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餘糧的這個故事並無破綻,而且他的態度看起來也並非虛假,可孫漣漪仍然心有芥蒂,對禹餘糧的話半信半疑,“你的心腹可沒有帶我離開周國,而是把我送進了暗部,難道你也是不知情的嗎?”
“此舉的確有不妥,可也是無奈之下只得如此。當時你痛失母親,悲傷不能自已,昏厥了好幾日,而我不能在宮外逗留太久,只能先讓人把溟濛送走。”禹餘糧又是嘆氣又是搖頭,“我那時只能確保暗部之中沒有宇文護的勢力,未免你的身份被人知曉而受到奸人所害,我只能暫時將你藏在暗部之中。”
“是呀,暗部裡多爲父母不詳的可憐人,倒是個隱瞞藏匿的絕佳之所。”孫漣漪慘笑了一聲,似是自嘲。
她看着禹餘糧神情悽然,似乎十分懊惱未能在她們幼年予以保護,可孫漣漪卻仍是懷疑,不知他是真是假,“你覺得,我還會再相信你嗎?”
“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個滿腹陰謀的詭譎之人,的確不可信。”禹餘糧又嘆了一口氣,“可是漣漪,你想想,如果你不是我故人之子,沒有這麼一層情義在,你入了暗部之後,還能離開得了嗎?”
孫漣漪知道禹餘糧說得對,進入暗部的人,除非死,否則絕不可能離開。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她一時之間無力分辨。
孫漣漪已是心亂如麻,可此刻,她仍是心心念念着一件事,“所以,在邕哥哥從暗部帶走我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
禹餘糧沒有回答,只側過臉避開了孫漣漪的目光。
孫漣漪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我妹妹的事情,他也知道嗎?”
禹餘糧猶豫了一下,仍是不願正面迴應,只反問道,“這重要嗎?”
“於你而言,自然不重要。”孫漣漪只覺得心口發悶,好似即將窒息一般,“可對我來說,很重要……”
禹餘糧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孫漣漪等了許久,他仍是沉默不語。
“他知道對嗎?”孫漣漪忽而笑了,笑得太劇烈,竟是又牽動舊傷,猛地咳嗽了起來。
“漣漪,我方纔說溟濛和梓琪一樣,不是騙你的。她們只是報我的救命之恩,並不知道自己在爲宇文家做事,也並未在深層的地方中牽扯太多。邕兒他也……”禹餘糧似乎有些於心不忍,伸手扶住孫漣漪的身子,她卻是立即就揮開了他的手。
“溟濛和梓琪一樣?怎麼可能一樣?安德王府和齊國皇宮,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了!”孫漣漪對馮小憐的處境心疼不已,可更讓她難過的,是宇文邕的知情不報,“他明知我心裡最在意的就是這個不知生死的妹妹,他還是眼看着我尋了多年沒有消息依然不肯告知……”
孫漣漪又是怒又是火,又是怨又是恨,她現在想到她每次尋找而撲空之後失望不已,宇文邕總是柔聲安慰的模樣,就覺得背脊發涼。
是他太聰明太會演戲,還是她太傻根本看不清?
原來那些過往的濃情蜜意,竟然全是欺騙!
孫漣漪此時只覺
得心疼得無以復加,只能化成一聲無力的哭喊。“宇文邕,你騙得我好苦!”
“漣漪,記着你的身份……邕兒的名諱,不是你能隨便叫的……”禹餘糧似乎有些微的不滿,可他還是忍住並未發作,“我知曉你此時心裡亂,此等失態也是人之常情,但下不爲例。邕兒他畢竟是我大周的皇帝,平日裡再慣着你,你也不可恃寵而驕。”
“是呀,皇上的名諱,奴婢沒有資格叫。”孫漣漪又是朝着禹餘糧笑了起來,“禹總管擡舉了,恃寵而驕?連‘寵’都是假的了,奴婢還能‘恃’什麼?”
“漣漪,我就是猜到你知曉身世之後會對邕兒有所誤會,才一直不願說於你的。”禹餘糧仍是語重心長地勸道,“他對你如何,你心中自有衡量,他身處那個位置,就註定會有他身不由己的時候。”
“是呀,身不由己。”孫漣漪輕輕地嘆了一聲,然後又是笑了,笑得眼眶都紅了。
宇文邕的身不由己,她怎麼會不懂?當年與宇文護堂上對峙的時候,她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孫漣漪肯爲宇文邕做任何事情,於公於私都是,是生是死也無所謂,可是爲什麼,這些犧牲裡面,還要包括她的妹妹?
這些年,宇文邕就是孫漣漪的信仰,是支撐她走下去,不至於完全陷入黑暗裡的支柱。
而此時此刻,她居然知曉,這個她一直篤定會在她無法自拔之時拉她一把的人,纔是將她推入這等詭譎風波之中的罪魁禍首之一。
如果這些年的相知相許皆是假的,如果她的支柱,就這麼崩塌了,她以後,還有什麼信念可以撐下去?
孫漣漪輕闔雙眸,似乎是疲累地無力再思考了,“禹總管,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漣漪,你是明事理的聰明人,靜下心來想想,便會想通的。”禹餘糧明白這是孫漣漪的逐客令,也知曉他此時不宜多說了,便是起身就準備出去。
“等等……”臨出門的時候,孫漣漪忽而又叫住了禹餘糧,“既然我父親是你的摯友,你應當知道我姓什麼吧?”
禹餘糧回過頭望着孫漣漪,輕輕地嘆了一聲,“你應該姓長孫。”
“長孫……”孫漣漪又是笑了起來,卻是無聲地笑着,在禹餘糧出去之後,她的眼淚纔是滴了下來。
此時此刻,她問出來自己的姓氏,又有什麼用呢?
這世上,果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可她偏偏,就是個刨根究底的性子。
姓孫,是《孫子兵法》的‘孫’,長孫的‘孫’,也一樣是這個字。
即便是不同的字,也沒有什麼好在意的,因爲都不過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顆棋子而已。
禹餘糧到了外面,也沒和梓璇、梓琪交代什麼就走了,她們二人便不知要不要進屋去。
在屋外等了許久,梓璇看着天都快黑了,纔是大着膽子敲了敲門。
她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孫漣漪輕聲地說了一句,“進來吧。”
梓璇這才推門進去,看着仍然靜坐在桌前的
孫漣漪,怯怯地說道,“姑娘,你得換身衣裳,如果這打扮讓五爺看見了,他興許會問……”
“我知道了。”孫漣漪輕輕地點了點頭,便就往內室走,到了屏風後面去,沒一會兒便穿回了她原本的衣裳。
梓璇連忙就把孫漣漪那一身換下來的婢女衣服給拿走了,免得高延宗回來看見了會問,到時候她們還真不好應答,這好不容易瞞住的孫漣漪私自入宮一事,若是這些收尾沒做好,又引來什麼懷疑了可是麻煩。
梓琪似乎是被梓璇教訓過了,看着梓璇的舉動也沒有多嘴些什麼,就是進屋來幫孫漣漪梳頭。
孫漣漪坐在梳妝鏡前面,看着鏡子中梓琪的倒影,幽幽地問道,“梓琪,梓璇對你好嗎?”
“她是我姐姐,自然對我好了。”梓琪理所應當地答道,然後又忽而皺了一下鼻子,“不過,也有不好的時候,姐姐總是喜歡教訓我,好多事情我不明白,她還不准我問,可是她明明是知道的,就是不肯告訴我!好像我是外人一樣!”
“她不是把你當外人……”孫漣漪心裡清楚,梓璇是緊張梓琪,怕這個妹妹知道得越多處境就越危險,可孫漣漪卻不能對着梓琪說得太清楚,這大概,也就是她對馮小憐同樣的考量吧。“總之,她是爲你好。”
“我也知道她是爲我好,可是……”梓琪雖然平時大大咧咧,可也是心裡有數,分得出好歹的,“漣漪姑娘,你看看我,都已經這麼大了,很多事情,姐姐能做的我也能,我可以幫她分擔呀!我不是不喜歡她管着我,我是覺得她總是護着我,太辛苦了。”
“不管你多大,你都還是妹妹,姐姐捨不得你辛苦受累,是自然。”孫漣漪百感交集,無限惆悵,她這話雖是寬慰梓琪的,可卻好像是她對着馮小憐在說一般,“做姐姐,都是希望妹妹能一世安好的。”
“姑娘,你怎麼……”梓琪被孫漣漪這感概也擾得有些心緒低落了,可還是先微微地笑了笑,“雖說姐姐不讓我問你那些好像很深奧的事情,可若是你有什麼想找人傾述的,不論梓琪聽不聽得懂,都還是很願意聽的!”
“梓琪,謝謝你。”孫漣漪也笑了笑,便就不再說話了。
梳好頭,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孫漣漪站在屋子的門口,望着安德王府滿園的燈火,仍然是覺得暖不到自己的身上。
梓璇看到孫漣漪雙手環住臂膀,似乎是覺得冷,梓璇就連忙拿了披風過去,孫漣漪卻是擺手拒絕了。
她自己清楚,她此時冷地不是身子,而是心,不是多加些衣裳就能緩過來的,只能等着它自己慢慢回溫。
又或者,已經寒了的心,時間長了,習慣了便好,也就不會覺得冷了。
孫漣漪忽而又是笑了一下,似是自嘲,又是自憐,她低垂雙眸,大約是覺得累極了,就靠在了牆邊,連挪動步子回屋裡的力氣都沒有了。
“漣漪?”高延宗不知何時走到了孫漣漪的面前,她一擡起頭,便是看到他一抹明媚的笑容,“你在……等我嗎?”
(本章完)