兒守着就行。菲菲說着一會兒給他們送住院要用的東西過來,沈喬和司機得先去一趟交通大隊,把事故的責任認定一下。
仙明靜靜的看着熟睡中的父親,整個心想是被什麼東西掏空了。他伸手探向老爺子的鼻端,感受到了均勻的呼吸,才漸漸的找回了自己心跳的聲音。一聲一聲,竟然震如擂鼓。
忽至的手機鈴聲在這寂靜的空間裡顯得特別的突兀。仙明掏出手機,看見是楊盼盼的,看了眼他爸,才退出了病房,來到走廊裡,輕輕的暗了接聽鍵。
“喂?”“明明!爸爸怎麼樣了?”聽見楊盼盼在那邊兒急切的聲音,仙明忽然鼻子根兒發酸,沒來由的哽咽:“嗯,沒,事兒了,得住院觀察幾天……”
“明明!你怎麼了?啊?”楊盼盼聽出了仙明聲音裡的異樣,剛剛放下的心,猛地又揪了起來。鄒鵬在一邊兒看着,輕聲的問着是怎麼了。楊盼盼擺了擺手,示意一會兒再說。
“沒有,我,我就是……”仙明急急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脆弱,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楊盼盼哭泣時的驚慌失措:“我,盼盼,你知道我剛纔有多害怕嗎,我真的特怕,我爸要真是萬一出點兒什麼事兒,我都,不敢想……”
後面兒的話再次哽咽,不能成語了。他似乎剛纔一直都繃着一根弦,沒有放鬆的餘地,沒有時間體會恐懼。
而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緊張後的疲憊,就在聽見楊盼盼的那通電話時,猛地衝破了堤防,傾瀉而出。急需要對方的傾聽,更需要對方的慰藉。
“明明!明明!沒事兒了!不是沒事兒了嗎!你等我會兒啊!我這就過去!”楊盼盼的心,在聽見仙明夾雜着濃重鼻音的訴說時,忽然的擰緊,像是有雙手狠狠的搗着,疼,很疼。
“別!你別過來!這邊兒真的沒事兒了!”仙明說着吸了吸鼻子,忽然的警覺到自己的失態,臉緊跟着漲紅:“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什麼,他始終都沒法兒說清楚,但是楊盼盼似乎已經聽明白了。就像是在外面兒捱了打的孩子,一直硬撐着,就算是多委屈也要挺過來,卻忽然在看到母親的那一刻,淚流滿面。
想到這兒,楊盼盼更加的放柔了語氣:“行,吃點兒東西,晚上不行我就去替你!店兒裡你不用擔心!”說着他回頭看了眼鄒鵬:“有我和鄒鵬在呢!”
仙明在那邊兒輕輕的點頭,帶着濃重的鼻音“嗯”了一聲,忽然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從背上卸了下來,輕鬆了許多。
掛了電話,仙明輕輕的推開了病房的門,發現老爺子還睡着,就輕輕的坐在了牀鋪旁邊兒,不錯眼珠兒的看着他爸。
真的是老了,還記得那時候他精神矍鑠的拿着炕笤帚追着自己滿屋子打的時候。總覺得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永遠都可以一把揪住自己,狠狠的拍上幾巴掌。
仙明輕輕的捋着他爸的鬢髮,上邊兒已經是絲絲的霜染,又看見紗網後面那些觸目驚心的紅,整個兒心又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他有些害怕了,害怕他爸醒來要說的話,雖然已經隱隱的有着某種預感了,可還是不死心。寧可抱着鴕鳥一般的心態,堅信着沒聽見的、看不着的,就是不存在的。
老爺子眼皮忽然輕輕的顫動,仙明心裡“咯噔”一下,緊接着就看見他爸緩緩的睜開了眼睛,還渾濁着,看不清焦點。他輕輕的喚着“爸、爸”,手下急急的按着呼叫鈴。
醫生們一溜煙兒的跑來,拿着小手電,晃晃的着着仙明他爸的瞳仁兒。又拿着聽診器探聽着,最後告訴一旁的仙明,說着沒事兒了,但是要好好的修養。就又一溜煙兒的,踱着閒適的步伐消失了。
“爸!怎麼樣?喝點兒水吧!”仙明詢問着,四下的找着杯子。仙明他爸甦醒的太快,還沒等到菲菲送東西過來。
急急的跑到樓下的商店,賣了礦泉水和一次性的紙杯,又到了水房,兌了熱水進來,才急急的回了病房,一點兒點兒的把水給他爸喂進嘴裡。
老爺子喝了水,靜靜的閉眼躺了會兒,忽然的開口,聲音沙啞,不復平常:“你,給我搬回家來,然後,從那飯館兒給我出來。”
仙明一驚,急急的擡眼看着他爸,發現老爺子依然閉着眼睛:“爸,怎麼忽然,我……”
仙明他爸緩緩的把眼睛睜開,竟然是紅的,老爺子有些咬牙切齒,呼吸微微的急促:“你什麼!我就是養着你一輩子,也不能讓你再在那兒飯館兒呆下去了!我這話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
仙明整個人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比當時聽到他爸出事兒的時候身子還涼:“爸!我,我和盼盼……”
“啪”的一聲,老爺子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的一巴掌扇在了仙明的臉上:“你個不長進的玩意兒,我當初,要知道是這麼回事兒,我打斷了你的腿,一輩子養着你,也不會讓你,讓你開那飯館兒的,我,我當初怎麼不在你剛生下來的時候就掐死你,留着你,氣死我!”
老爺子的呼吸忽然急促,緊接着咳了起來。仙明一邊幫着撫着胸口,一邊兒按着呼叫鈴。老爺子拿着手撥楞着他的手,不讓他碰着自己。
菲菲剛纔在外邊兒站着,都聽的一清二楚。整個人僵着半天沒動,這會兒趕緊的跑進屋,也跟着順氣兒。
醫生一感到就沒鼻子沒臉的數落着仙明,都說了休養休養,怎麼能讓病人這麼激動!說着就把菲菲和仙明一起轟到了病房的外面兒。
仙明站在病房門口兒,整個眼睛沒有焦距,人就像是死了一般。菲菲一直在旁邊兒拽着他的衣服,眼淚“譁”的就下來了,說是哥,你和我說說話兒,你別嚇我啊!別嚇我啊!
菲菲把仙明帶到了走廊的長椅上,一直在旁邊兒問着,哥,你怎麼樣了,和我說說話兒。仙明擡眼看着菲菲,忽然緊緊的抓住她的T恤下襬,說着怎麼辦怎麼辦,像是和菲菲說的,又想是對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